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瀟。”
這是黑衣蘇大丹圣頭一次如此認真地念著小殿下的名字,他沒有喊蕭易這個名字,便說明了許多事情。
蘇大丹圣面容帶著疲憊不堪的笑,他說:“我給你說個故事,你就聽著,好不好?”
小殿下不知道蘇大丹圣今日去了那所謂的草廬,究竟經歷了什么,但一顆位列仙丹的命明珠,一顆補天丹,花費如此巨大代價,出手治好了自己的天缺。
易瀟不是傻子。
他直視著黑衣大丹圣,道:“好。”
蘇大丹圣滿意笑了笑,他閉上了眼,皺了皺眉,似乎在回想著什么,擰眉想了片刻,面上又重新浮現了笑意。
易瀟就這么安靜等著這位黑衣老前輩說話,窗外風雨呼嘯,屋內落針可聞。
“有一個十九歲的男人被逐出了家門。”蘇大丹圣思忖了很久,這才開口,似乎對這個俗套無比的開頭頗為滿意,沉悶咳嗽一下,接著語速開始變快起來。
“這個男人要做一個天下聞名的藥師,即便他學習的速度很慢,可從未停止過學習,別人一個小時能看完的書籍,他要花上三四天才能摸清楚。家族勸過他打消這個念頭,他卻頑固到了一種偏執的地步。”蘇大丹圣笑了笑,雙眸緊緊閉合著。
他嘆了一口氣,柔聲笑道:“因為他是一個瞎子。”
易瀟有些不可思議地抬起頭,望向這位一襲黑衣面目與尋常不同的老人。
“他有大宏愿。要普度眾生,要懸壺濟世。可他連自己的眼睛都醫治不好,憑什么救濟天下?”
“八國征戰,兵荒馬亂。這個男人被家族逐放到了最偏遠最荒涼的東關。在那里,他可以不去理會世人,專心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即便是花上一整天時間摸索藥道,即便是一整天無人問津,即便再凄慘再荒涼十倍,一百倍。只要有一絲希望,自己將來能親手醫好自己的眼睛,這個男人就知足了。”
蘇大丹圣笑罵一聲,道:“這個男人在做白日夢啊,瞎子想給自己治眼,無藥可醫不是?”
易瀟沒有作答,只是默默看著這位老前輩。
“后來東關那一帶偏陂的山都被這個不怕死的男人都拄著一根破棍子爬了一遍。他護住了山上的野生藥材,能移走的移走,移不走的,就圈個木籬笆護著,免得被人誤傷。”蘇大丹圣毫不留情譏諷道,“真是愚蠢之極,兵荒馬亂的,關山那種鬼地方哪來的人?”
陡然一聲巨響,窗外一道雷霆,映襯著屋內兩個人的身影無比細長。
“就是這么一場大雨。這個男人做了二十年的白日夢,就在這么一場大雨里開了頭。”蘇大丹圣聲音有些哽咽,“暴雨夜山路不好走,可這些藥總得有人去護著,對不對?萬一刮風下雨打雷,把這些藥折懷了弄傷了,豈不是這輩子眼睛就治不好了?”
“瞎子摸黑上山,要護住挪不走的藥材,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運,怎么世上最大的好事就被他碰上了?”蘇大丹圣輕聲喃喃道:“這個瞎子的生活變了,后山上的那株被木籬笆圍住的草藥不見了,院子里多了一個名叫香葉的女人。”
“他又不是傻子啊。”蘇大丹圣沒有睜開眼。
良久沉默。
他悠悠開口,“那個女人是千年鳳桂香。治好了那個瞎子的盲目。”
易瀟瞳孔微縮。
千年鳳桂香,傳說中可遇不可求的長生藥。
莫要說區區的盲目,即便是大限將至的真正陽壽已盡之人,長生藥亦是可以霸道無比的強行續命!
