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方微亮,顧硯齡在睡夢中輕輕翻了個身,緩緩睜開雙眼,眼神迷蒙,怔了半晌,便撐著手慢悠悠坐起來,外間伺候守夜的醅碧聽到了里屋的聲音,忙起身來,披了件衣裳輕聲問道:“姑娘起了?”
“嗯。”
少女的聲音猶帶著幾分清晨的慵懶,醅碧利落的穿戴好衣裳,便去外面喚絳朱她們來伺候梳洗。
聽著醅碧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顧硯齡環視了眼前的一切,復又將雙手置于眼前,細嫩無暇,膚如白玉,一如從前,一夜過去,她仍舊在這里,顧硯齡無聲的舒了口氣。
怔忪間,醅碧同落葵走了進來,后面跟著絳朱和伺候梳洗的丫頭,待用青鹽擦了牙,凈過面,絳朱替顧硯齡綰了個少女分肖髻,便由落葵與醅碧伺候著換了件杏粉窄袖齊胸十二幅襦裙,胸前,袖口以蘇繡的針法淡淡壓了一圈忍冬,襯得人更是恬靜溫婉。
出門時,醅碧取了件斗青云錦披風替顧硯齡仔細系上,溫聲緩緩道:“春寒料峭,姑娘還是多穿些的好。”
顧硯齡看著醅碧,唇邊浮著暖人的笑意,落葵瞧著這一幕,面色便不大好了,拿眼棱了下一旁的醅碧,嘴角微微一沉,似是頗不以為然。
“你就留在院子里守著丫頭們,讓落葵隨我去寧德院一趟。”
聽了顧硯齡的話,醅碧順從的垂首,一旁的落葵頓時眼眉一挑,嘴角是掩不住的得意,掃了眼低首的醅碧,一直身子,忙上前扶著顧硯齡。
顧硯齡瞥了眼落葵,沉默不語,而落葵扶著顧硯齡經過醅碧身邊,卻是暗暗將醅碧撞的險些一個趔趄,倨傲的一揚頭,頭也不回地隨顧硯齡轉身走出了琉璃院。
如今定國府還是顧正德當家,作為定國公,自當與妻傅氏居于定國府中軸的寧德院中,而未來將要繼爵的顧敬羲便與謝氏選了東院靜華院居住。
顧硯齡因是顧敬羲與謝氏的長女,深得顧敬羲喜愛,因此顧敬羲便特意挑了離靜華院最近的琉璃院給了自己的長女,而這琉璃院離寧德院也并不算遠,因而不到半盞茶的時間,顧硯齡便走到了寧德院門口。
顧硯齡上了石階,踏過門檻,沿著抄手游廊直走到傅氏平日所居的屋前,只瞧著門口的婆子媳婦兒站了兩排,眼尖的瞧到了顧硯齡,眉眼間頓生笑意,熱絡的上前道:“大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顧硯齡抿唇輕笑,溫和的回了幾句,正招呼間,老太太傅氏身邊的周嬤嬤早已聽著聲兒,打了簾子出來,瞧著裹了披風站在廊下的顧硯齡,忙上前幾步道:“姑娘怎么來了,方才老太太還說您正病著,要好好將養著,莫要逃神來應這請安禮,瞧瞧,我不過晚了一步,老太太可要怪我了。”
顧硯齡唇瓣微揚:“昨兒因著尚未好全,已經耽擱了請安禮,今日已經好些了,若再不來,便是我的不是了。”
“再沒比姑娘更懂禮的了。”周嬤嬤瞇著眼睛一笑,自然的挽住顧硯齡的手臂朝里屋去。
軟簾一打,便是淡淡的檀香和著新鮮的果香氤氳開來,絲絲扣扣縈繞鼻尖。
明亮的燈火透過琉璃的鏤空燈格,影影綽綽的落在屋內,轉過八扇泥金“百壽圖”屏風,傅老太太坐在中間的降香黃檀羅漢床上,正與右首坐著的二太太俞氏說著話,顧硯錦靜靜坐在俞氏身邊,微微頜首似是在聽,瞧見了顧硯齡的身影,臉上頓時漾起笑容,搭在腿上的手悄悄與顧硯齡打著招呼。
顧硯齡微微一笑,讓她奇怪的是,一向伏在傅老太太身邊討巧的顧硯朝此刻卻是冷冷清清的坐在三太太秦氏手邊,耷著頭,看不到表情。
“長姐。”
聽到清亮的聲音,顧硯齡看到六妹顧硯瀾坐在四太太袁氏一旁,正咕嚕嚕瞪著玻璃珠子般的大眼睛,興奮的與她笑著打招呼,好似若不是長輩們在這兒,小丫頭下一刻就要撲了過來般。
傅老太太轉眼瞧到了顧硯齡,笑意更深了幾分,招著手道:“還正要讓人與你去說,今兒的請安禮免了的,你怎么就來了,可冷著沒?”
