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外面響起內侍行禮的聲音,“侯爺!”
聲音一出,登時皇上,顧玉青,太洪方丈和顧澤慕齊齊轉頭朝大門方向看去。
顧玉青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父親是帶了炎哥哥來了嗎?
數年不見…
心頭的激動讓顧玉青不由指尖微涼,手心一層滑唧唧的冷汗,眼睛一瞬不瞬盯著大門,心快要從嗓子眼跳出。
“咯吱”…御書房大門被推開,兩個不同的腳步聲登時裹著寒風傳進來。
顧玉青就見原本坐在蕭煜身邊的皇上渾身一顫,隨著腳步聲漸近,蹭的站了起來,向前邁過兩步,一雙眼睛盯著那聲音的方向,嘴唇不由抿成一條剛毅的線。
想必梅妃一案水落石出之后,皇上懊悔死了當年的舉措也想念死了蕭炎了吧!
被他親手下過斬殺令的皇子,就又要活生生出現在他的面前,還是現在這樣的情形…
顧玉青一眼瞥過皇上,就見父親打頭走了進來,他身后,跟著一個低頭垂眸的年輕男子,身材挺拔高大,卻是因為低著頭,看不清容貌。
顧玉青眼底頓時濕潤,越過父親,細細朝他身后的蕭炎看過去。
而皇上…
瞧著皇上的側身,顧玉青只覺他驟然間華發叢生,蒼老的不像樣子,縱然一身明黃錦緞,卻也再散發不出絲毫帝王的威嚴,儼然一個尋常老頭,帶著妻離子散的孤寂凄涼。
先是蕭煜中毒生死一線,緊接著就有蕭炎出現,這種巨大的情感沖擊,皇上一時間,如何經受得住。
對立而立,皇上越過顧臻,直接看向蕭炎。
蕭炎跪地行禮,“不孝罪臣,叩見陛下。”
竟是不叫父皇。
皇上欲要提腳上前的動作,頓時狠狠一顫,猛地僵住,怔怔立在那里,低頭看著給自己行禮的兒子。
顧玉青就看到他皺紋縱橫的眼角,閃過一大滴眼淚,順著面上的皺紋,滾落下來,吧嗒,落在身上明黃的錦緞上,氤氳開,滿是悲涼。
下垂的手死死捏成拳頭,不知究竟是在克制何種情緒,是思念還是憤怒,亦或者,懊惱懺悔…
只聲音出口,卻是沒有面上的那種波瀾起伏,冷靜的讓人驚詫,“起來說話。”
跪在地上的蕭炎立刻謝恩起身,動作干凈利索,卻又冷漠生疏,依舊低頭垂眸,立在顧臻身后。
顧澤慕不明所以,不知蕭炎身份,靜靜立在顧玉青一側,看著眼前一切,眼底光澤,晦暗不明。
只是現在大家的注意都在蕭炎身上,誰也沒有發現他的異樣。
皇上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蕭炎,喉頭幾動,終是張口,“抬起頭來說話。”
一別數年,再次入宮,再見皇上,蕭炎竟是平靜的無一絲震顫,起碼,讓人感覺不到。
得了皇上的吩咐,便當即抬頭,只一雙眼睛依舊微微低垂。
看到蕭炎五官的一剎那,顧玉青不由有些失聲驚呼,蕭炎不過才比蕭煜大八歲,可他現在的樣子…看上去,只怕要比蕭煜大二十八歲都不止。
顧玉青一顆本就哀慟的心,驟然愈加緊緊揪起。
這人要經受何種煎熬磨難,才會讓韶光年華流逝的如此匆匆。
算起來,蕭炎還不足三十啊!
何止是顧玉青一驚,就連皇上,都滿目震愕,倏忽間抬手撫胸,腿上一虛,朝后一個趔趄,跌坐在蕭煜的床榻上,怔怔看著蕭炎,“怎么會,你怎么會…”
皇上是喃喃自語,蕭炎只一臉冷漠立在那里,并不接話。
可他低垂的眼睛卻是微動,朝皇上看去,那露出的眼底,顧玉青看到深潭一般寒涼的恨,直直射向皇上,轉瞬,他又垂眸,滿面平靜。
顧玉青被他眼底那熾烈如火寒涼如冰的恨震得腦中嗡嗡作響。
饒她兩世為人,也算是歷經風浪,可此時御書房內的氣氛,還是讓她透不過氣來,更不敢細思深想那眼神背后所意味著的波云詭譎。
這時,顧澤慕終是眼底復雜的神色一收,轉頭朝顧玉青低聲道:“這是誰?”
“皇長子,蕭炎。”
顧澤慕眼底那剛剛收起的復雜神色,在看向蕭炎的一瞬間,登時凌厲起來,帶著刺穿一切的審視。
不過,也只是一閃而過,轉瞬,便不顧蕭炎是個什么心態,皇上是個什么情緒,道:“陛下,這個就是要給四殿下換血的人嗎?如果是,我就要開始換血了,請你們暫且避退,這個手術需要六個時辰,手術之后的觀察需要十二個時辰,耽誤不起。”
來的路上,顧臻已經將蕭煜中毒需要換血一事告訴蕭炎。
因著初見皇上,他心頭被積壓了數年的恨一泄而出,蓋過了所有的情緒,此刻聽到顧澤慕的話,這次才皇上所坐的床榻看過去。
眼看著蕭煜素白如紙毫無血色的臉,烏紫的嘴唇,心頭狠狠一顫,責問之聲,脫口而出,“你怎么連他也護不住!”
這責問,自然是沖著皇上。
你護不住我們母子,就連慧貴妃母子,現在也護不住了嗎?
皇上被蕭炎一張滄桑之容震的揪心撕肺的難受,蕭炎開口說話,卻是濃烈的怨恨責怪,皇上一顆心,越發像是被人用麻繩勒住鈍刀割過一樣。
蕭炎的責問,他無言以對。
當然,他可以抖起君主的威嚴,可以對蕭炎怒目以示,畢竟,他本該是個早就死了的人。
可…他怎么做得到。
顧臻告訴他,當年他下令斬殺蕭炎,顧臻怕他日后懊悔,就悄悄救了蕭炎一命,那一瞬間,他的心頭,除了震怒,還有濃濃的竊喜…真的是竊喜啊!
他的炎兒,原來還活著。
可再怎么喜,他面上,也不會表露出來,到底顧臻當年之舉,乃欺君大罪,他是皇上,他理所應當要怒,大怒。
可見到蕭炎的那一瞬間,什么理所應當的怒氣,一瞬間化為烏有,他只想將這個險些被他斬殺的兒子擁在懷里。
蕭炎那極度滄桑的臉,浮在他面前,那浮動的不是滄桑,而是他心頭濃稠的愧疚不安。
是他…是他將自己的兒子害成這樣。
蕭炎,他心頭最為驕傲的兒子,原本是那樣的風光霽月,原本對他是那樣的崇拜…可現在,原本的一切,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