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的西南季風,一般在夏歷五月到九月,一旦進入十月,就會變成陰冷的北風。
秦始皇三十三年九月底時,乘著最后一趟西風,大秦東征軍監軍黑夫,得了皇帝回復后,也總算離開了他在膠東的窩,要去那海對岸的半島看一看了。
黑夫監軍一路上心情不錯,還張羅著船隊用裝備的大弩,射一射海里大鯨魚,只可惜樓船雖大,卻不是專業的捕鯨船,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那頭大抹香鯨身上插著弩矢沉入海底。
看著遠處鯨魚群噴出的水柱,黑夫未免滿心遺憾:
”這么多的肉,捕一頭,夠一船人吃好幾天了。“
他看向徐福:“等回膠東后,定要制出專門捕鯨魚的大船!”
除了捕鯨船,還有能在深海捕魚的大網,黑夫也希望能早點做出來,這年頭的黃海里,到處都是鯨魚海豹,魚鱉蝦蟹,對于中下層一年到頭吃不上幾次肉的膠東而言,簡直是一個大寶庫。而黑夫此刻,仿佛是守著寶庫,卻還沒配出鑰匙的窮鬼。
徐福應諾,稍后卻說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
“從咸陽到膠東,一來一回,哪怕用最快的加急信,跑死了十多匹馬,也花了兩個多月時間。陛下聽聞楊端和老將軍逝世,倒是心系公子扶蘇,令郡君去近處監軍,說白了,就是請君去幫公子一把,免得生出事端來,可實際上,這一詔令,其實是多此一舉了…“
徐福與黑夫站在船頭說話,卻被黑夫瞪了一眼。
“陛下的詔令,豈能說多此一舉?”
“草民失言!“
徐福連忙請罪,心里卻暗道,昔日頂著欺君之罪,將我劫持扣押的,不也是你么?
不過徐福說的也有道理,礙于無咸陽詔令,黑夫這兩個月來,只能在膠東隔岸觀火,而扶蘇那邊,還真出了不少事…
首先是七月底時,大軍駐扎滿番汗期間,五千燕卒營嘯,自相踐踏殘殺。扶蘇率眾平定后,左營已死傷千余,又逃了千余,本就與秦軍疑心的燕卒,是徹底殘了,扶蘇甚至不敢將他們帶入朝鮮,只能讓任囂用舟師將剩下的兩千多燕地人運到膠東來,在海濱看著,干點勞役。
對這件事,黑夫疑心陳平與之有牽連,但陳平回來后只字不提,依然盡心盡責地做著案牘之事,似乎比先前老實了不少,君臣二人,便心照不宣了。
而經過這一系列變故,扶蘇只能帶著五千關中精銳進入朝鮮。
雖然滿番汗營嘯讓朝鮮看到,秦軍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強大,但列口的樓船戰艦是實打實的,都城王險隨時面臨威脅,刀子逼在胸口,只能讓開道路,請扶蘇通行。
八月初,扶蘇抵達了位于列水之畔(大同江)的朝鮮都城王險,駐軍城外。他還力排眾議,在箕準邀請下,只帶少數親隨進入王險城,與朝鮮侯箕否相會,商議朝鮮向秦朝貢,以及出民夫為秦軍運糧事宜。
相比于掌軍的稚嫩,扶蘇在這種外交場合表現很不錯,正好膠東舟師唱黑臉,他隨即唱白臉,這出”先兵后禮“效果良好,朝鮮貴族折服于扶蘇的貴族氣質,對秦朝的條件一一答應,朝中反對的聲音,也被箕準給壓下去了——箕氏還是出來太早,不知道”唇亡齒寒“的典故。
接下來的征途一路順利,沒再出什么幺蛾子,八月中,扶蘇率部抵達列口,海陸兩軍順利會師,休整數日后,便帶著一個月的軍糧,加快步伐,朝這場漫長遠征的終點開進!
朝鮮的路,比遼東更爛,人煙更加稀少,等扶蘇他們在朝鮮向導帶領下抵達緊鄰朝鮮的滄海城,已是九月初…
朝鮮除了公族箕氏和貴族乃殷商遺民,其民眾,多為濊陌族類,所以朝鮮周邊,亦多有濊陌建立的城邦、聚落,星羅棋布。
而滄海城,顯然是出名的一個,因為海對岸就是齊地,過去數十年,乘著西南季風而來的六國人士不在少數,他們帶來了中原的文化和先進的生產工具,這使得滄海君成了最文明的濊陌城邦。
眼看扶蘇大軍抵達滄海城所在的沁島(江華島),一場秦始皇帝派長子懲戒謀刺者的大戲就要開演。
按照劇本,跋涉千里的秦軍將士與心懷六國,寧可跑到天涯海角也不愿降秦的仁人志士就要大戰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可結果卻出人意料,先行抵達的膠東舟師發現,休要說滄海城,方圓數百里的“沁島”,連個漁夫的影子都找不到。
遠征軍耽擱太久,滄海城方面早早得知了秦軍來伐的消息,已經連人帶牲口,跑得沒影了,扶蘇他們撲了一場空,只占領了一座空城,和收光了糧食的島嶼…
數日前,黑夫得知這消息后的第一反應便是:
”滄海君不傻啊…“
換了是他,也肯定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濊陌人雖然是東北、半島諸土著里,唯一從事農耕的,但也有很重的漁獵傳統,又不是,非得守一城一池之地,放棄城邑逃跑,根本不是什么困難的事。
一個先前未曾想過的難題,一下子擺在扶蘇面前:滄海君是帶著人遁逃了,可遠征的秦軍又該怎么辦?