蘇大丹圣睜開雙眼,道:“目盲,是天缺。”
風庭城上空的雷霆霸道無比落下,將廳堂照耀一片銀白。
甚至刺目。
易瀟直視著那位大丹圣的眼睛。
“我欠慕容一個人情,本來到如今已經是兩不相欠。”蘇大丹圣沉悶咳嗽,道:“但我要你幫我辦一件事,算作是老夫欠你的。”
“自我治好天缺,那株鳳桂香魂飛魄散,這株長生藥便該從這世上再也不復存在。”蘇大丹圣聲音透著一股死氣,他直直盯住易瀟,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明珠兒乃是一株長生藥。”
易瀟早就看出明珠兒的體質不同,在株蓮相第三層次的魂力洞察之下,明珠兒靈魂氣息與人類的差別更是一目了然。他點了點頭,道:“晚輩知曉。”
“北原龍脊大雪山。”蘇大丹圣開口,道:“若是風庭城這件事情了結之后,我再沒有回來。我要你親自送明珠兒抵達龍脊山巔,去取我當年留下的一件物事。”
易瀟沒有急著答應,也沒有急著拒絕。
蘇大丹圣又是拉扯嘴角一陣沉悶咳嗽,道:“北原龍脊綿延千里,最高之處猶如巨龍拱背,足有千丈,常人難以攀登,但對于修行龍蛇相的你來說絕非難事。山巔立有一道碑,你仔細找到,將碑下紫匣取出來。”
“世上能保住一株長生藥的人不多,若是我死了,你便是其中一個。”蘇大丹圣笑了笑,道:“算你這個臭小子走了狗屎運。老夫這輩子不想再欠蘇家什么,偏生看你順眼。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易瀟等蘇大丹圣說完,他這才緩緩站起身子。
屋子里光線偏暗,易瀟平靜而沉穩地面朝蘇老前輩,未發一言,而是右手拆去盤踞在腦后的發簪,手握紫玉發簪,面無表情對準了左手手腕。
所持紫玉發簪乃是齊梁陛下賜下極為尖銳的一件物事,他右手極穩,用力緩慢,卻是將紫玉發簪一絲一毫刺入左手腕骨,仿佛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伴隨著右手緩慢發力,那道紫玉發簪居然是刺至骨骼深處,發出一聲悶響。
本該是無比的劇痛,小殿下面上卻帶著笑意,他目視著蘇大丹圣,右手緩慢而堅定,手持著紫玉發簪一點一點劃過,發簪入骨,一滴又一滴猩紅鮮血滾落,滴落在地上,手腕上深可入骨的傷勢被磅礴的生機所治愈,幾乎是玉簪劃過,緊接著便是血肉結痂。
令蘇大丹圣心神震顫的,乃是易瀟的話。
“春秋十六年歷,得蘇齊世大丹圣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謝,恩重命難抵。大丹圣膝下無子,唯一弟子明珠兒。”易瀟面色有些蒼白,握著紫玉發簪的手卻未曾有一絲動搖,面色擠出笑意,道:“此后世上,王侯將相,閻羅神仙,再無一人可以迫她行所不愿之事,奪她所該得之物。”
蘇大丹圣握住椅柄的雙手不住顫抖。
“齊梁蕭氏一息尚存,丹圣后裔不會受辱。”
易瀟直視著黑衣大丹圣的眼睛,道:“這是我的承諾。”
蘇大丹圣的眸光帶著不易察覺的感動,他深呼吸一口氣,看著滾落地上的蕭氏血液在空中緩緩消弭。
大丹圣輕聲道:“蕭氏保不住明珠兒,可有你此言,足矣。”
蘇老前輩心滿意足笑了笑,站起身來,不再去看小殿下。
他行至門前,頓足,低聲而笑。
“慕容閣主有超世之才。”蘇齊世輕聲笑罵道,“龍蛇盤坐青蓮臺,長生金鎖鎖長生。原來她是算準了十六年以后的此間妙事,對著老夫狠狠宰了一刀,當時沒覺得痛,現在心痛得不得了。”
易瀟不是很明白蘇大丹圣輕聲念叨的話兒究竟是個什么意思,他只是看著那個佝僂身子的老人背影,高如摘星穹頂的巨人,此刻卻是暮氣沉沉,即將落幕。
一個時代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