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儼等一行人向北穿過一片荒漠,果然沒多久便看到了一望無際的草場。
草場之間,一條數十步寬的蜿蜒河流、匯入捕魚兒海(呼倫湖),河流兩岸有大片的蘆葦,雪白的蘆花在風中上下波動起舞。牛羊、騎馬的人、帳篷都漸漸進入了視線之內。
忽然之間,黃儼看清遠處有兩隊騎馬的人,正向這邊包抄過來了!
“他們想干啥哩?!”黃儼忙問。
兀良哈人用手掌往下做著動作:“黃公公別急,呼倫河這地方的首領們都收過我的好處;脫脫也認識一些人。等他們知道脫脫是阿魯臺賬下的人,便不敢怎么樣!”
黃儼緊張地觀望著在草場上本來的人馬,看清他們都帶著弓箭武器,他的臉色掩不住變白的恐慌。
兀良哈人又道:“黃公公別亂跑,不要跑,交給我們去辦!捕魚兒海以東的牧場上,阿魯臺的威望很大,比本雅里失汗更讓人們信服。”
說了一陣,一股馬隊已經靠近過來了。那都是些穿著毛皮縫制袍子的人,他們看見黃儼這邊的人站在原地沒拿出武器,也把弓箭垂下去,漸漸勒馬慢跑過來。
脫脫與兀良哈人上前說話,嘰里咕嚕的應該是蒙古話;黃儼一句也聽不懂,只能觀察他們的神態和動作。兀良哈人又給了對方一些東西。
他們說完了話,果然沒有打起來。兀良哈人轉頭招呼黃儼,繼續往遠處的河邊方向行進。
黃儼這才松了一口氣。
兀良哈人遙指前方的河面道:“這條河就是呼倫河,黃公公用漢話也可以叫‘安居河’。阿魯臺不在這里,我們要繼續往東北走,到海喇兒河,才能找到阿魯臺的大帳。海喇兒河也可叫作‘雪水河’。”
黃儼點了點頭。
他在北平的時候,就聽說過阿魯臺這個人。但阿魯臺不是名字,而是一種稱呼,大概是“有權力的大臣”之意;蒙古人都稱阿魯臺,大明官府也這么寫。
阿魯臺權力極大,相當于漢人以前的“大司馬大將軍”之類的人物;現在大明朝找不到這種人了,再也不可能有某一個權臣、能擁有那么大權力的。據說本雅里失汗、根本沒實力做韃靼人各部落的首領,全靠阿魯臺的擁護。
一行人在呼倫河邊的帳篷里逗留了一陣,得到了當地人的款待。不過語言不通,黃儼要靠那個兀良哈人翻譯,交談十分吃力。
人們身上都散發著一股非常濃烈復雜的熏人氣味。明明旁邊就是河流,有充足的水,但韃靼人似乎不愛洗澡。兀良哈人笑著說,很多韃靼人一輩子就洗兩次澡,出生和成婚的時候…當然他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次日黃儼等繼續往東北方向趕路,沿途看到的牧場部落越來越多。幾天之后,他們終于到達了阿魯臺的大帳。
然而阿魯臺已經不在這里了。脫脫告訴黃儼等人,阿魯臺十天前已帶著人馬往西,去本雅里失汗的王帳、朝見去了。
黃儼將許諾的錢財從五倍增加到十倍,并告訴幾個蒙古人可以在北平城的錢莊兌現。脫脫便找了一些他認識人,護送黃儼繼續往西走。按照約定,脫脫先把黃儼引薦給阿魯臺,然后再拜見本雅里失汗。
一眾人幾乎繞著捕魚兒海走了一圈,從北邊繞道去捕魚兒海的西北方向。他們終于找到了韃靼人的首領、蒙古國大汗本雅里失汗的駐地。
韃靼人似乎并非傳言中那么好客,黃儼等人剛走進一片營地,忽然沖出來一個怒氣沖沖帶著毛皮帽子的大漢。那大漢嘰里咕嚕說了幾句話,忽然揮起鞭子,“噼啪”打在兀良哈人的臉上,然后瞪了黃儼一眼,“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黃儼愣在那里,仿佛五丈和尚莫不著頭腦。脫脫等那個蒙古大漢走了,才用十分艱澀的漢話說道:“一些兀良哈人,叛徒…看不起。”
“哦!咱家明白了。”黃儼忙點頭道。
被打翻在地的兀良哈人用手捂著臉,從地上爬起來。脫脫沒理會他,帶著兩個人去了一頂插著旗幟的氈帳。脫脫的漢話說不太清楚,叫兀良哈人告訴黃儼:“阿魯臺去了大汗的營地,我們現在要見的人,是阿魯臺部下的一個將軍。”
三人到了帳篷外,又與門口的蒙古人說了幾句話。他們便挑開氈布簾子,走了進去。
黃儼剛進去就吃了一驚,他最先沒注意到韃靼將軍,卻被一個女子吸引了目光。
只見那個女子長得非常漂亮,端著一個木盤子,她光著身子,身上連一塊布也沒有!幸好帳篷里有火堆,否則不穿衣服哪里受得了?
