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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論勢

熊貓書庫    不死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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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一聲婉轉如鶯啼的女聲引出,整齊的編鐘便奏響了。

  “傳膳!”

  聲音只在回廊中回蕩,雜音都被編鐘聲壓下,是以客人們聽不到那破壞了音律的聲響,耳力好的也只當是院外有只鳥兒啼鳴了一聲。

  精美且隱蔽的回廊里,每隔百步便有一面容姣好的女仆,聲音皆如鶯啼,一聲聲地傳遞下去,清脆悅耳,煞是好聽。

  就像是風下的荷葉的交頭接耳,這道命令剛剛起,第一聲還有著余音,便已經傳到了后院的廚房之中。

  一隊猶如過嫁的少女們便端起了手中的朱漆盒,婷婷裊裊且浩浩蕩蕩向著回廊走去。

  還未及大院,便有著三十位白衣素手的童子一一查看菜肴,確保其中不會摻雜丁點的灰塵,更確保其中不會有毒。

  這些童子皆是無垢之體,眼中摻不得半點灰塵,對靈氣感知最為敏銳。一個都天下難尋,更不用說這年齡身高相貌都大體相同的三十個。

  如此繁瑣的程序,在百余人之間旋轉著,整齊有序地完成著,沒有出現任何的差池,都未曾邁錯一步。過了檢查,這一隊少女們便進入到了大院,登上了明殿之中。

  宏偉的朱漆柱,上面層層鏤刻,內嵌八重景物,輕輕一轉,眼前的圖景都會發生轉化,皆是天地神獸或是驚天大事,涵蓋古今,稱之為史書也不為過。地面鋪以素白瑩玉,溫和不寒。屋內無任何異香,只有清風送雪的清爽。

  少女微微頷首,將朱漆盒中的仙露瓊漿與靈芝仙草一一擺放在桌前,輕輕施禮,便有序地退下。要是細看,諸位少女的衣紋流轉起來,便是一副浩大的江山圖,充滿仙氣道韻。

  寧小山微微一笑,斟上一杯酒,說道:“一杯燕地薄酒,洗諸位風塵。”

  席下二十四人也皆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舊聞燕地酒烈,若大風大雪,浩浩蕩蕩,席卷千山,縱橫萬里,吞天地而南下,豪氣無雙!今日一飲,果真如此!”

  中域九家,除卻寧家,各家皆是三人,由以為輩分較高的族中老輩帶領,另外兩位族中最突出的才俊坐于下位。

  寧小山笑道:“今日大可暢飲,燕地獨不缺烈酒!”

  編鐘響起,一百二十八音齊鳴,同天地大音,浩渺不絕。

  “大道至簡,寧家的鴻鈞編鐘果然天下獨有!難怪古人云‘三月不知肉味’,古人誠不欺我也!”

  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中,每個人都在捕捉著其他人的眼色,暗中比較著各自的力量,并且還要斟字酌句,吐出精妙的贊美文章,端是考驗人的能力。

  夸耀燕州寧家的同時,八家皆不著痕跡擺出了自己的實力,并且暗諷其余幾家。一場沒有兵戈的交鋒,從這時就已經開始。

  宏大浩渺的一曲奏畢,已經酒過三巡。

  寧小山笑道:“今日雖需暢飲,但是愛女出嫁這件小事,終究還是要議一議。”

  “寧家主哪里的話?令愛出嫁,乃是我中域九家大事,甚至可以說是天下之大事!寧家主過于自謙了!”

  “哈哈,不論令愛嫁入哪家,皆是我中域盛事,自然是要昭告天下的!”

