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為何能夠篤定,始皇帝已崩?”
營帳內,利倉一邊幫黑夫披上厚重的甲,一邊瞥著營帳內新放置的“大秦始皇帝”牌位,有些不安地問道。
他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根據打聽到的消息,秦始皇御駕中依然一切如故,既沒有打出哀旗,也未曾全軍發喪啊,唯一傳出來的,就是公子胡亥被立為太子。
“因為我很清楚始皇帝的脾性。”
黑夫整理甲衣,說道:
“從十七年滅韓,到二十六年滅齊,只花了十年時間,秦始皇干完了秦朝歷代先君數百年想做的事情。”
“期間也遇上過困境,比如李信伐楚大敗,喪七都尉,朝野上下都覺得,楚國是滅不了了,起碼要休整數年才行。但始皇帝卻馬不停蹄,才敗了二十萬,立刻又組織了六十萬,空國伐之,遂滅荊楚!”
“而從二十八年到三十七年,又征蠻夷戎狄之邦,令吾等四面出擊,大秦疆土,北過大夏,西涉流沙,東有東海,南盡北戶!”
“其中最艱難的仗,莫過于南征百越,屠將軍才喪師數萬,全天下都反對,認為耗費性命取無用之地,何益哉?但秦始皇卻一意孤行,使我為將軍南下,花了兩年時間,總算令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在嶺南新建數郡。”
“同時進行的,還有筑長城,修馳道,建宮室,開五尺道,尋西王母邦等事。尤其是這尋西王母邦,真是一波三折…”
一說到此事,黑夫就忍俊不禁:“最初傳聞昆侖在河西祁連山,于是月氏被滅了。”
“又說在西域,于是南北兩道盡是秦使者商賈,最后也沒找到。”
“這時候,大夏人跑來說王母在條支以西,于是秦始皇使李信興師西征,跋涉萬里,不惜耗費億萬之財,就為了那不知真假的傳聞…”
“這些事,我都直接間接參與了,故深有體會。終其一生,秦始皇帝做事,哪一件不是有頭有尾,何曾有半途而廢的時候?”
“皇帝陛下,你啊,真是天下第一鐵頭娃…”黑夫在心里吐槽。
利倉算聽明白了:“故君侯以為,此番始皇帝出巡,既然說了要去會稽,只要他還活著,就一定會抵達?”
“然也。”
黑夫道:“如今半途而折返換道,或是要通過冥厄三塞入中原,返回咸陽,肯定是出了大變故!”
幾年前的莒南刺殺,秦始皇也不曾改道,在黑夫想來,能改變秦始皇目標的,只有一件事…
“死亡!”
利倉仍有顧慮:“萬一皇帝是故意改道,就是要使人以為他已死,賺君侯出現呢?”
黑夫搖了搖頭:“不可能,封我為武忠侯,再遷安陸家眷鄉黨,已是蓋棺定論、釜底抽薪之計,何必再畫蛇添足?再說,秦始皇帝太驕傲了,不屑于玩這種小伎倆。”
利倉這才不疑,感慨道:
“君侯真是了解秦始皇啊!”
“畢竟是君臣一場。”
黑夫淡淡地說道,他將鹖冠的纓帶系在頷下,讓利倉出去,召集眾人。
等利倉離開后,黑夫卻朝那新刻上字的“秦始皇帝靈位”拱手。
“我不像趙高,能揣度您的一言一行,但在您的志向大略上,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理解了。”
“我來自兩千多年后,所以深知,大一統、車同軌、書同文、行為倫,這都是利在千秋的事。”
“是它們,讓中國不管分裂多少次,都始終為中國!百代都行秦政法!”