顧硯齡笑著搖了搖頭,規矩極整的行了禮,傅老太太眸中閃過一絲滿意的笑,到底,這才是陳郡謝氏才能教出來的禮儀。
“祖母免了阿九的請安禮,是長輩對晚輩的體貼,阿九來給祖母請安,是對長輩的孝道,當今圣上都以孝道治天下,阿九又怎能怠慢,更何況今日阿九已是好了許多。”
傅老太太聽了,點了點頭,笑著招顧硯齡過去坐著,顧硯齡緩步往過去,經過三房身邊時,便瞧著顧硯朝狠狠地瞪著自己,卻是習以為常,眼也懶得多停留。
“瞧瞧咱們大姑娘多會說話,這么比下來,咱們其他三房都跟不會說話的啞巴似地。”
三太太秦氏似笑非笑的瞧著顧硯齡,怪聲怪調的繼續道:“以后咱們幾妯娌可得多跟咱們大嫂好好學習這教養之道。”
聽到秦氏話里有話,眾人都沒應聲,傅老太太原本是懶怠管的,但眼前的這個長孫女到底是關系著謝家,她這個做祖母的不表態,只怕不好。
“咱們阿九確實是隨了大嫂,舉止在京城姑娘們間都是拔了尖兒的,不過咱們朝姐兒,瀾姐兒的模樣品性拉出去哪個又不是讓人夸的?說到底都是老太太教的好。”
二太太俞氏的話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的把馬屁拍對了地方,又替傅老太太解了這個小麻煩,傅老太太眉眼間瞬間漾起了笑意。一旁的三太太秦氏見俞氏又占了口頭便宜,堵不過心里的氣,正要冷笑刺俞氏幾句,可一對上傅老太太警示的眼神,登時收斂了些,不敢再說話。
說話間,瞧著傅老太太睡意來了,俞氏便極懂眼色地起身,眾人也跟著起來,傅老太太點了點頭,臨進屋前又特意囑托顧硯齡道:“既是身子好些了,便去瞧瞧你母親。”
待顧硯齡退出來,俞氏已帶著顧硯錦先走了一步,顧硯齡也正欲朝右手游廊走時,前面的三太太倏然轉過身來,皮笑肉不笑道:“齡姐兒,原是隔著房,我不該說太多,可到底大嫂身子不好,我這做三嬸的教導幾分也不是不可,你說是不是?”
顧硯齡聽了此話,停下了腳步,端莊的立在那兒,微微頜首道:“三嬸有話請說,阿九聽著。”
秦氏一聽,嘴角微一凝:“說到底,你與朝姐兒都是親姐妹,女兒家之間小打小鬧是常有的事,又何須事事都拿著往外揚?”
說話間,秦氏警告般掃了眼顧硯齡身后的丫頭冷冷道:“昨兒不過一點口舌之爭,難不成非得要鬧到老太太耳中,讓咱們朝姐兒挨了訓,讓我這作嬸子的為難?”
顧硯齡聽完,嘴角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再抬頭間已是端莊一笑:“三嬸說的是,姊妹多年,阿九如何不知道四妹妹坦率的性子?昨兒是阿九不對,身子雖未好全,卻也該起身迎接幾位妹妹才是做長姐的道理。”
秦氏一聽顧硯齡這么說,卻是有些尷尬,正要再言,卻見顧硯齡繼續緩緩道:“只不過三嬸后面的話讓阿九有些不明白,昨日送走了幾位妹妹,阿九又發了低燒,莫說是落葵她們幾個貼身的,就是整個琉璃院的丫頭婆子都忙前忙后的請大夫,拿方子煎藥的,藥房倒是去了,這寧德院著實未踏過,不知嬸子方才所言,是從哪聽得的?”
秦氏眸中更是一怔,今兒帶著朝姐兒一大早來寧德院請安,向來是老太太心頭寶的朝姐兒卻被老太太嚴厲地說了幾句,還晾了一早上,暗里打聽老太太房里的人,才知道不過是因為朝姐兒昨兒去琉璃院時行為無狀,她原本以為是顧硯齡讓房里的人去老太太耳邊多了嘴,如今瞧著,難道竟不是?
“你少裝,若不是你,難不成是我自己?昨兒當著我的面沒膽子說,背地里卻盡是壞話,人都說陳郡謝氏是百年望族,上下重極了禮儀,如今瞧著,原來教的都是口蜜腹劍的禮儀。”
聽著女兒言語過了分,竟然將謝氏一族拉進來,秦氏忙斥道:“閉嘴。”
顧硯朝不服氣地還要說,卻被秦氏警告的眼神給壓住了,顧硯齡云淡風輕的笑了笑,低頭拈了拈手中的帕子道:“四妹妹若不信,可將徐大夫請來,昨兒是他替我瞧的病,問一問便清楚了。”
“若還是不信,我可以陪你去祖母那把事情問問清楚,免得惹得你我姊妹之間起了間隙,至于說我外祖母家的禮儀教養…”
顧硯齡眼眸微抬,靜靜看著顧硯朝:“四妹妹去問母親也好,去陳郡問老祖宗也好,我若是妄言,只怕失了作晚輩的規矩。”
顧硯朝如何聽不出顧硯齡話中隱射自己沒規矩?可人顧硯齡偏偏一副瞧不見她吃人般的模樣,只款款給秦氏行了禮:“阿九還要去瞧母親,便先行了。”
看著顧硯齡遠去的身影,顧硯朝狠狠地跺腳道:“母親…”
三太太秦氏此刻也有些怔然,顧硯齡既然敢說出讓徐大夫來對薄公堂的話,只怕就不是說假話,更何況她又哪里來的底氣敢主動去老太太那對質?難道說果真是旁的人在弄鬼,想要挑的她三房與大房相鬧?
昨兒去了琉璃院的統不過二房和四房,四房袁氏原就是妯娌間最小的,又向來是個軟和的菩薩,沒個大用,想來也不敢。
想到這兒,秦氏眸中一狠,那就只有二房了。
好啊,平日里一副熱情賢良的樣,暗里卻挑撥她們去尋長房的麻煩,自己個兒隔岸觀火,她倒是小看俞氏了。
念及此,秦氏還是微微側首,壓低聲音吩咐身邊的大丫頭瓔珞道:“你親自去徐大夫那探探口風。”
瓔珞自然明白秦氏的意思,應聲便下去了。
到底是誰作怪弄鬼,一試便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