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采用從小到大的策略,開始著手于他的設想。
起初并不涉及整個王朝的規則道德,也不改變既有的權力構成。他只是不想變成父皇朱棣的樣子,給別人施加恐懼的同時,自己也長期處在恐懼之中、連自己的妃嬪也不敢隨意親近。
饒是如此,朱高煦剛剛干點不一樣的事,便立刻收到了各種恐嚇的奏章。
一般敢恐嚇皇帝的人,下場都很慘。不過只要加上“為你好”的動機,而且說得還有點道理的話,效果就不一樣了。
比如翰林院解縉的奏章,便勸阻皇帝建立“武備院”。解縉的言辭非常可怕,說皇帝要重蹈唐末軍閥割據的覆轍,國將不國;他為了朱高煦的皇位穩當,才不惜以死直諫。
解縉的理由是,如果讓將士子弟聚集在一個地方就學,這些子弟成人后,便會進入各處軍營充當武將,勢必結黨,禍及國家朝廷。而“賢淑堂”教養出來的小娘,識字又知禮,她們的母親兄長會更容易選擇門當戶對的“武備堂”武將聯姻,進一步結黨抱團。
甚至于朱高煦召見心腹齊泰,問及這本奏章的見解;齊泰的反應也不太強烈,只說防微杜漸、并非壞事。
科舉出身的文官也會結黨,同鄉、同年各種結交抱團;洪武、建文、永樂、洪熙各朝以來,曾經效忠某一個皇帝的“同僚”也會結黨。不過官員們似乎有一個共識,文官結黨的危害、遠遠比不上武將結黨;因為武夫可能走向兵變,或軍閥。
好在朱高煦也不是嚇大的,他有自己獨立的思考模式。
以目前的“武備院”看,可能后果沒有文官們說得那么嚴重;至于將來會演變成甚么結果,現在的人們怎么管?
(將來國人會變成像清末舊照片里、那般麻木窮困的模樣,又有誰預料到了?就照片里的模樣,整個國家讓各國鄙視侮辱,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首先目前的文官品級普遍很低、但權力極大,武將集團的權力已經被分割。其次軍制中世襲軍官,仍然是武將的主要來源,他們與學校出身的軍官不是一路人。
所以朱高煦暫且沒有理會文官們的反對。
官員上書直接提出不滿,這只是輕微的手段;將來他們會怎么干、矛盾會不會升級,朱高煦不得而知。不過他獨自評估其中的矛盾,認為暫時沒有動搖文官們的核心權力,大伙兒還不至于怎么樣。
朱高煦身邊還充斥著各種言論。妙錦感到很好奇,認為在歷代帝王里,朱高煦似乎非常在乎底層軍民。他不置可否,因為無從解釋;他總不能說,因為他以前很多年都是底層,所以對百姓的訴求更加感同身受…
武德元年三月十五,朱高煦主持了殿試,這次稱為己丑恩科。按照三年一次的會試和殿試制度,今年三月是正好的日子。
用以前的模式,讓寒窗苦讀的讀書人、獲得最高級別 的功名,從而進入王朝權力圈子;考題都是文官們出的,以儒家理學、代圣人立言為標準。這才是大明王朝國家權力的主要來源,朱高煦遵照了習慣,得到了滿朝文官、天下士子的認同。
齊泰、胡濙、夏元吉等參與了出題。朱高煦隨便挑了一份策問題目,反正內核都是一個東西。
“朕承廣大之業,撫鴻盛之運,臨御以來,夙夜惕勵,博求至道,以弘治化。而譚者類曰: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又曰:禮樂為國之根本,刑政為國之輔助,稽之于古,伯夷典禮,后夔典樂,見于《書》者尚矣。至于三代損益,緣人情而制禮,諧五音以成樂,至周大備…毋泛毋隱,朕將親覽焉。”
文采還是不錯的,引用了很多典故,幸好有官僚幫忙,否則朱高煦寫不出這種文章。他還記得“以前的朱高煦”讀過的書、字也寫得很好,但要在飽讀經書們的貢士們面前寫文章,很容易貽笑大方。
里面的“禮樂才是根本,刑政只是輔助”言論,如果朱高煦寫的話提也不會提。只不過其它幾份策問題目,都差不多。
今年的會試,禮部選了八十四個貢士,所有的人就等著殿試之后,升級為進士,按規矩不會有人被淘汰。
朱高煦親自批閱文章,他要讀八十四篇全是典故的文言文,有時候他自己也讀得一頭霧水,因為忘掉一些生僻用典之后、就搞不清楚文章想表達的意思。
不過也無所謂,他們之間細微的文采和思想區別、朱高煦并不在乎。