  “早聞令愛端莊賢惠,有鳳儀天下之才。如此大才,莫要因為女子身份而紆尊降貴,就算今后嫁了,也該是一方主事,巾幗未必就會讓了須眉。”

  聽著那些夸獎之言,寧小山只是微笑,又淺斟了一杯,待眾人一輪話說完,他說道:“愛女畢竟已長大成人,一切事情自己心中皆有主意,我也不能強求。俗語說的好,強扭的瓜不甜。所以,這事我還是要尊重愛女的意見,畢竟我也只有這一個女兒。”

  寧小山笑著看了眾人一眼,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眾人也皆舉杯,皆笑說道:“自然,令愛大才,當自己做主去挑個如意郎君。”

  如此的一句話,其實已經隱隱表達了其余八家的不滿。寧小山自然聽得出,只不過他一杯酒飲下,渾然不在意這其中的利益交鋒。

  “既然如此,那么便按照祖制,用三題來考量諸位才俊。愛女在一旁觀看,自會選出中意之人。”寧小山說完向著眾人看了一眼。

  “這就要看諸位小輩的本事了,美人配英雄,這可是古往今來都不變的道理啊!”

  這句話,已然是其余八家的反擊,此時的寧一已不再是“鳳儀天下之才”,僅僅是一個美人而已。不外是在提醒寧家主,這不是單純的嫁女,而是一場兩大家族的聯姻,希望他還是重視起來,不要太過隨意。

  寧一不知何時,已經由十八位侍女護送著,來到了大殿的一旁,端坐在一桌前,前方有朱紅色的輕紗遮擋,讓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寧小山不經意間地瞥了寧一眼,笑著說道:“那么就第一題,諸位可暢言論天下勢。”

  霸州的霍家一人率先站了起來,單手負背,另一只手高揚,高聲論道:“天下十九域,唯我中域為天下之地。北為荒野,東為孱夷,南為蠻人,西為窮困。論天下勢,無外乎論我中域之勢。而論中域,無外乎在我九家三宗一門。縱覽千年,九家起起伏伏,可昌盛、可衰敗,卻無滅亡,皆因我九家盤根錯節,若斷其一家必受牽連,是以同舟共濟,未曾敗亡!若我九家依然齊心合力,天下無有可撼動者!”

  云州的褚家一人站起,拱手一禮,開聲道:“閣下高論,不敢茍同!天下之大,泱泱億萬,焉知無有崛起者?我聞北方有族皆為神隱境,聞東方有一域已大統,聞南方有血戰練兵,聞西方有異教崛起!如此閉目塞聽,孤陋寡聞,尚且自大無知,豈不是招致滅亡?其三宗當今更是在其他域開枝散葉,大肆發展,陰陽門更是韜光養晦,誰人知其實力幾何?若我九家不銳意進取,故步自封,僅僅是靠著內部齊心便可平安無事,豈不是自招滅亡?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

  雷州的封家有一人哈哈大笑,拍案而起,洪聲道:“地雖廣,終有邊界;天雖大,終有極數。修行九境,下五境,氣象境為中軸,上三仙境,可問世上幾人可為人仙,幾人可為地仙?且看邊域小兒猖狂,幾時有人可破地仙?且不論其他,我中域靈氣浩瀚程度豈不是邊域十倍之上?何曾聽聞小池中藏鯨?邊域小兒,荒蠻無教,何足掛齒!”

  越州的虞家有人站起,豐神如玉,朗朗說道:“我中域固強,不妄自菲薄,也不狂妄自大。三宗——丹宗、武宗、禪宗,三者加起來,實力不弱于我九家。誠如褚家兄臺所言,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是以我九家之敵在三宗,而不在邊域。內齊心,外御三宗,可無憂也!”

  虞家另一人站起,緊接著說道:“丹宗掌控著天下半數靈石,不過其煉丹者終生浸淫此道,境界不足,大能者不足,眼光更是不足,終究成不了氣候,我九家可拉攏,而不可交惡;武宗靠戰爭發家,其戰力之強,無人可試其鋒芒,然而其一旦勢大,野心必膨,不若早早遏制,以戰止戰,派人從中阻撓,斷其鋒芒,自可無礙;至于禪宗,一群老苦者,如今反叛者無數,尤以六祖為中域笑柄,若供以酒色,其必定沉溺此中,不足慮也!”

