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少重自問也算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了。桀驁不馴的傳聞不是輕易就能得來的。對那些曾經落在他手里的人來說,能活著掙一條命出來,已經是祖上的陰德了。而更多的,是就此去見了閻王。
可是,他與他的老子在某些方面是有些相像的,那就是會審時度勢,潛伏隱忍。
對于暫時得罪不得的人,會把仇恨記在心里,以后找機會再狠狠的報復。如同隱藏在草叢中的毒蛇,陰冷可怕。
而對于某些必須加以依仗的勢力,則可以放下身段,殷勤伺候,借勢達成自己的目的。
田少重一直以來是有些看不起李家父子的,因為他們只有虛名而沒有實位。
老將李廣少年就已經成名,漢文皇帝時以李家千里駒入選未央侍衛,勇氣無雙!
曾經隨侍漢文帝身側,馳獵騎射,屠熊搏虎,呼嘯南北,英氣勃發。
文皇帝對他甚是喜愛,曾親自拍著他的肩膀感嘆說道“可惜小子你沒有生在高皇帝逐鹿天下的時代啊!否則,區區一個萬戶侯何足道哉!”當時,李廣還未滿十八歲,可謂少年英雄。
可是以后的很多年,他不論在平定國亂的戰爭中,還是在馳騁邊塞的漫長歲月里,都沒有立下什么值得炫耀的大功。
也許是他成年后就失去了命運之神的青睞,好的戰機總是與之擦肩而過,他的赫赫無敵反而成全了許多軍中同僚們的功名。封候進爵的人有很多,但是始終沒有他的名字。
蹉跎歲月,功名誤,鐵血銹忠骨,清霜染了黑發,塞上猛虎現在也只能做了一條看門老狗,每天看未央宮飛檐間的日升月落。
這樣的人也配稱為世間名將因此剛才平管家說他們為宮中的看門狗,田少重心里是很贊同的。
可是,虎膽終究不會變成狗膽,即便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那也還是虎!何況,李敢正是乳虎嘯谷的時候。
等到田少重猛然驚覺,罡風突起,殺機已現!
十余丈外的李敢,身子微微離鞍,猿臂輕舒,取弓,捻箭,搭弦,拉滿,瞄準,吐氣開聲,鋒芒刺破夜的空氣,如寒星直奔正在洋洋得意的平管家而去!
死神將至,平管家猶自不覺,周圍隨從手下一片附和阿諛使他更加得意。
田少重已經來不及發喊了,急忙手中刀用盡全力飛擲而出,意圖替平管家擋下這一劫。
箭到一半時,平管家與身邊人也已經發覺不妙,急忙跨步欲要躲避,只聽當的一聲金鐵交鳴,卻是田少重的刀已經打飛了來箭。
平管家心里一寬,隨之驚怒交集,竟敢用箭射你家爺爺!剛要準備大罵,忽覺胸口劇震,他不敢相信的慢慢低下頭,一枝羽箭直直插在胸口,箭尾白羽猶自微微顫動。
隨之疼痛的感覺開始蔓延身體,他不由得大叫了一聲!血流出來,胖胖的身子漸漸失卻力氣,手中劍掉落地上,耳邊只聽到周圍亂哄哄的,隨從手下們驚呼的聲音逐漸變得遙遠…。
平管家仰面倒地死去之前,在這個世界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那張仇人的臉。李敢是個英俊的青年,威風的白羽盔,瀟灑的紅戰袍,就在馬上冷冷的看著被自己一箭摜胸的那個胖子,嘴角輕抿,飛揚跋扈!哼哼!就憑你們這些鼠輩,能躲得過我李家絕技"雙羽奪命"么 田少重臉色鐵青的看著公主府的心腹親信就在自己面前腳下痛苦的抽搐了幾下,就此不動了。他抬起冰冷的眼光瞅著面帶挑釁的李敢,手伸向腰間,一點一點拔出了寶劍…。
長安府衙內,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已經被聚集起來,以防有可能會發生的城內斗亂。
汲黯大人的頭很疼。這次倒不是纏繞他多年的頭疼病犯了,而是手下撿回的燙手山芋使他頭大啊!
汲黯雖然以剛直不阿中正嚴明著稱于朝野,但不要以為他就沒有政治頭腦。何況他身邊還有一個智囊式的人物姚尚。
聽完這位得力手下的一番分析,汲黯點了點頭,微嘆一口氣。別的在城內的文武群臣都可以找各種理由躲開這樣的派系陰謀,可是唯獨他是避無可避的。
不管長安城內出了任何亂子,他這個坐鎮府衙的主官都是難辭其咎的。
“陛下剛離開長安兩天,就發生了這樣的事。小東巷那位公主可真是等不及了啊!”汲黯語氣之中帶了一絲輕蔑怒意。
姚尚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自家老爺對這些皇親外戚素來沒有好感,因為一直以來,長安城內發生的眾多不法之事以這些貴戚的家中奴仆所犯為多。
為此,汲黯沒少得罪這些人。尤其是那位長公主劉飄兒,更是曾有很深的過節。
那還是先皇景帝時,汲黯剛出任長安令不久,有一次在街上巡查,正遇上公主府的豪奴在繁華路段縱馬直奔,一路踢翻攤位挑擔,非但不予賠償,反而對攔馬理論的百姓揮鞭亂打,氣焰囂張。
便裝在人群中的汲黯大怒,喝令隨從的云猛等人拿下幾個豪奴,一路帶回府衙,當堂痛打一頓殺威棒,然后命人執封印文書送去主家,拿錢來贖人,好賠償被毀壞百姓的損失。
不料豪奴的主家原來就是大長公主府。見了長安府衙的文書,劉飄兒大怒!小小的長安令竟敢命令起公主府來了?也不打聽打聽本公主的威名!
