天香賭坊。
當易瀟來到暗間之時,負責招待的,不是蘇大少也不是宋知輕。而是賭坊里遇到的那個暗燈女子。
橘子面色平靜地領著易瀟繞過天香賭坊地下一層又一層暗道,最終來到了一個安靜的雅居。
“大少爺和那位宋公子現在不在天香賭坊。”橘子綰了綰鬢角長發,鳳眸打量了一下這位黑衣少年,道:“那位小姑娘被大少爺安排居住在此處,一開始打死也不愿意,手里死死攥著一塊銅牌,怎么說也不肯走,后來大少爺好說歹說,才答應了在這里等你七天。”
“這是大少爺離開的第七天。”橘子的聲音平淡如水,道:“他說你一定會來。”
易瀟面色復雜,望著那位賭坊暗燈女子,柔聲問道:“蘇家有幾人知曉這件事?”
雅居里那個酣睡正香的小姑娘乃是蘇大丹圣的親傳弟子。
更是千年難逢的長生藥!
橘子挑了挑眉毛,“該知道的,盡皆知道。”
“大少爺只能幫你抗住七天。若是你能帶走這個催人短命的長生藥,便今日啟程好了。”橘子微笑道:“這是一株長生藥,但對大少爺和蘇家來說,卻是一株棘手的毒藥。”
易瀟深呼吸一口氣:“蘇家保不住明珠兒?”
“蘇家自然能保住她。”橘子笑了笑,道:“但憑什么要保她?放著一株長生藥不吃,世上人人皆覬覦,即便是強如蘇家,又能保得住多久呢?”
這位顯然不簡單的暗燈女子擺了擺手,道:“齊梁小殿下,大少爺是個極講信用的人。他重義不假,但蘇家從不會做虧本的買賣。幫你保住丹圣弟子七日,便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橘子轉身而去。
易瀟神情有些復雜,下意識摸了摸懷中紫匣子。
他推開雅居的門,看到那個女孩兒已經端坐在床榻上,抱攏雙膝警惕望著來人,面目上猶有淚痕。
明珠兒整理好自己儀容,理了理發鬢,見到易瀟推開門,面上稍稍一頓。
兩個人就這么沉默對視。
明珠兒勉強笑了笑。
她擠出一個很難看的笑容,聲音顫抖道:“大哥哥,我做了一個很悲傷的夢。”
易瀟伸入懷中捏住紫匣的手不自覺用力。
“明珠兒夢見了很多人......”
易瀟看著那個小妮子低下了頭,有幾滴濕潤溫暖的淚水落在衣襟上,聲音極輕。
她笑著輕聲開口:“他們原本都陪在明珠兒身邊。”
“有很多不認識的人,他們是明珠兒以前救過的人。”
“還有關系很好的人。”
“師父。”
“蘇大少。宋大刀鞘。”明珠兒抬起頭,眼睛里滿是惘然:“但是他們最后都離開了。明珠兒的夢里最后只剩下了一個人。”
易瀟看著她從床榻上緩緩挪動身體,離自己越來越近。
“大哥哥。”明珠兒的聲音極輕,道:“師父他......是不是不要明珠兒了?”
小殿下的身體僵硬,他緊緊攥著懷中的紫匣不知道如何回應。
“明珠兒是不是做錯什么,惹了師父不開心。”這個小女孩的聲音開始控制不住的顫抖,“大哥哥,你告訴我,我一定改。”
易瀟顫聲想說話,卻被這個女孩的聲音打斷了。
“師父很久以前跟我說過。”
“醫者不能自醫。若是有一天藥師生病了,沒辦法給自己治的。如果病的很重很重,就會死去。”明珠兒的眼睛有些迷惘,“師父說死了以后,會去到兩個地方。一個是天堂,另外一個是地獄。”
“天堂里居住的,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地獄里都是惡貫滿盈的魔鬼。每個人死了以后都免不了去這兩個地方。”明珠兒挽了挽頭發,輕聲道:“我能感覺到,師父已經不在人間了。”
“師父他,答應了明珠兒的。”她聲音開始哽咽:“大哥哥,為什么師父他不要明珠兒了?”