  雍州的許家一人站起,微笑道:“虞家兩位公子言之有理!然卻有一點不足。三宗雖強,卻并未成我之對手!為何要苦心針對三宗?不若讓其利益對沖,三者陷入相互爭斗,彼此消耗,我自高枕無憂,何須費一兵一卒?三宗又非情比金堅,彼此摩擦不斷,只要稍稍插手,何愁其不斗?戰事一起,血仇不斷,百年安矣!”

  蒼州葉家一人霍然站起,嗤笑一聲,冷聲說道:“百年安?百年之后安否?如若有一宗趁機崛起,吞并其他兩宗,到時鋒芒指向我等呢?不思進,卻思退,焉有不敗之理?想我九家睥睨天下,不論中域邊域,何處不可去得?窩于此處高談闊論,又有何益?若我家子弟皆出世歷練,遇強則強,試問世間誰可擋我?”

  幽州周家一人隨即站起,嘲笑道:“如若照葉公子所言,那么這中域就不止九州了。勢大無束,其心必異。到時候天下之紛爭,千年未必斷也。若平外患,我族先安,否則,人人懷二心,必裂我族!”

  天心州唐家一人說道:“論來論去,敵不過在三宗,患不過在宗親。我九家之人眼光,為何如此短淺?我之議,滅三宗,鏟陰陽,西進東出,南征北伐,建不朽功勛!”

  “中域九州,我九家、三宗、一門,看似超然,實則未必可令天下動。僅我蒼州之勢力,擁人仙境之宗,不下三百。彼此之間,利益千絲萬縷,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是以,我九家不可與三宗為敵,亦不可在中域大刀闊斧。如此一來,我九家之道,便是想法自強。邊域荒蕪,卻生機勃勃,我九家大可放家族弟子出門歷練,生死之后,回來自可獨當一面,不過此事需徐徐圖之。”蒼州葉家的另一人低聲說道。

  “此言差矣!雄虎不嘯,安知其非病貓?狂龍不吟,安知豈非田鰍?我輩當發振聾只音,何故靡靡…”

  爭論聲此起彼伏,編鐘之聲裊裊,配合其或低沉或高亢之音,使得每人發言都如同戰鼓之鳴,擊入人心。

  寧小山只是自斟自飲,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不時對眾位站起來的公子頷首示意。這些人的言論皆站不住腳跟,只不過是在看誰的目光更切實一些而已。

  這樣的議論,百年都不會有個結果。

  眾人之言,哪一家又沒有想到過?可是天下之大,在場之人,又有多少能夠真的說出各地勢力如何?

  中域占天下之力為七成。而中域九家,所占其中之力,不過三成;三宗各占一成;陰陽門隱忍多年,誰都不曾見過其真正實力,保守也在兩成;其余兩成則被各地大勢力所瓜分。

  九州勢力何止千百,又何止牽一發而動全身那么簡單,這里早已經成了一團亂麻,誰都不可能分得清。

  想要銳意進取,只有一種方法——死而后生,鏟除所有,在此基礎上才能重建。然而,這種方法根本行不通。

  是以,九家所需要的,不過就是在原本就有的架構下,爭取更多的利益,不時打擊競爭者,維持這個大家族的正常運轉。

  九家之大敵不在三宗,也不再外域,更不是在內部,而是那些試圖想要改變現有權力架構的人。那樣的人,必須死!

  正是因為彼此都深知這個道理,九家彼此間的征伐不斷,血海深仇者數不勝數,卻始終未曾有一家滅亡。

  鏖戰一直持續到傍晚,期間侍從流水般地更換了三次宴席,未曾打擾諸位少爺分毫。

  寧小山舉杯,笑道:“諸位公子皆是人中龍鳳,所言皆為高瞻遠矚,將來若有機會可一展抱負,必定可成就一番雄圖霸業。今日之辯,且到此為止,來,我敬諸位一杯。”

  眾人雖多有言辭激烈,甚至怒目相向,此時卻都恢復了風度翩翩,皆舉酒一飲而盡。

  寧一端坐在大殿的一旁,雙腿早已經麻木,任何聲音也未曾灌入她的耳中,就如同泥塑般在這里展示了一下午。

  “久聞寧家大小姐有經天緯地之才,絲毫不弱于男子半分,六歲時就作‘十策論’,不知寧小姐,對天下大勢,有何高見?”

