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問題糾纏不清,就像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纏線,李云道一直到凌晨三點多才睡著,迷迷糊糊中還在思考著那些理不清頭緒的事情。盡管睡得很晚,但二十多歲養成的生物鐘并沒有改變。六點,頂著兩個黑眼圈的李云道還是準時出現,一如既往地跑步,一絲不茍地打拳,同樣時間坐到早餐桌邊。
黃梅花出現的時候,李云道正一邊吃早餐一邊在給背《菜根譚》背到天昏地暗的大小雙講解其中的疑難。
“今天空嗎?”
“空。”
黃梅花不是擅長跟人打交道的性格,只是微笑著坐下,看著李云道給兩個原先動不動將秦家眾人弄得雞飛狗跳的小王八蛋講些深奧晦澀的事理,順便還能蹭頓早餐。
與李云道交集不多的鳳凰早早吃完早餐,躲在角落里,捧著一本厚得足以當板磚拍死人的《股票趨勢技術分析》,遠遠地看著那個跟她一樣從山里走出來的年輕人,從他與黃梅花的交集中,她已經感覺到,本來屬于同一個世界的他和她,距離己經越來越遠。她又看了一眼神秘的黃梅花,這個擁有一個女人名字的男人總是讓她有種說不出的心悸,可事實上這個中年男人在她面前一直溫和謙遜,甚至比家中重男輕女的父親都要和藹,只是很少跟她說話,從到秦家一直到現在,她和這個中年男人的交流次數屈指可數。但是那個唯一一個將大小雙整得服服貼貼卻又沒被整成殘廢或精神病的年輕人卻不一樣,似乎他進這個家門,就為了融入那個她踮著腳尖也看不見的圈子。對她來說,那個高高在上的世界,離得太遠,就如同安徒生童話般,遙不可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骨子里的固執還是單純地圖方便,李云道在地攤上買的衣服差不多都是同一種款式,顏色更是大多離不開黑、白、灰三色,今天仍舊是那身幾乎分辨不出有過換洗的地攤貨,等上了別克昂科雷時,坐在駕駛位上的黃梅花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發動汽車時還是忍不住轉過頭來:“你就這幾身衣服?”
大刁民直接被問愣了:“啊?”
“不知道的人肯定會以為你從來不換衣服。”
李云道這才笑道:“這方面我向來不講究,衣服是穿在自己身上的,舒適就成。而且,太金貴的我穿在身上,渾身都不自在,況且了,那動不動大幾百的,真消費不起,也沒必要。”
黃梅花疑惑道:“前幾天老爺子不是讓我給了你一張銀行卡了嗎?你沒去銀行里看看卡里有多少錢?”
李云道搖頭,靦腆笑道:“沒!我對銀行這玩意兒沒有太多的概念,實打實的票子放在口袋里我才覺得窩心。”李云道說的是實話,以前在工地上的工資不高,一個月冒著生命危險累死累活頂死掙兩千,但是那時候拿到手的是實打實的人民幣,二十張印著紅色人頭的鈔票擱在手里,像李大刁民這種從沒出過遠門的人自然會覺得特別有安全感。到了秦家后,發工資換成銀行卡了,黃梅花只說會有人定期在卡上打工資,加上來秦家的時候,李云道根本就沒有想過能多掙多少錢,能跟工地上比略有增長就很開心了,哪怕持平或者少一點一成,反正他和小喇嘛兩人,都好養活。這段日子在秦家白吃白住,秦家也不收伙食費、不收房租,每個月除了淘些書外,撐死花個百來十塊錢,最近最大的一筆支出也就是托小雙在網上訂的飛北京的機票,就這樣,也還是吃的前幾個月在工地上存下的老本,相反,這筆最大的支出卻也是這段時間唯一沒讓李大刁民心疼的開支。至于前段時間黃梅花拿給他的一張工商銀行的儲蓄卡,最近破事兒一件接一件,一來沒時間看,二來事實上有人管吃管喝,他連去看一眼的欲望都沒有。
黃梅花對于李云道這樣的反應并不感到奇怪,只是沖李大刁民神秘一笑:“有時間的話,去銀行用自動取款機看看,然后去給自己整點像樣的行頭,畢竟這還是一個人靠衣裝馬靠鞍的社會。”
李云道點頭,別說其它人,就說家里那兩個小王八蛋,自己穿一身地攤貨和穿一身西服時,表情、眼神和語言都會明顯地表現出各種勢利。
一路上也沒有多聊,只是沒想到,今天黃梅花帶李云道去的幾個地方竟是如此魚龍混雜,從按摩中心,到浴場,再到KTV,黃梅花說本來還要帶他去那家養狗場里看看,只是現在風聲太緊,只能過段時間再說。
