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大夫?”
張氏的聲音是如此之大,連懷中的兒子都驚醒了,顧不上管他哇哇大哭,張氏拉著陳平追問道:“連升三級?”
“然也。”
陳平笑容內斂,心中卻也有幾分得意。
“郡尉先將我直接升至不更,又為我向咸陽請賞,御史大夫判定功勞,直接升至官大夫!相應的冠帶,今日剛剛送到。”
“天那。”張氏有些不敢相信:“如此說來,你的爵位,快趕上內兄了?”
張蒼入秦十年,現在也只是個公大夫,陳平短短一年時間,便竄到了與他相近的位置,這豈能讓張氏不驚愕,甚至有種“天上掉餡餅”之感。
“我這爵位又不是大風吹來的。”
陳平指著自己被塞外風沙洗刷變粗糙的皮膚,還有不能示人的兩股內側老繭,這都是數月奔波留下的痕跡,這是苦勞,而他所立的奇功,更是讓匈奴陷入了內亂,冒頓被逐,河南地四部也被頭曼嚇得反叛兩部。
“用郡尉的話說,我所探查到的塞外虛實,可以讓秦軍少死上千人,而光我那一封信,便相當于斬殺了匈奴數千兵卒!”
所以陳平覺得,這功勞,他當得起!而黑夫更承諾,等此戰結束后,計算總的功勛,陳平的爵位,甚至還能再提一提…
這次立功帶來的不止是更換冠帶袍服,陳平現在若愿意,已能出任縣曹主吏,甚至是邊郡縣丞這一級別的官員,不過他還是寧愿呆在黑夫身邊,繼續當郡尉長史。
“共敖寧可拋棄南昌假尉之職,來投奔郡尉,難道真是如他所言,看重義氣?恐怕不然,共敖看中的,是跟在郡尉身邊時,層出不窮的立功機遇!此番出塞作戰,若能有所斬獲,豈不比呆在豫章邊鄙種甘蔗緝水寇快得多!”
有件事陳平沒同任何人說,在他輕車馳回北地郡的路上,經過上郡膚施,當時秦始皇帝正在那里巡視,陳平在膚施亭驛停車飲水,看著遠遠經過的皇帝車駕,竟猛地生出過一個想法:
“若我靠烏氏延引薦,或能直接謁見皇帝,直抒離間之策!”
這想法讓他怦然心動,上達天聽,是每個人的目標,這種表現的機會,真是可遇不可求!
但隨即,陳平又打消了這個誘人的念頭。
他是個理智的人,以個人的利益為基石,但也會考慮后果。
首先,自從高漸離案后,皇帝已不近六國之人,陳平作為舊魏遺民,能夠直接面見皇帝的機會是極小的,更別說得到皇帝賞識,平步青云。
其次,這樣做,意味著他為了功利而越級上奏,背棄黑夫,名聲就此壞掉,也再得不到黑夫的提攜…
“這是短視之舉。”
一番考量后,陳平壓下了這想法,老老實實回北地復命。
好在,黑夫沒有虧待他,有了這次大功,有了這“官大夫”的爵位,陳平儼然成了黑夫幕僚之首,共敖再也沒法瞧不起他了!
“不過,我的升爵,暫時到此為止了,共敖卻可以去博取他的功名…”
陳平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謀略之才,行軍打仗卻做不來,此番秦始皇命北地郡出塞作戰,黑夫親自領軍,共敖等陪同,陳平則被留在郡城,負責后勤糧草。
他在妻子幫助下,穿戴好一身官服,戴好板冠,在銅鑒里一照,他人本就長得又高又帥,此刻更加神采奕奕,張氏看得心神動搖,只差夸一句“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陳平出門前,還囑咐妻子:“我去送郡尉率軍出城,你無事的時候,便多去郡尉府上走走,郡尉夫人已經懷胎六甲,你多幫襯著些。”
說完,陳平抱起了兩歲大的兒子陳買,喃喃道:“只望此番郡尉能誕下子嗣,他已年近廿七,歲數不小了,若無子嗣,這么高的爵位,這么大的田地,已價值上千萬錢的紅糖產業,誰人能繼?”
“他踢我了!”
一墻之隔的郡尉府內,已戎裝待發的黑夫正非常不體面地單膝跪在地上,抱著妻子的腿,耳朵貼在她鼓起的小腹上,似乎能聽到里面新生命的呼吸和悸動…
丈夫有時候就像個孩子,葉子衿伸手不舍地撫過黑夫的發髻,在觸碰到他甲衣時,卻又收手握成拳,藏在衣袖中,面上笑道:“是在催促良人快些出門么?”