梨花帶雨。
易瀟不忍心去看。
若是有朝一日注定離別,為何一定要如此悲傷?
易瀟看著那個哭的摧心斷肺,極為無助的小女孩,卻不知道說些什么。她才多大,又能與誰相依為命呢?
“大哥哥,最后只剩下了你。”明珠兒咬著嘴唇,“你不要離開。好不好?”
易瀟面色復雜,看著那個小女孩抬起頭。
原來她的全世界,如今便只剩下了一個人。
小殿下從懷中緩緩伸出那只手,懸停在明珠兒頭頂。
看著明珠兒頰角紅濕的淚痕。
然后笑著落下手掌,卻從頭頂滑落,輕輕撫摸在臉頰,為她擦去兩邊濕潤。
易瀟蹲下身子,認真道:“我不會離開。”
小殿下看著這位大丹圣的弟子。
人生有很多次萍水相逢,但有些人一但遇見,就再難忘記。
沒有那么多原因,便就成為了羈絆。
也許是同樣背負著不一樣的使命,也許是同樣站在全世界對面,也許是彼此間沒來由的心照不宣,便讓兩個人能夠在亂世之中相依為命。
易瀟不知道八大國期間的那個文弱瞎子是怎樣在各大雄主手中委曲求全,艱難輾轉,盡力去保全那株長生藥。
但他知道,蘇大丹圣當年僅僅是一個沒有修為的目盲人,沒有依靠家族外力,便保住了那株千年鳳桂香十數年。
他看著那個淚痕斑斑的小女孩,紅著眼,輕輕將頭顱靠近,然后依在自己肩膀之上。
“大哥哥,你真的不會離開嗎?”明珠兒依靠在易瀟肩膀上,呢喃夢囈道。
易瀟的心突然有些不忍,他輕輕撫摸著這個小女孩溫馴的長發。
蘇大丹圣戰死。她在這世間便再無親人。
除了自己。
他想到橘子臨走之前說的那句話,即便是強大如蘇家,面對著世上所有人的覬覦,又能保住她多久?
“大哥哥會一直陪著你。很久很久。”易瀟深呼吸一口氣,擠出微笑。
蘇家能保住她多久?
換成一個已經淪為天涯亡命徒的自己,又能保住她多久?
明珠兒得到這個答復,嬌弱的身軀似乎都放松下來,接著她又抬起有些警惕的小腦袋,輕聲問道:“很久是多久?”
很久是多久?
易瀟緩緩撫摸著她的長發,將她坐在床榻上的姿勢擺正,然后仔細端詳著這個小女孩此刻的面容。
眼眶微紅,鼻翼嗡動,面色稍微蒼白,卻遮不住那股清水芙蓉般的清麗淡雅,長發有些凌亂。
她問的如此認真。
易瀟開始思考起這個問題:很久是多久呢?
久到我拿不動劍。
久到我站不起身子。
久到我無法把你攔在我的身后。
真的很久啊。
但那又是多久呢?
他笑著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瓜兒,道:“想知道很久是多久嗎?”
明珠兒使勁點頭。
易瀟緩緩揉了揉明珠兒的臉,對她說道:“別哭。”
明珠兒果真不哭。
易瀟又道:“要笑。要開心。”
明珠兒努力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小殿下心滿意足的點頭。
“你要記住。從今天起,這個笑容,便由我來守護。”易瀟輕聲道:“你笑一天,我便會在你身邊一天。”
明珠兒死死咬牙,聲音哽咽:“拉鉤上吊。”
“一百年。”易瀟笑著拉過小女孩纖白小手,道:“不許變。”
明珠兒重重點頭嗯了一聲。
很久是多久?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