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十月的下旬后,冷風驟起,隔三岔五就是一場大雨,而小雨淅淅瀝瀝幾乎就沒有停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今年的冬,恐怕會比以往更早到來。然而,對于小紅狼來說,他再也沒有機會看到今冬的白雪了。
當日在蕎麥山、鹽井連敗后,小紅狼等打定主意要避開趙營之鋒芒,前往寧羌州固守。怎料兵行至漢中府南部,官軍卻落井下石,截斷了通向西南的道徑。小紅狼等腹背受敵,心中惶惶,在又敗于柳紹宗之手后發生了內訌,一條龍、猛虎等皆為小紅狼所殺,部眾嘩亂,焦頭爛額下,小紅狼只得暫向看似空虛的西北退卻。
他慌不擇路,意欲與武大定會合,重固勢力,卻想不到此舉正中趙當世下懷。趙營北面集結的數千人馬備戰已久,雙方大戰于城固縣,小紅狼被重創,一直支持他的鐵桿盟友上天龍也為炮轟而亡。連戰連敗下,小紅狼部上下離心離德,最后堅守在他身邊的不足千數。可他仍抱有幻想,希望通過西北的武大定北上出漢中府另尋發展。怎料人心不古,武大定見事態發展果如當日劉孝竑所言,心中已然為趙營折服,毫不猶豫地選擇給予自己這個昔日的老友、戰友最致命的一擊。
而這時候,和著細雨,小紅狼五花大綁,被壓著跪立在高臺上。他的雙眼直似要噴出憤怒的火焰,同時也透出些許絕望。濕潤的發梢胡亂粘結成條條盤踞在他的額頭鬢角,更添悲愴。
“趙當世,老子與你無冤無仇,何苦死死相逼!”小紅狼仰天哀嚎著,沙啞的嗓音響徹整個寂然的校場。
趙當世坐于高臺正座,面色剛毅,面對小紅狼死前的質問并沒有半點波瀾。他向身邊一個傳令兵吩咐了幾句,那傳令兵很快就跑到臺前,搖晃了三下手中的三角令旗。幾乎是伴隨著他的動作,分列在臺上兩邊的十余名兵士異口同聲,向臺下靜靜站立觀看的數千名喊話。這些兵士都是從各營臨時抽選出來的,聲音都較常人響亮,按著早前的安排,他們洪亮的喊聲匯成一股瞬間貫徹全場——
“我趙營自起兵日起,即懷赤誠之心。無辜之人不害,無罪之人不殺。今當天對地,數罪渠小紅狼三罪,報與將士們知曉。一罪,去歲我營入川,爾不思援助,卻屢行同袍傾軋之事;二罪,心懷不軌,指使部眾害我把總;三罪,久霸府中,欺凌荼毒百姓,天人共憤。以此三罪,人見必殺之,我營替天行道,既獲其人,無有不殺以謝天地之理!”
這一大段話,那十余個兵士愣是一口氣喊到底。他們的聲音之大,以至于收口住嘴后,余音尚在細雨中回蕩偌大的校場多時。有他們幫助擴音,在場的數千名將士,才得以每個人都講話真真切切聽個明白。
“絕不走流寇的老路。”
這是趙當世心中一直以來的一個目標。他見慣了殺戮暴虐,但這些卻沒有使他麻木,反而令他心生警惕。他有心改變軍隊,尤其是在紀律上。如果說軍規的確立是一種強手段,那么像這樣隔三差五,無孔不入灌輸觀念,則算是軟手段。趙當世希望能通過這樣的潛移默化,讓營中的將士們逐漸意識到趙營并不是一支只會殺戮流竄而沒有理想的軍隊。像今日這般強調“兵出有原,殺人有因”就是一種最為直接的表現方式。
小紅狼孤獨地將頭靠在樁上,心如死灰。這里數千人,沒有一個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部曲都已化為了刀下鬼,或者像那個武大定般,站到了另一面。想想看,他確實沒有繼續茍且于人世的理由了。
趙當世身邊有一張小小的椅子,上頭坐著的是趙元劫,趙當世的意思是得讓孩子盡早習慣殺戮。事實上,在趙營這樣一座虎狼之穴中,牛羊般的弱者也沒有可能繼續存活下去。即便是身為趙當世的孩子,也必須目睹一次次的鮮血與死亡,用最短的時間適應這樣的場面。
這次行刑,用的是一把未開鋒的鈍刀,寬厚的刀背折射出了它的殘酷。劊子手是一名極有經驗的老屠夫,他將刀扛在肩上,右手不安地在身上摩挲。不時還會朝趙當世那邊看看。
小紅狼看不到刀,但從以往的經驗來看,凡是斬首,用利刃的可能性不大,為了給予受刑者最大的痛苦,用鈍刀是常有的事。特別是如這般幾千人圍觀的場面,如此鄭重其事,若一刀人頭落地,可就太便宜自己了。
所以,他苦笑著說道:“兄弟,待會行行好,一刀先干昏了我。”幾步內皆無人,這話自然是說給背后那劊子手聽的。只聽那劊子手喉頭“咕嚕”響了響,也不知聽到沒聽到。
過了不久,趙當世手一揮,那傳令兵手上小旗又是一揮,那十余名兵士齊聲再呼:“斬!”這一次,不單是他們,臺下觀看的數千名將士也在同一時刻發出地動山搖的一聲:“斬!”
小紅狼輕嘆一聲,緊緊閉上了雙眼。
趙當世明顯感到身畔趙元劫瘦小的身子為這雄渾的吼聲所驚,晃了晃,故而淡淡道:“這是喊給敵人聽的,你卻驚慌什么?將來真到了戰場上,擂鼓與號角的聲音,比這還響不少。”
趙元劫很倔強,皓齒輕咬,道:“孩兒不怕。”但是身子還是不由自主向內縮了縮。
隨著行刑的的號聲大作,高臺上,一聲怒咆從那劊子手喉頭炸響,緊接著,幾乎是電光石火間,厚刀疾揮而下,重重砍在小紅狼的后頸,他的身子頓時癱軟下去。
趙元劫“噫”了一聲,驚恐地將腦袋向側立著的葛海山懷中蒙去,但葛海山冷酷地將他的腦袋推了出來。然后,他幼小的心靈遭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只見那劊子手一次又一次,連續不絕地抬刀又將刀砍下,每砍一次,伴隨著他的喝聲都有肉沫血水濺起,恐怕砍了將近十刀,那小紅狼的腦袋才骨碌碌從樁上滾下來,他的頸部一片稀爛,與其說是被斬下,還不如說是被砸爛的。
趙元劫想哭,然而巴巴張著眼,卻是一滴淚水也流不出來。
“不殺他,下次腦袋擺在木樁上的,就是你爹。”行刑完畢,趙當世也免了驗看首級的步驟,起身離去,但在經過趙元劫時撂下了這樣一句話。趙元劫睜圓了雙眼,一直等到趙當世背影消失不見,淚水才不自覺地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