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晴空萬里,碧藍的天空竟像那澄凈的后海,藍的通透沒有一絲雜質。到底是要入夏了,日頭雖不毒辣,卻也是裹著幾分熱意。
顧硯齡換了水藍的薄衫,頭發拿鮫紗緞帶挽了,別了一只多寶釵,原本懶懶地靠在窗下美人榻上看棋譜,陽光穿過窗外一樹玉蘭落下來已是斑斑點點,氤氳著淡淡的暖意,引得顧硯齡不由有些犯了困,竟撐著額際睡著了,柔順如瀑布的發絲順從地灑在胸前,耳邊的明月珰影影綽綽間更襯得少女膚如暖玉。
醅碧進來時,瞧見的便是這么一副少女春睡圖,頗有些無奈地輕手輕腳走進來,剛給顧硯齡搭了件薄毯,少女那如蝶翼的睫毛微微顫了顫,睜開眼來,卻是一雙迷蒙如水霧的眸子。
前一世作為五十多歲的老婦人,睡眠原本就淺,而作為一個精于算計的太后,便是睡夢間,她也不無防范,即便重來一世,這毛病也改不掉。
見眼前是醅碧,顧硯齡神情松散了下來,懶懶地看了眼窗外,唇瓣浮起淡淡地笑意:“原是看會書,未想到被這太陽一照,身子就犯懶了。”
醅碧抿嘴一笑,隨即道:“姑娘,有一個叫宋偃的來求見姑娘,說是四老爺吩咐的。”
顧硯齡眸中一亮,當即坐起身來,撫平了衣裙道:“讓他進來吧。”
醅碧應聲便要退出去,卻聽得身后驟然傳來聲音。
“我見園子里玫瑰開的好,你出去與落葵說一聲,叫她去挑些好的擇回來,讓廚房做些玫瑰糕和玫瑰露。”
醅碧微微一頓,隨即點頭出去了。
再進來時,一個十七八的少年走了進來,身著干凈整潔的素色長袍,以素藍幅巾束發,容貌俊秀干凈,倒像是個趕考的書生,可行動間便能瞧出小小年紀,已然是個練家子,走起路來步步生風,穩而有力。
是條漢子。
“小的宋偃給大姑娘請安。”
少年進來彎腰抱拳,打量間,顧硯齡竟能從貼身的衣物下看出少年健實的肌肉,唇瓣微不可見的輕揚,隨即云淡風輕的吐出兩個字:“坐吧。”
“大姑娘,這…不合規矩。”
見少年為難的立在眼前,一旁的絳朱笑著上前道:“在咱們琉璃院,大姑娘的規矩就是規矩,你便坐吧。”
宋偃飛快看了眼眼前的大姑娘,未說話倒像是默許的,再加之絳朱從旁勸坐,再推脫倒顯得小姑娘一般的矯情了,因而眉眼一順,再頷首抱拳道:“謝大姑娘。”
待宋偃板板正正的坐了,醅碧又端了茶上來,一向率直爽朗的宋偃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按四老爺的意思,他這是領差來了,如不出意外,上座的這位大姑娘就是他以后的主子了,可這初次見面,又是賜座,又是奉茶的,眼看著方才奉茶的打扮,分明就是得臉的大丫頭,這叫他當真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了,反而舉手間有些拘謹了。
顧硯齡自然看出少年的不自然,原是因為舊識才這般吩咐,如今瞧著反倒把人給嚇著了,顧硯齡唇瓣牽起淺淺的笑意:“你無需拘謹,先飲口茶吧。”
少年忙道:“是。”
話一說完,竟抬手仰脖就是一口,接下來少年動作一滯,嘴中包著那口還冒著熱氣兒的茶,險些沒忍住噴了出來,但看著眼前主仆三人,愣是憋得臉色漲紅,最后竟給強忍著吞了下去。
看的一旁的醅碧和絳朱都愣了神,隨即便傳來清朗的笑聲。
眼見著眼前兩個嬌俏的少女笑自己,宋偃更不好意思了,急忙站起身來,憋了許久才支支吾吾道:“宋…宋偃失態了。”
看著這樣的少年,顧硯齡也不由出聲笑了,未想到前世那般厲害的人物,竟是眼前這般無措的模樣,倒像是進了盤絲洞的白嫩小僧。
想到此顧硯齡不由一愣,那她成什么了?