立即命手下帶人,去長安府衙領人,如果知道了是公主府的人還敢說不放的話,就不要客氣,狠狠的砸了那長安令的地盤就是!
未曾想,人家早有準備,去搶人鬧事的反而又盡數被捉了大牢進去。為此,汲黯特上了一本,參奏大長公主府種種不法事,把個劉飄兒給氣的!進宮找景皇帝哭訴,痛斥汲黯欺人太甚,不給皇家留一點顏面。
漢景帝被自己這個不講理的皇姐糾纏的無奈,只得召汲黯在偏殿覲見,準備做個和事佬,給雙方了結恩怨。
沒想到汲黯是板著一張黑臉來的,見了面,免不了又與劉飄兒一陣唇槍舌劍,各說各理,拒不讓步!
折騰了半天,皇帝被吵的頭大,又見從小感情甚好的皇姐被氣的眼淚都出來了,也不免有些不悅起來。喝令雙方立即停止,直接下了御裁,說汲黯你去給朕的皇姐低頭認個錯,此事就此過去了吧!
汲黯聞聽,把脖子一梗,說家有家法,國有國規,臣恕難從命!
這下,連漢景帝都差點把鼻子氣歪了!再問一遍汲黯你敢抗旨嗎?!汲黯就是黑著臉梗著脖不遵命。
皇帝喝令內官,去!把這倔驢給朕摁倒公主前面,讓他認錯去!
幾個侍衛內官把汲黯拖拉到劉飄兒跟前,摁著他在地上讓他認錯,沒想到汲黯身體被按著,脖子依然使勁梗硬,頭就是不低下!
看著這一幕,漢景帝不禁又被逗樂了。他終究不是一個昏聵的帝王,對忠奸賢良還是分得清的。
擺了擺手,放開了汲黯,他走到近前,替他整了整扯亂的袍服,不禁喟然長嘆:“汲卿,你可真是個強項令啊!”然后,回頭對自己的皇姐苦笑一聲,表示朕也無能為力啊!
“強項令”的美名雖然就此傳遍天下,但大長公主劉飄兒就此深深恨上了這個讓自己顏面大失的汲黯。
今天,又要與勢力更加龐大的大長公主府再次對陣了嗎?姚尚和云猛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底的憂色。
汲黯站起身,來到明堂下滴水檐前,明月在天,清霜覆地,一股凜冽之氣徑撲入懷,長吸一口,胸襟大暢。
“姚尚,云猛,你二人與我這些年經歷過許多,朝中那些人對我的恩怨恨仇,相信你們都心中有數吧?”
姚尚和云猛都點點頭,表示明白。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清涼幾度春秋,不勝一場大醉!”汲黯嘴里喃喃念叨幾句。
“這些年,好幾次也想放棄某些堅持的,人生短暫,何必自苦呢?呵呵。隨波逐流最輕松,難得糊涂是修行!這個道理我還是懂得的。”
“可是,既然讀過了圣賢書,心中的操守還是要保持的好!雖然…世間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但只要有一粒種子,一盞薪火,就總是會給蕓蕓眾生以希望的吧!而這就是我輩的責任了。什么是重,什么為輕,家國、社稷大義總是要分得清的…!”
雖然他沒有說要怎么做,但姚尚早已知曉心意。心中感慨,不禁上前一步,深深俯身為禮:“尚,愿誓死追隨大人!”
云猛雖然不明白這些話的重量,但他知道,只要跟著大人和姚師的腳步就不會錯的了,也抱拳施了一禮,表情堅定。
悲壯肅穆的氣氛正在醞釀中,連堂下不遠處的捕快衙役們都有些被感染,靜謐籠罩了長安府衙,汲黯正要再慷慨激昂的鼓舞一下氣氛,好鍛煉一下手下們迎接即將到來的巨大壓力。
突然,府衙大門被推開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從前堂傳來,隨后幾個夜間巡捕穿堂而過,飛奔到明堂臺階下,見汲黯大人正在上面,連忙施禮稟報:“大人,不好了!小東巷那邊,羽林軍和巡武衛的人火并干起來了!”
燈火明滅,殘夜闌珊,漢時明月照在未央宮的走獸飛檐之間,一個注定會載入史冊的事件,一個使這個偉大帝國慢慢轉彎的節點,也許從今夜就啟動了封印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