脫脫與兀良哈人都沒有亂瞧,只有黃儼愣愣地看著那女子。看她的面相與頭發,好像是個漢人,她的身上還有一道道血淋淋的傷痕!
兀良哈人小聲道:“我會告訴將軍,黃公公是個宦官。”
黃儼回過神來,忙走上前抱拳鞠躬道:“咱家是大明趙王府的太監,拜見英明神武的將軍。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請將軍笑納。”
兀良哈人馬上開始翻譯。
那個赤身女子走上前,把盤子送到了黃儼面前。黃儼急忙掏出一只小小的金酒杯,放到了盤子上面。
“哈哈哈…”上面那個將軍大笑了起來。
黃儼忽然發現這個女子,正幽怨、憤怒地盯著自己。她肯定已經看出黃儼是個漢人。
看著她無聲的目光,黃儼難免感到有點羞愧,急忙小聲道:“咱家不是使節。”
兀良哈人轉頭對黃儼道:“我告訴了將軍黃公公的身份,解釋說你不是奸細。將軍問你,來蒙古國想干甚么?趙王想投降嗎?”
黃儼忙道:“趙王是大明朱家宗室,死也不可能投降蒙古。大明國內爭權奪利,趙王想用咱家做替罪羊。咱家活不下去了,才來投奔大汗。咱家有消息告訴大汗,大明皇帝帶著三十萬大軍,要來攻打蒙古國大汗了!”
赤身女子聽到這里,微微側目。
蒙古將軍與黃儼,都通過兀良哈人翻譯。將軍用蒙古話笑著說道:“你來晚了,我們早已知道消息。明國皇帝為甚么要來草原?想搶我們的牛羊,還是想要長滿了草籽的上好牧草?”
黃儼躬身道:“去年蒙古軍隊入關,燒殺劫掠人口。皇帝很生氣,要來報復韃靼人。在大明朝,皇帝自稱是所有漢人的父親,他要為子民出頭。”
那漢人女子聽到這里,用復雜地目光瞧著黃儼。
蒙古將軍道:“先祖說過,男人最大的快樂,就是殺掉敵人的男人,再睡他們的女人。在草原上,狼群也會時而到羊圈里,叼走一些羊。我們韃靼人就是狼群,這是上天的安排。
漢人皇帝生氣也沒有用,他們不懂草原的規矩,在草原上生存不下去。我們只要換一個地方,等漢人帶的糧食吃光了,他們就會回去。朱元璋的孫子想做漢朝的皇帝,那是做不到的,因為漢朝的匈奴人沒有馬鐙。”
黃儼忙鞠躬道:“將軍說得很有道理!咱家愿意做強者的奴仆。”
蒙古將軍聽罷翻譯,立刻仰頭大笑了起來。
蒙古將軍長得五大三粗、一嘴黃牙,但是他的小眼卻泛著精明的光,早已發現了漢人女子與黃儼的眼神交流。將軍笑罷指著女子說:“這個女人的丈夫是明國的官員,在莊園里被可汗的軍隊抓住了。她說在明國,她的手指都不能讓別的男人碰一下,但是在草原上,她就得遵守草原的規矩,你看她現在多聽話!”
黃儼陪著笑臉道:“是,是。”
這時兀良哈人道:“將軍會給脫脫面子,讓黃公公在他安排的帳篷里住下。如果阿魯臺覺得你有用,就會召見你。”
黃儼道:“你可得幫我說話,我要是死了,錢就拿不到啦。”
兀良哈人道:“到了這里,我已經做好了自己的事,別的事幫不上忙了。黃公公與脫脫說點好話。”
黃儼無奈,只好抱拳向蒙古將軍鞠躬告退。
三人倒退著到帳篷門口,然后轉身走了出去。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黃儼循聲看去時,便見一個穿著紅色袍子的女子騎著馬、帶著幾個人,肆無忌憚地在營地里橫沖直撞。
“快讓開,跪到地上!”兀良哈人提醒道。
黃儼急忙照辦。
脫脫小聲道:“阿魯臺妹,可汗喜歡的女人,快妃子。”
那紅袍女子沖過來時,忽然勒住了坐騎,轉頭十分好奇地瞧著黃儼。顯然黃儼的衣裳在這里很特別。她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句話。
帶幾騎走了,黃儼才問道:“她說啥?”
兀良哈人道:“她說,原來漢人的官、是這么軟弱瘦小的人啊。她誤以為,黃公公是大明派到草原上的使節。”
黃儼嘆了一聲,滿心屈辱地從地上爬起來。這時他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號角聲,他循聲看著無邊無際的草原深處的夕陽,無奈與沮喪漸漸籠罩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