所以偉人才說:祖龍魂死秦猶在。
“而在一統后,被世人抨擊為窮兵黷武的擴張,實則奠定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基礎疆域。”
他嘴角露出了一絲笑:“知道么,陛下,您的大方向,和穿越者都想做的事太像了,以至于我,只需要往里面添磚加瓦就行。”
黑夫相信,若是秦始皇能活得更久,若是他得到一張世界地圖,在孰視上面的廣袤疆域后,下一刻,肯定是一拍案幾,用關中話嘟囔:
“何不早說?”
然后,殖民日本,征服印度,發現美洲,將秦疆域拓展到地中海去…肯定是皇帝想做,能做,也敢做的事!
所以對黑夫來說,他與秦始皇的關系與其說是君臣,不如說是晚輩與長輩,是兩個在中國夢里惺惺相惜的人。
撫著手里的木牌,黑夫嘆道:
“所以我敬您!”
“服您!”
“愿意聽你指揮,為你做裱糊匠。”
“如果我們能開門見山地說一次話,多好啊…”
但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除了這些外,秦始皇骨子里,仍是一個封建帝王,獨斷專行,不可能與他的臣工,來一場平等的談話。
不管眼光看得多遠,他的好大喜功,濫用民力,仍不可避免地將時代推向深淵,使黑夫做的一切,變成抱薪救火。
黑夫也是在三年前,才意識到這點…
“所以你我,也許想要一個相同的結果,但在過程上,注定殊途!”
有的人,他活著別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他活著為了多數人更好地活。
黑夫將木牌,放入了匣子里。
“前幾天,您曾為我蓋棺定論。“
黑夫將箱子緩緩合上,將秦始皇帝的靈牌,關在里面,隨著匣中光線一點點減少,黑夫也露出了笑。
“投桃報李,始皇帝陛下,接下來,該輪到我,黑夫,來替您蓋棺定論了!”
當黑夫鉆出營帳時,冒著滅族危險,一路追隨他至此的三千短兵親衛,已站在這片澤中闊地上。
他們都是南郡人,是黑夫引以為豪的“子弟兵”。
因為經常頂著訓練艱苦,每個人都曬得跟黑夫一樣黑,為了顯示自己與眾不同,他們髡去了發髻,哪怕黑夫的都長出來了,短兵卻依舊每月理一次發,已成慣例。
這次跟來的三名率長,多是黑夫的伐楚舊部,其中就有十多年前就做過黑夫什長手下,又在滅楚戰爭中,幫黑夫扛過旗的大個子牡。
此外,跟黑夫來的,更有東門豹、陸賈、吳臣等人,所有人都看著黑夫,看著半月潛伏后,重新披掛甲胄,恢復昔日神采的將軍!
對這群知根知底的嫡系,黑夫甚至不用煽情的動員,只需要大聲告訴他們一個事實:
“秦始皇帝陛下,去世了!”
并無三軍慟哭,在場的人,雖是廣義上的秦人,但吃的是黑夫的飯,對皇帝只有畏懼,沒有愛戴。
但他們身上,在聽到這句話后,依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猶豫沒了,變成了躍躍欲試。
擔憂沒了,變成了談笑風生。
膽怯沒了,變成了余勇可賈!
懸在頭頂的太陽已落,干燥炎熱的空氣多了些清涼,曾經不敢抬頭的人,也敢揮動手腳了!
黑夫道:
“二三子,吾等亡匿得夠久了,本將軍以為,云夢澤的魚蝦蟹蛤雖然鮮美,但若無南郡的稻米佐餐,還是少了點什么!”
一陣轟然大笑。
沒人再憂心忡忡地問黑夫:“吾等該如何是好!?”
而是大聲用南郡方言起哄道:“將軍說得對!不吃飯不行啊!還是快帶吾等出去,好好吃碗飽飯罷!”
“自當如此!”
黑夫振臂道:“然朝中有奸臣逆子,嫉恨本將軍,竟秘不發喪,矯皇帝之詔,欲謀害忠良,要將安陸全縣百姓抓到關中,奴役處死!更要將南征軍士卒,將汝等,也統統打上叛逆罪名,變成刑徒!”