在路上,黃梅花給李云道大致講了講秦孤鶴名下的灰色產業,從最高端的會所酒吧、藝術品拍賣行,洗浴中心、KTV、賭場、迪廳,再到財務公司,賭場,狗場,基本上只要是能賺錢的行業,秦孤鶴多多少少都會沾點邊,當聽說一家小酒吧單花修就花了近千萬時,就算早有心理準備,在流水村的名聲堪比現代葛朗臺的李大刁民還是聽得雙眼通紅。
事實上,秦孤鶴以一己之力在江南撐起數條營利頗厚的灰色產業鏈,涉及的行業眾多,都歸在一家注冊為“秦城”的集團公司的旗下。今天李云道才知道,黃梅花還扛著一個秦城集團總經理的名頭,文彬和賴九不出意外地各占了一個副總的頭銜。事實上,像湖畔一號、拍賣行、典當行這樣一些需要動腦子的子公司,都由文彬管著,順帶著也為整個“秦城”的發展出謀劃策,而余下的一些三教九流,上至陽春白雪,下至養狗場、賭坊之類的,都算是賴九的勢力范圍,另外需要動刀動槍的事情,都算是賴九的本職工作。這下,李云道終于知道為什么賴九一身陰戾的霸氣,一直在刀尖上添血,時間長了,性子自然會隨著環境而改變。
第一處去的地方,是一個叫“東吳盛世”的典當行。負責人姓張,見到黃梅花時客客氣氣,但完全是上屬以上司的那種客氣,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張子龍是只是一個職業經理人而己。黃梅花介紹李云道時,用了一個新的職位“總助”,也就是總經理助理。打量著一身地攤貨的李云道時,戴金絲框眼鏡西裝革履的張子龍還是藏不住不太相信的眼神。等介紹典當品時,張子龍無意中提到,偶爾還會有人抱著兒子女兒來典當,只求換幾沓鈔票,聽得李云道目瞪口呆,更是讓這位張姓的典當圈紅人鄙視眼前這個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攀上黃梅花這根高枝的年青人,后來干脆不理李云道,只跟著黃梅花介紹最近的業務情況。
雖然被人可勁兒鄙視,但李云道卻始終保持著微笑和沉默的狀態,整個過程,除了外形土了點之外,也還算八九不離十地將“總助”這個角色扮演好了。李云道只聽不說,不懂的直接開口問,更是得到一陣白眼。
離開典當行后,李云道問黃梅花:“拿孩子來典當這事兒能當真嗎?”
黃梅花黯然道:“是確有其事,碰到這種情況,老爺子早些年就有過吩咐,小孩子是要先接收下來的,后面怎么處理,要看典當人的狀態了,一般到這種地步的,都是家破人亡形的。絕大多數情況下,那些孩子的父母是不可能再來贖回孩子的,老爺子為了這些孩子建了一個專門的慈善教育機構,負責撫養和培育這些孩子,也算是一批無形的投資吧,第一批培養的孩子現在已經上大學了。”
李云道聽著,看著,不評價,不議論,只是在碰到自己不明白的事項時,才會問身邊的黃梅花,一天下來,黃梅花帶著李云道走了七八個地方,一天時間也讓在山里困了二十五年的山間刁民好好地長了回見識,七八個地方的負責人,或是文彬的嫡系心腹,或是賴九手下的紅人,李云道算是真真切切見識了一回厚黑教主筆下的復雜人性,以往都是在書里紙上談筆,可是自己親身經歷,卻又是不一樣的一番感受。
最后一個地方居然在全國百強縣級市的市中心,從這家天未黑就已經亮起霓虹燈的夜總會出來,李云道就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坐在副駕位置若有所思,黃梅花也不去驚擾他,一個開車,一個思考,互不干擾。
終于在省道走了一半時,李云道開口道:“叔,這就是黑社會嗎?”
黃梅花卻搖頭:“只能算一半。”
“一半。”李云道點了點頭,似乎黃梅花的答案并沒有出乎他的意料,“還有另一半是什么?”
黃梅花終于也文縐縐地咬文嚼字了一回:“不是說有錢人的發家史就是一部血淚史嗎?黑社會也一樣,只是更血腥更殘酷而己。”
李云道點頭。
黑社會作為與人類社會發展的伴生子,從來就沒有消失過,它的原始積累過程,往往充斥著鮮血和尸體,但是,一旦完成這個階段,所有黑勢力都會迫不及待地漂白。
李云道開始明白,這些日子,他看的,只是這個社會畸形怪胎的白色一面,另一面卻隱藏在陽光背后的陰影中,不為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