  對于寧小山嫁女的態度,八家已經頗有不滿,此時發難,也算是還以顏色。

  八家聯合之下,又有誰可以不低頭?

  寧小山不動聲色地一笑,微微偏頭,看向了自己的女兒,輕聲說道:“寧一,聽了這么就的高談闊論,想必你也有些淺見了,不妨說出來。”

  玉兒心中略微一驚,急忙扯了一下小姐的衣袖。

  寧一從愣神中醒過來,剛剛那人的問話還在耳邊回蕩著,她當即明白了其中的一切。

  編鐘之聲停了下來,使得大殿格外安靜,眾人皆在等待著這位寧大小姐的回答。

  時間變得漫長。

  八家的人面露期待之色,其實心中則是鄙夷跟得意。寧家不過是用一個沒有任何前途的子女來聯姻罷了,又有什么資格去挑別人?今日且揭了你的老底,且看你明日又如何!寧小山貴為家主,也不得不低頭!

  玉兒面對二公子寧遠是都沒有半點懼色,此時手心中滲出了冷汗,她再次扯了扯小姐的衣袖,希望小姐此時不要再愣神,哪怕是說出幾句陳詞濫調也比一言不發要好得多。

  如今這樣的場面,臉面一點都丟不得。

  寧一沒有去看任何一個人,定了定神,緩緩地說道:“自幼聞說白衣神將霍青,十三鐵騎掃九州,曾摘漠北三千酋首,勒馬嶸山,戰敗群雄,獨領天下百二十年。縱橫十三道,至今血猶腥。這可是霸州白衣神將?”

  編鐘聲已不知何時響起,忽而烈烈如萬騎廝殺,忽而瑟瑟如英雄獨立,眾人眼前恍如浮現出了白衣神將霍青長槍勒馬的身影。

  寧一繼續說道:“自幼聽聞狂仙褚不良,自詡萬古第一狂,天下之輩皆其手下敗將,削平三千六百峰,何曾有人能夠讓其出第二招?亦獨領風騷百年。這可是云州狂仙?”

  “自幼聽聞封天戰神,前百年,大戰八千場,敗七千九百場;后百年,戰九千場,敗三千場;再百年,三萬場,敗三場;再十年,未曾敗一場!其煌煌戰績,一人便可退百萬師。這可是雷州戰神?”

  “千年之前,寧負天橫空出世,力壓其余八家,我寧家一度成為中域最強,試問當時誰敢不對我寧家禮讓三分?寧負天死后三百年,余威猶在!誰人敢犯我燕州?”

  編鐘聲不斷,如若怒海狂濤,九天驚雷,寧一列舉九人,皆為萬古最強者。

  寧一略頓,鐘聲暫歇。

  “三百年來,中域未曾有聲名鵲起者可力壓群雄,近二十年更是徒增無數沽名釣譽之輩!不過近日才有聞一人闖了禪宗十八寺,并且大敗禪宗一百五十凈賢。唯此一件事可稱道,余下又有何事?”

  “小女子不才,未聞在場一人之名。待聞在場之人大名!”

  說完,寧一起身,玉兒連忙上去攙扶,無數的侍女托起了那艷麗的長尾。

  這一連串的列舉,實在是將在場之人貶低的一文不值。

  其余八家之人面色皆有細微的變化,卻都遮掩的恰到好處,在最后一聲編鐘敲響之后,那些為首的長者便出言贊嘆。

  “寧家大小姐果然是鳳儀天下之姿!古往今來,英雄無數,也唯有赫赫之名者才配得上其姿了!”

  寧小山哪里聽不出這里的嘲諷意味,卻也淡然一笑,說道:“小女狂言罷了。”

  大殿中的話語依舊不絕,卻逐漸淡去,眾人也都消散。

  夜晚的冷風吹來,寧小山自斟一杯酒,看了眼寧一曾在的位置,眼中閃過了一絲別樣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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