是追?是守?是撤?
黑夫此番明知前線沒仗打,依然硬著頭皮渡海,就是為了幫扶蘇解決這個問題。
”郡君,沁島到了!“
有數艘艨艟在外海等候迎接,領頭的正是尉陽,歡快地登上船來,向黑夫和徐福行禮,黑夫發現他在海上跑了幾個月,已經曬得和自己一般黑了,這下,二人更像親叔侄…
尉陽開始指指點點,給黑夫講述關于這座島的事情,他說,自己按照徐福教授的牽星術,測得此島的緯度,與芝罘島幾乎一模一樣!
黑夫觀之,發現此地氣候、景致也與膠北沒多大區別,只是比起人煙日漸繁華的煙臺,江華島上許多地方空無一人。
不多時,他們開始進入狹窄的水道,尉陽介紹到:“此島與陸地相距不過二里,因距離狹窄,被當地人稱為鹽河,別看它窄,水文極其復雜,潮水落差大,多暗礁,大軍渡過時,沒少費工夫。”
以黑夫多年來領兵打仗的經驗看來,此島的確是易守難攻的天險,只可惜,一旦沒有制海權,天險就成了坦途,這也是滄海君棄島而逃的原因吧。
他們在狹窄的水道里繞了幾個時辰,小心翼翼地繞開礁石,繞到了島嶼的另一側,那所謂的”滄海城“就坐落于此。
看到那簡陋低矮的“城”,黑夫啞然失笑:
“我算是知道,滄海君為了要棄此城邑了。”
原來,那所謂的城,不過如中原一座小鄉邑,高不過丈余,下面是石頭所壘,上層則糊了泥巴,正規軍輕易便能破開!
稍后,一行人便與滿船白菜蘿卜軍大衣一起,在臨時搭建的港口下了船。
公子扶蘇親自來接,黑夫遠遠看到身材修長挺拔的扶蘇帶人過來,便迎了上去,拱手道:”扶蘇將軍!“
扶蘇一愣,也回禮道:”尉監軍!“
這稱謂,還真有點不習慣。
黑夫未免有些感慨,數年前,他為將,扶蘇為監,現如今,卻身份易換。
黑夫聽說了,這半年來,扶蘇也經歷了許許多多的事。他臉龐更加瘦削,胡須也不再修理整齊,而是隨意地生長著,倒是有幾分軍將的氣質了。
但那憂郁的眼神,卻一如當初,只是少了些許悲天憫人,多了點飽經風霜…
說實話,從扶蘇平定營嘯后的表現來看,他已經表現得很不錯,至少將大軍全須全尾地帶到目的地。
等二人到了營帳內就坐后,扶蘇說起他已派人去周邊百里內搜索敵情,卻一無所獲時,露出了一絲頹然的神情,苦笑道:
”對尉君,扶蘇也不說客套之言,只是有一疑惑,遲遲未解。昔日在北地郡,扶蘇質疑北伐匈奴可有必要,尉君對扶蘇說,胡者,中夏之大患也,陛下正是思量于此,才決定一舉消滅匈奴,防患于未然,并非是純粹為了開邊耀功,所以北征耗費再大,也是值得的。”
他攤手道:”可現如今,大軍以懲戒謀逆之名,萬余人走了四千里征途,一路上光是死傷損耗,便有數千,更耗費錢糧無數,使遼東、膠東兩郡不寧,可到頭來,卻是撲一場空。扶蘇的確無能,讓三軍受累,又使敵寇遁逃。事到如今,我也已看不明白,這場仗,究竟為了什么?“
雖然變了許多,但扶蘇仍是扶蘇,他的疑惑,也是這個帝國的疑惑,他的迷茫,也是這個帝國萬千子民的迷茫。兒戲的開端,他這手足無措的主將,讓人哭笑不得的結果,如果這算結局的話…
”當然是為了,大秦多了一位果敢勇毅的好公子,還有這…“
黑夫卻答非所問,指著沁島以東的廣袤陸地,仿佛要將它們握在掌中:
“三千里江山!”
天才一秒: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