“他們非但不讓吾等好好吃飯過日子,連活路都不留!”
這當然是黑夫編的,張口就來。
但這種事,趙高、胡亥應該干得出來,就當是莫須有吧。
眼看群情激奮,黑夫朝眾人拱手作揖:“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二三子,為了掙條活路,可愿與黑夫共舉大計,清掃篡位逆子奸臣,重整朝綱?”
三千人也不問是什么大計了,齊齊單膝下跪:“吾等已自髡發髻,這條性命,早就交付給將軍了!愿追隨將軍赴深溪,蹈烈火!”
士氣可用,黑夫滿意地頷首,他也表現得很輕松,笑吟吟地問幾個靠過來的親信下屬:
“汝等覺得,接下來應去哪?”
東門豹理所當然地說道:“當然是去安陸,救父老鄉親!”
此言博得了大多數人的贊同,既然秦始皇已死,將士們現在唯一的顧慮,就是家眷了。
陸賈卻建議道:“將軍,李由已離開武昌營,收繳三萬將士兵刃,如今正率師一萬,南下長沙,再慢的話,就要被他搶先了!還是應去長沙營,與陶、蕭兩位都尉匯合,且等嶺南主力北上,擁兵數萬,再進取不遲…”
東門豹和季嬰頓時大怒,指著陸賈鼻子罵道:“你這儒生,要將軍置其母兄,置安陸數萬鄉黨生死不顧么?”
“且不說吾等人數不到馮敬的一半,縱然去奪了安陸,救了鄉親們,也是腹背受敵啊。”
陸賈一邊躲著東門豹的拳腳,一邊爭辯。
黑夫讓人拉住魯莽的阿豹,說道:“汝等所言皆有道理。季嬰,你素來機靈,又熟悉安陸地理路勁,立刻帶些人潛伏過去,借著數萬鄉親在縣城集結的當口,混進去,等我號令!”
“諾!”
季嬰立刻帶著數十名沒髡發的安陸人乘漁船出發。
“利倉。”
黑夫又喚了最信任的年輕晚輩,拿出了鎏金、鎏銀兩枚虎符,將銀符交給利倉。
“這是南征軍內部調動必須用到的鎏銀虎符,你立刻持著它,去往長沙以南的營地,告訴小陶,始皇帝已崩,可以執行先前商量好的第二個計劃。而后,再去湟溪關,讓在那待命的韓信、去疾二人,立刻帶一萬精兵北上!定要全殲李由之師,盡量活捉他!”
“諾!”
利倉滿臉發紅,這是亢奮到極點的標志,他很清楚,雖然自己不像東門豹那樣,為君侯沖鋒陷陣,但在這場舉大計中的分量,也舉重若輕!
眼看季嬰、利倉皆有使命,絕塵而去,東門豹迫不及待地搓手道:“亭長,南北皆有人去,吾等就在此干等著?”
“當然不。”
黑夫道:“此番舉大計,其成敗與否,最關鍵之處,其實不在長沙,也不在安陸…”
“那是在哪?”
東門、陸賈等人畢竟不是韓信,對兵勢看得沒那么透徹。
“武昌!”
言罷,黑夫已跨上了坐騎,身后的短兵親衛,也豎起了那桿本該折斷的交龍之旂,此外,更多了一面黑底白字的“尉”字大旗!
一紅一黑,兩旗被云夢澤的風吹得獵獵作響,黑夫也拔出劍,直指東方!
那個年紀越大越慫,用兵謀事,穩妥到有些猥瑣的君侯消失不見了。
這一刻的黑夫將軍,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鲖陽城,豪氣沖天!
“隨我去武昌營!”
黑夫須發賁張,縱聲大笑:
“去告訴那三萬久盼歸鄉不得,卻忽然被繳了兵刃,遭受禁閉,正惶恐不安的南征軍袍澤!”
“告訴所有人,他們的將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