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數月,黑夫再次來到了郡守府邸外,發現這里的氣氛一如江陵城的其他區域一般,凝重而警惕。
昔日不設防的江陵城區,儼然像郢縣一般,被軍事化管理了起來,那些才結束了擊退楚國孟夏攻勢的秦兵們,搖身一變成了城防大隊,手持戈矛在城內的道路上巡邏,城內熱鬧的夕市被取消,宵禁已經持續了一夜,家家門窗緊閉,街上顯得有些寂寥…
郡守府邸的門前,也有名百將帶著上百人守著門口,并在墻垣各處都安排了人手,手持弩機,一旦有行跡可疑的人不經允許靠近,可以當場射殺!
看著那些材官手中的弩機,黑夫仿佛又看到了昨天的一幕:當道旁富戶人家里忽然出現刺客,從窗口朝郡守和郡尉同乘的軒車發弩時,親衛短兵們阻擋不急,郡守、郡尉竟一同倒地!
但隨即,李由就立刻起了身,他尚未卸去甲胄,就算被弩矢直接射中了也沒事,方才是下意識地將郡守一起撲倒的。
但他讓葉騰避開了要害,卻未能讓他毫發無損,年輕的郡尉過去從沒遇上過這種情況,神色有些發怔,眼睛定定地看著還倒在車輿中的郡守,不知該如何是好。”扶我起來!“
直到被葉騰壓低聲喝罵了一聲,李由才反應過來,立刻將郡守攙起。
葉騰看上去一點事都沒有,他甩開了李由的手,扶正了自己的冠帶,輕蔑地看了一眼那個在射擊行刺后,被護衛們反擊射成篩子,從窗口掉下來的刺客,神色自若地指揮起來。
他先讓眾人高呼“刺客已伏法!郡守、郡尉安然無恙”安撫了民眾驚懼的心理,又讓人速速封鎖這一帶,緝拿刺客黨羽,而后讓御者繼續前行。
“郡君,疾馳回郡守府?”知道內情的御者膽戰心驚地問道。
“不,按照預定的路線,緩緩而行。”
葉騰閉上了眼,似乎方才經歷的刺殺對他而言,不過是輕風拂面,只有近處的侍衛才能發現,雖然李由裝作無事,但他的手掌卻悄然撐住了郡守的脊背…
在李由親自持盾護衛下,葉騰堅持走完了既定路線,雖然他的嘴唇有些蒼白,手有些顫抖,但相隔甚遠的民眾對此一無所知,都在歡慶郡君無恙。
直到抵達郡守府,民眾看不到的地方,李由才讓黑夫速速登車,為郡守包扎!
原來,那支箭深深扎進了葉騰的左腿,黑夫不由大驚,為他匆匆處理止血后,又發現這箭簇似乎被特殊處理過,傷口有異味,箭簇扎入的位置有些發黑!
聞詢趕來的醫者們面色沉重,認為箭簇上有毒!于是低聲商量著對策。
這時候,郡守之女子衿也匆匆過來,見到父親受傷,她沒有像一般的女子一般失聲痛哭,而是含著眼淚,請郡尉、郡丞去理政,勿要在此耽誤,留下長史魯蕩在此照應即可。
而后,穿了一身素裳的少女又朝來到黑夫面前,朝他長拜道:”父親的傷勢不可耽擱,郡守府的醫者擅長疾醫,或是帶下醫、食醫,都不擅長醫治金創。聽聞有太醫令夏公弟子陳君正在江陵!恰是左兵曹史同僚,還望左兵曹史速速將他請來!“
少女一語中的,黑夫也冷靜了下來,應諾之后,便立刻去找專業治療金瘡的醫者陳無咎…
因為楚軍的這次攻勢虎頭蛇尾,原計劃送往潺陵戰場試試效果的幾十名醫護急救之士未能成行,如今依然駐在江陵城內。
當黑夫跟著唐覺,推開陳無咎嚴禁任何人闖入的屋舍時,他驚呆了。
整個屋子里,都是烏煙瘴氣的味道,卻見陳無咎坐在案幾前,正往點燃的燭火上焚燒某種植物的葉子,當干燥的葉卷被點燃后,一股股青煙飄起后,陳無咎便貪婪地深吸一口后,露出了極其享受的神情。
沒錯的,前世實習時跟著一起搗毀過窩點的黑夫,認出來這是大麻無疑!
黑夫大怒,立刻走過去,將陳無咎一把揪起,一左一右就是兩耳光!
“讓你試制麻醉劑造福于世,你卻吸起來了!“
…”黑夫?”
陳無咎挨了黑夫兩記大耳光,迷離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清明,他也顧不上與黑夫算賬,捂著發疼的臉頰大喜道:”你回來了?來的正好,快來看看,我找到了何物!”
在陳無咎興奮的敘述下,黑夫才知道,原來,在他去參加四月行縣的這月余時間里,陳無咎除了繼續訓練醫護急救之士外,依然沒有放棄在野外尋找能讓人昏迷致幻的野生大麻。
結果還真讓他在云夢澤畔找到一些野生的大麻植株!