“或是氣我不能伴他左右…”
黑夫站起身,嘆息道:“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畏此簡書。那首詩,是這樣說的罷?不過這次的事,其實是我自找的。”
不自找不行啊,秦始皇在四邊郡置四郡尉,蒙恬、李信乃宿將,馮劫是二代,唯獨黑夫只身赴任,若他不做出一番成績來,恐怕會讓皇帝失望…
正如妻子曾勸他的一樣,仕途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上了這根桿,就沒了退路,不是被人一腳踹到后面,就是努力往上爬。
丈夫出征在即,葉子衿沒有尋常人家妻子一般郁郁寡歡,而是強顏歡笑道:“良人若不自尋機會,立功封侯,吾等的孩兒,可是連姓氏都沒有。”
“也對,也對。”
黑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時間不早了,他必須立刻出發。
“好在,我此去不必經年累月,短則一月,長則兩月。”
黑夫只是給了一個大概的時間,沒有狂立flag,不過按照他的預想,這次出塞作戰,北地郡也只出動七八千人,目的是幫助決意投秦的昫衍戎守住花馬池,并在那里修筑城塞,作為屯糧地點,以便明年繼續進取。
所以他應是能趕上自己第一個孩子降生的。
“妾為良人織了一佩囊。”見黑夫將要離去,葉氏挺著肚子,在榻上找了起來。
“這不是南郡習俗么?”
黑夫有些好笑,妻子在南郡生活了幾年,很多方面也越來越像個荊楚之人了。屈原曾言,折芳馨兮遺所思,對荊楚大地上的人來說,用芳香的花草作為禮物送給戀人、丈夫,是最固定的傳情方式。而把陰干的香草盛在精美的絲袋里,這就是佩囊。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葉氏將一包裹在錦帕里的佩囊遞給黑夫,見黑夫欲打開,卻一橫眉,堅持道:“還望良人出城再看。”
黑夫頷首,再度抱著妻子的肚子,在上面親了一口,而葉子衿,則為他戴上了沉重的兜胄,戴上它,黑夫便不再是溫和的丈夫,而是沙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
“三年了。”
黑夫任由妻子幫自己整理衣襟,將劍掛到鞶帶上,不由感慨:“從豫章返回后,已過去整整三年,大秦三年未戰,馬放南山,劍戟入庫,我也奔忙于朝堂、地方,再不動動,恐怕要髀間生肉了!”
“郡尉!”
“參見郡尉!”
義渠城門外,當黑夫的戰車馳騁而至時,在此等候的五百主王圍,率長公孫白鹿、義渠白狼等皆朝他行禮。
馬是四匹精挑細選的黑馬,匹匹肩高六尺五寸以上,桑木為御者,身披厚甲的共敖為車右,手把劍戟,保護黑夫的安全。
黑夫回首看向城樓頂上,方才為他把酒送行的郡守趙亥、郡丞殷通等均拱手行禮,站在城門洞里的郡尉長史陳平更是一揖到地。
再看前方,官道兩側,滿是車騎旌旗,其中以黑夫精心打造的三百良家子裝備最良,戴著扁平的騎兵皮帽,穿著玄色的輕甲,披著絳色的戰袍,除了劍、矛、弓箭外,還配有臂張弩,
另有一千戎騎,主要來自大原五部,其中一百人,更是去年秋天打架斗毆被拘禁的,黑夫和大原五部的君長商量后,給了這一百人贖罪的機會,讓他們作為死士,作為先鋒行動,這些戎人私斗也恨,公戰也強。
此外還有郡兵五千,矛戟如林,遠望之下,煙塵彌漫,軍容甚盛,出車彭彭,旂旐(qízhào)央央。
見此情形,黑夫不由氣壯。
第二次伐楚時,黑夫見識過數十萬人的大場面!但那時候,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率長,是戰場上的配角,王翦、李由旌旗指向哪,他就要奔赴哪。
但今日不同,他作為一郡長吏,這六千余人真正的統帥!而將要踏上的征程,也不再是內戰,而是為諸夏開疆拓土之行。
“男兒…本自重橫行!”
心中默念此言,黑夫讓共敖舉起帥旗,指向北方!
他喊出了秦始皇在詔書上的那句命令。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直到離開義渠城數十里,在下一個縣停駐造飯時,黑夫才想起妻子贈送的佩囊。
他點亮燭火,拿出來一看,卻見囊袋以精美的綺做成,繡著雅麗的花紋,裝滿風干的北地香草,這是葉子衿在盛夏時去城外親手采摘的,她整日在那繡著女工,不僅是為黑夫做貼身的單衣,也是在制作此物吧…
而且令黑夫驚訝的是,佩囊上還繡有幾行小字。
他不由輕輕念了出來:“南山有鳥,北山置羅。念思君子,毋奈遠道何?安得良馬兮隨君子…”
這不是那些流傳已久的詩篇,而是葉子衿自己想出來的贈詩,有點詩經的韻味,也有點楚辭的旋律。
“厲害!”
黑夫不由咂舌:“不曾想,夫人還有這等本領,我只能偶爾抄上一句,她卻能自己作詩了!”
黑夫遠征之際,義渠城內,郡尉府中,風聲清清,唯有一只小小黃雀飛入室中,在瑟上蹦跳著,搖顫出微微的弦音:
“南山有鳥,北山張羅。
鳥自高飛,羅當奈何?
君但平安,妾亦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