想著無奈地搖了搖頭,整理了神色道:“好了,坐吧。”
“來之前,想必四叔也同你說了,你應知道,日后你與我們是站在同一條船上,是正經的主仆了。”
越說到后面顧硯齡語氣越發認真,宋偃聽此,當即起身道:“宋偃知道,日后宋偃必誓死追隨大姑娘,任憑大姑娘差遣。”
眼前的少年頭雖恭謹地低著,背卻挺得直直的,讓顧硯齡不由想到了從前,因而語中也更認真,或者說,是沉重了幾分。
“我無需你誓死追隨,我要的是你盡力保全自己的性命,這樣才能更好地保護我們,哪怕是再兇險的時候。”
宋偃眸中一震,不由抬頭看去,眼前的少女正定定的看著自己,眼眸如一個洞口一般探不到底,但從那看不清的黑暗中,他隱隱看到了堅定,還有,信任。
宋偃不知為何,感覺有一股噴薄而出的暖流推動的他竟有熱血沸騰的感覺,眼神愈發堅定,表情更為堅毅,再一次抱拳鏗鏘有力道:“宋偃日后定唯聽從大姑娘決定,誓死保全自己!為大姑娘效力。”
顧硯齡的側顏微微柔和了幾分,唇角含笑,這才是真正的宋偃。
唯命聽從與任憑差遣,總是不一樣的。
“好了,一連起身了三次,坐下吧。”
聽到顧硯齡的話語,宋偃摸了摸后腦勺,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
“不知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見宋偃主動提及,顧硯齡也不打啞語,看了絳朱一眼,絳朱當即會意地走了出去,守在外面。
顧硯齡懶懶將身子又靠了回去,微微偏頭看向宋偃,語氣緩慢低沉道:“我需要你幫我做兩件事。”
宋偃見此,身形更端正了幾分,靜靜側耳傾聽。
“第一件,我需要你去一個地方。”
少女明眸微閃,輕輕吐出三個字:“揚州坊。”
聽到這個名字,宋偃微微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揚州坊他自然知道是什么地方,那里是有名的“瘦馬”交易之地。
揚州鹽商們富甲一方,常年浸淫在驕奢淫逸的生活之下,久而久之便扶持了一個上不得場面的產業,那就是“養瘦馬”。
有專門的“牙公”、“牙婆”從貧困百姓家中挑選容貌出挑的女孩,買回來進行教習,教的自然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這些迎合大家男子的那些風雅東西,更甚還會“打雙陸”、“抹骨牌”,倒也算得上是,賞的了陽春白雪,也玩的了下里巴人。
待這些女孩被調教出來,便再高價賣給富商大族做妾。
原本這只風行于揚州,后來隨著這些女孩被賣到外地也皆有之,待到京城這“揚州坊”一開,便將這見不得臺面的事堂而皇之的擺在明面上,坊內皆是這些所謂的“瘦馬”。
平日里也就與人談詩談賦,行酒玩樂,只要有買家愿出合適的價買,便能當即一手交錢,一手交人,買回去做妾。
宋偃有些不明白了,大姑娘是閨閣中的貴女,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莫名讓他去那地方做什么?
顧硯齡輕咳一聲,宋偃一頓,忙又聽著,顧硯齡自然知道宋偃在想什么,卻也不問,只萬分輕巧道:“你去幫我查一查,這揚州坊內,有沒有一個叫三月的女孩。”
宋偃微微皺眉,卻聽見少女好聽的聲音似是思索了片刻,再一次響起。
“約莫,也就十五六的年紀。”
說完,顧硯齡看向宋偃,語氣加重了幾分道:“若是查到這女孩,你便花高價將她買了,找個合適的地方安置著,然后來與我說,但記住一點,莫要讓人知道了,誰也不行,包括四叔。”
宋偃雖心下滿是疑惑,卻也知道做下人的,便是要少說話,好辦事,別多問,因而當即應聲道:“是。”
顧硯齡點了點頭,將手邊的一盞茶端了起來,輕輕啜飲了一口,隨著茶盞落回桌案的聲音響起,便又緩緩道:“另一件事,便是要你替我想辦法,盯著綏榮院和碧璽院,有任何異常,奇怪之處便來告訴我。”
宋偃皺著的眉頭微微打開,他隱隱察覺著這關系著府中的秘事,隨即沉聲道:“宋偃明白,姑娘放心。”
顧硯齡點了點頭,卻是開口道:“綏榮院那兒,要格外小心。”
宋偃應聲頷首。
顧硯錦再厲害,到底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顧敬昭,卻是不一樣的,權勢蒙人眼,一旦權欲熏心,什么也都是做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