經過兩個月的嘗試,陳無咎也已改變了讓小弟子直接試吃大麻花葉的做法,他從常見的艾灸火燎中找到了靈感,將那些大麻葉烘干后以火灼燒,再吸入青煙。
田地里用于抽取莖稈纖維織布的大麻葉,其青煙毫無感覺,可從云夢澤找到的莖稈矮小,葉子卻較大的大麻葉,卻讓陳無咎心跳加速,有了一種欣快亢奮的感覺!
他大喜過望,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黑夫描述的那種“食之則昏睡不醒”的神奇大麻,遂讓人將那一片生長著的矮莖大麻全部收割回來,開始了日以繼夜的鉆研。
“單獨服食此種大麻的花葉,并無什么效用,我也是反復試了數十次,才發現,以能減輕艾灸火燎疼痛的山茄子與大麻花混合服食,真的能昏睡數個時辰!醒來后亦無大恙!”
說著,陳無咎指了指躺在席子上酣睡的倒霉弟子,想必這個小學徒又成了他的試驗品,不知道夏無且當年是不是這么使用弟子的。
當然,陳無咎似乎也迷戀上了吸食大麻葉,每當困倦時來一口,就能精神不少,繼續鉆研這項醫術界的大發現…
黑夫瞧陳無咎眼窩深陷,看樣子瘦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專心鉆研瘦下來的,還是吸大麻吸的。
他如今已經顧不上那么多了,立刻長話短說,將郡守遇刺受傷,箭簇可能有毒的事告知了陳無咎。
大麻毒性不高,所以陳無咎洗了把冷水臉后也徹底清醒過來了,聽著黑夫敘述經過,他面色也越來越沉重。”我立刻就去!“
說著,陳無咎踢了幾腳,見喊不行小弟子,便親自掛上了藥囊,里面有他的各種銀針、艾灸,以及刀削等工具,但在臨出門時,卻又返回去,帶上了兩包東西!”這是何物?“黑夫問道。”這便是我與我說的,這月余時間鉆研出來的新藥!“陳無咎神秘兮兮地說道:
“雖然是嚼食的,與醫扁鵲的毒酒秘方不同,但卻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已給它取了新名,就叫睡圣散!”
那一日,當陳無咎趕到后,查驗過郡守騰中箭的腿部后,發現這并不是什么劇毒,而是金汁…
“金汁?“郡守之女子衿紅著眼,她應是偷偷哭過,但在人前卻依然表現得十分得體干練,十五歲不到的少女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讓人驚奇。
黑夫低聲解釋道:“就是糞汁,那刺客手邊應該沒有現成的毒藥,便以此物浸泡箭簇,于是中箭的兵卒傷口多腐,難以醫治,這在守城攻城之戰里時常見到…”
先前的夷道守城戰中,黑夫他們也用上了這個法子,不少巴人中箭后死于傷口感染,為他們貿然反抗秦國付出了代價,誰料那刺客竟然也用了這招。
既然不是只有在武俠里才出現的見血封喉之劇毒,那就好辦多了,只是傷口周圍已經被感染的血肉,需要用滾燙的刀削剮掉!”父親畢竟年歲已邁,不比當年了,如此劇痛,恐怕承受不住。“
看著已經有些迷糊的郡守騰,子衿難得露出了少女姿態,攢緊了寬闊的帛袖。她母親早逝,所以少女心智較為早熟,若是父親也在她及笄之前便撒手而去,這打擊無疑是巨大的。
這時候,陳無咎瞧準時機,立刻下拜,獻上了他研制出來的”睡圣散“!
黑夫沒來得及拉住他,不由暗罵不已,這陳醫師是大麻吸多了吧,亦或是立功心切?竟如此沖動,這東西只在他自己和那小弟子身上試過,雖然無恙,但若是葉騰吃了一睡不醒,刺客沒做到的事卻借他這醫者之手辦成了,豈不可笑?
誰料陳無咎夸夸其談,將此藥說成是扁鵲遺方,經過黑夫的提示,被他重新發現,一再保證此藥已經自己試過,數個時辰后便能醒來,不會有什么副作用。
子衿詫異地看了黑夫一眼,若有所思,在猶豫再三后,她朝陳無咎行禮道:
“子衿雖不懂醫術,卻也聽說過醫者的六不治,不信醫之人,不治,今日在場眾醫者,唯陳醫師能出手治理此瘡,更能讓家父免受痛楚,豈敢不信?還請醫者盡力施藥!”
最終,陳無咎鼓搗出來的這種“睡圣散”證明了它的效果,葉騰在昏睡狀態下接受了陳無咎的剮肉手術,在清洗好傷口,將其妥善包扎后,陳無咎和黑夫都頗為期望,葉騰能迅速轉醒過來。
誰料,睡圣散的藥效似乎出現了偏差,葉騰這一睡,就是一整夜!
這可將二人嚇得夠嗆,陳無咎沒了之前的自信,喃喃地說,怕是因為不同的人體質各異,所以有了差別。
好在今日一早,黑夫總算得知了郡守已醒的消息,便匆匆趕到郡守府…
府邸守備森嚴,黑夫出示了自己的銅印黃綬,以及郡守的傳簡,才得以入內,他發現府邸內也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昔日的奴仆婢女們都不由放輕了腳步,不敢大聲說話…
然而等黑夫走到第一次與葉郡守見面的書房邊時,卻聽到里面傳來了一聲郡守騰的怒喝。
“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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