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鼓之音中,臺上的女戲子身穿戲裝,手持涂料染畫的大刀,動作有力地旋轉著;五顏六色的東西在上面晃動,看得人眼花繚亂。每次她轉過來面向朱高煦這邊,就能看見她的眼睛十分有神;戲臺子離了好一段距離,可那雙眼睛在瞬息之間也能作出到位的表情,好像在看著他一般。
還有剛剛離開的李樓先,她的梨花帶雨,究竟是不是在作戲?朱高煦沒法盡數明辨。
現在重新坐到面前的沈徐氏,她臉上帶著非常親切美妙的微笑;那笑叫朱高煦感覺如沐春風,覺得她多么傾慕自己、多么喜歡自己。朱高煦心里卻明白,沈徐氏對他的態度其實有點復雜。
“唱戲的究竟有幾分假、幾分真?”朱高煦看著戲臺上,隨口嘆道。
沈徐氏的聲音道:“有幾分假,也會有幾分真。”
朱高煦聽罷馬上轉頭看著她:“沈夫人這話接得妙。”
“殿下過獎了。”沈徐氏露出含蓄溫柔的笑容,又柔聲道,“妾身聽那幾個唱得好的戲子說,唱腔、姿態是有規矩的,不過戲里的情,得唱出幾分真來,這樣才能打動人。”
朱高煦若有所思道:“有道理。”
沈徐氏接著道:“還有那些戲文本子,里面有些事兒是真的,有些是假的,總是得有個分寸,不能讓人覺得太假啦。”
朱高煦聽到這里,一時沒有說話。他想到了李樓先哭訴的事,覺得她對其夫君、肯定是有真情的,不然她也犯不著想方設法為其求情。
他想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抱拳道:“對了,今日我來梨園,除了了卻此前答應了李樓先的事,還為了親自來給沈夫人道一聲別。咱們可能會有一陣子見不到面了。”
沈徐氏立刻道:“殿下已決定,親率大軍去孟養司?”
朱高煦點了點頭。
沈徐氏說話小心翼翼:“殿下要帶多少人馬,幾時平定孟養司?妾身情知,不該打聽這等軍機大事的…”
朱高煦搖頭笑道:“沈夫人也是咱們大明朝這邊的人,告訴你也沒甚么。這次出征,我打算選精兵一萬人,衛所軍和護衛軍各調五千組成平叛大軍。”
他看了一眼沈徐氏的臉,心道:古今的婦人,大多都對打打殺殺的事不感興趣,甚么軍政都不是她們閑言的內容。沈徐氏也似乎不是太關心那些事…除非打仗影響她的利益。
朱高煦稍作停頓,便又道:“本王打算叫三司、各府縣征召民壯,并承擔衛所軍士的錢糧。漢王府出錢購買糧秣,以充作護衛軍出征之用。”
沈徐氏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些許,怔了片刻,忙欠身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妾身雖是庶民,也愿捐獻一些財貨,以資軍用。”
朱高煦擺擺手道:“我在京師時,父皇母后幾番賞我,財寶錢鈔還有的。沈夫人好意,我心領了。何況…咱們的大頭好處,不是這點軍餉,還是翡翠。”
沈徐氏聽罷,又說了一句:“殿下是嫌妾身財力有限,看不上這點薄禮呢?”
“心意領了。”朱高煦很干脆地推拒,又認真道,“世上之事,都會遇到挫折和難處,沈夫人不要對翡翠失去信心,相信咱們一定能成!”
他的聲音不大,神色卻做得很堅定。沈徐氏的目光在朱高煦臉上拂過,她的美目露出了微妙的動容。
朱高煦想自己和沈徐氏的關系,應該勉強算是情人?但沈徐氏似乎不是個為情癡迷的人,就算有過肌膚之親,她的信任和權衡,仍然在來回動蕩變幻著。
“一個人值不值得信,要看他是怎么做的。沈夫人且想想,咱們相識以來,我的所作所為,哪里只是想魚肉掠奪你們?”朱高煦語氣沉穩地說道。他一向比較擅長爭取到別人的信任,畢竟前世他的信用已經破產,做事難得多,借錢的時候卻還要想方設法地說服別人、再相信自己一次…而現在條件好得多,他根本沒被逼到違背承諾和信用的地步。
果然沈徐氏先是下意識地輕輕點頭,她的這個動作,告訴朱高煦她已經相信他了。片刻后,她又在嘴上說道:“殿下貴為親王,一諾千金,妾身哪敢質疑您呢?”
朱高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接著便站了起來,抱拳道:“今日便不久留了,多謝夫人親自款待。”
沈徐氏也起身回禮,“漢王殿下愿意到咱們梨園來,那是妾身的榮幸。”她屈膝作了個萬福,“殿下最近忙于軍國大事,妾身不敢挽留,恭送殿下。只待殿下早日得勝歸來,妾身好在家中備些酒菜,為殿下道賀。”
“好。”朱高煦答道。
上次他在越州平叛的表現,已經讓很多人相信了他的能耐。這次沈徐氏也沒有再當面質疑,但看得出來,她還是有點擔憂。
…朱高煦一面調兵遣將,一面準備出發。大軍還未集結完畢,負責征募民壯、騾馬的人已經派出去了。以王府長史錢巽為轉運司正使,布政使司右參議、大理知府領副使,先行辦差。
這事兒已經知會了沐晟,沐晟十分識趣地沒有反對。他最近很是韜光養晦,幾乎沒有過分干涉云南地面上的任何軍政大事。
發生在大理府的那件大事,已經過去了近一年。沐府果然什么事都沒有,連不祥的風聲也未聽到。
跑到昆明城外的陳氏、帶著女兒沐蓁和小兒子,又回到了沐府。但那件事的恐懼,就像烏云的陰影一樣籠罩在沐府長達一年,幸好最后雷雨總算沒降下來。
沐晟把其中的關節反反復復想了很多次,他大致猜到了朝廷不動他的理由,也明白就算現在沒事、帳還是記著的,并不能從此高枕無憂!
所以沐晟開始深居簡出,十分低調。他每天吃飽了雞鴨魚肉之后,常對人說他身體不太好,需要靜養。
他很少去各官府衙門了,不過對云南地盤上的事一直都很關注。
當確定了漢王朱高煦真的要馬上對孟養司用兵之后,他先是很沉默,后來在老夫人和家眷面前,只說了一句話:“漢王這回用兵,要緊的不在勝負,而在快慢。”
沐晟在云南那么多年,對云南地盤上的事,一眼就看得明白。
不過他還是有些困擾。有一天他在陳氏面前自言自語說了一句,“為何漢王如此愛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