所以朱高煦隨便挑了幾份字寫得好、且紙面工整的文章作者,作為第一甲,選了一個叫蕭時中的“書法家”為狀元。至于第二甲、第三甲的排列,就全憑大伙兒的運氣了。
這種一念之間掌握他人命運的感覺,朱高煦不得不承認,還是很爽的。
然而,其中還是有一份文章引起了他的興趣。原因很簡單,他從文人中看到了不同的聲音。這個人的名字叫劉鳴。
朱高煦對劉鳴的文章內容,并不完全認同,但他瞧出了這個人的言辭與眾不同。劉鳴其中有一段,意思是說每個人對圣人典籍、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并且只是探索“明道”的參考;這種言論,不可能是理學的觀念。
朱高煦首先想到了一句話: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接著他就聯想到了心學(陸九淵:學茍知本,六經皆我注腳)有類似的說法。雖然寫這種文言文、朱高煦完全比不上士人,但他在大明朝讀了很多書,涉獵的典籍雖不能倒背如流,卻也知道個大概說了些甚么;所以他看出了這個劉鳴,可能信奉的是宋代心學。
百家爭鳴時代的各家哲學,在千百年后的大明朝除了儒家、幾乎沒有傳人了。但儒家心學不同,產生的時間比較近,直到明朝也隱藏著不少追隨者。
朱高煦在東暖閣里,拿著這份文章一連看了兩遍,又坐在椅子上沉思了好一會兒。
劉鳴在參加各級科舉考試時,寫的肯定是理學內容,否則考不到貢士這一級。但他為甚么偏偏在殿試時,寫出了這種文章、不被理學認同的言論呢?
可能題目里那句“毋泛毋隱,朕將親覽焉”鼓舞了劉鳴;加上殿試不會落榜,風險較低,這無疑又鼓舞了劉鳴。
然而風險稍低,并不代表沒有風險。殿試的文章是會存檔的,意味著大臣們也能看到。劉鳴這樣寫,就算朱高煦放過他,他不怕被朝臣排擠嗎?
有些人為了信念,不愿意向世俗妥協。劉鳴卻似乎不是那種人,因為他已經寫過很多理學文章、才能走到殿試這一步。他的目的,可能就是為了引起朱高煦的關注。
這樣的目的,無疑成功了。朱高煦對狀元的文章、也沒怎么細看,卻專門看了兩遍劉鳴寫的東西。
朱高煦權衡了一會兒,還是把劉鳴、排在了第三甲靠后的位置。
最近他干的那些事,已經引起了朝臣的擔憂和不滿,暫時不想再引起君臣矛盾;比如把劉鳴這種心學文章排在第一甲,會在朝廷里引發怎樣的波浪?他根本沒必要那么做,因為沒有規定名次靠前的人、就一定會得到重用。
…金榜貼出去之后,朱高煦在奉天殿賜“常宴”,祝賀新晉的帝國精英、進士及第的人們進入剝削階層,名為“進士恩榮宴”。
對于剛剛寒窗苦讀出來的士子們來說,在皇宮大殿的宴會,比格超高,可以在鄉親們面前吹噓一輩子。然而菜肴其實很簡單,加上小碟還不超過十個菜,也沒甚么特別珍貴的東西。
好在朝廷的節省,并不影響進士們的激動。吃甚么并不要緊,在哪里吃、和誰一塊兒吃,才是宴席的重點。
就算只有幾個菜,也讓進士們做好了完事后“打包”的準備,他們亟需拿著宮廷吃食回家,向長年累月毫無怨言、熬著清貧侍候他們舉業讀書的父母妻兒邀功。
朱高煦下旨,叫進士們分批到御前見禮。他最關注的新進士,正是那個排在第三甲靠后的劉鳴。
這是個最多二十余歲的瘦黃年輕人,身上穿著禮部發的絲綢長袍,但掩不住他外衣里面不發的里襯,連領子上,也赫然有一塊補丁。
朱高煦立刻判斷:這是一個有政治理想的人。
他的判斷理由非常簡單。家境不太好,意味著在官場上、相比之下便沒有多少關系可以依靠;所以劉鳴敢于鋌而走險,寄希望于得到皇帝的重視。如果是一個不太想干事業的進士,為甚么非要不計代價、想得到權力?
而對于朱高煦來說,如果能利用好心學與理學的爭斗,就能把水搞渾,兩邊的文官會過分關注學派之爭;這時候朱高煦進行更深入的變革,就能轉嫁矛盾、渾水摸魚。
一聲“平身”之后,劉鳴站起來。朱高煦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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