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流域 一部部的漢軍和蒙古騎軍正在通過漢水,江面上架起了數道浮橋,源源不斷的人馬從橋面過去,向著鄂州方向集結。
離此不遠位于大江以南的陽邏堡,再一次變成了一個大軍營,廉希憲站在城頭,看著城下密密麻麻的人影,心里卻沒有半分喜悅。
大半個月過去了,他從襄陽府調來的援兵陸續到達,總數也不過一個萬人隊,再加上本地的戍軍勉強能湊出兩萬人,這點子人,就是算上高達可能招募到的一萬新附軍,也還是遠遠不夠,既然不夠,派到岳州去又有什么用?
那就只剩了一個法子,從大江下游或是兩淮調兵,信使是派出去了,能不能如愿,他并沒有把握,因為淮地未平,江南也是烽煙處處,大汗是否能抽調軍力,特別是能否相信他的說辭,都是個問題,因為看上去理由太過荒謬,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是啊,誰能想得到呢,宋人的攻勢,竟然是從最順利的一路開展的,而且一來就是氣勢洶洶,從廣西路一直到荊南,如入無人之境,連重兵把守的潭州都沒能守住,要知道,當初宋人僅以八千人便擋了他們近兩個月,李恒坐擁兩萬兵馬,結果呢?連兩天都沒撐到。
他開始擔心鄂州城了,自己并非以軍略見長,這方面肯定不如李恒,需要多少人才能守得住?
“中丞,中丞。”
廉希憲轉過頭,已經恢復了平靜。
“什么事?”
來人跑得一頭汗,喘著粗氣說道:“大事不好,岳州岳州降了。”
“什么?”廉希憲心中一緊:“說清楚,是岳州降了還是高達降了?”
“都都降了。”
廉希憲萬萬沒想到,會是最壞的結果,之所以沒有貿然進軍,其實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然而直到事情臨頭了,才發現有多嚴重。
高達掌握了大半個荊湖北路,在宋人當中有極高的威望,這樣一個人,原本是不應該就地留任的,可誰讓戰事還沒見分曉,需要他來坐鎮呢,失去江陵府,就等于失去了富饒的江漢平原,失去岳州,則等于失去了洞庭湖區,這些都是極為重要的糧食產地,正值秋收之際,簡直是為敵人送上了足以支撐到大都城的軍糧啊!
岳州一失,鄂州的前面就是一片坦途,船隊可以順大江而下,直抵鄂州城下,廉希憲再也安坐不得,拔腿就往回走。
回到行轅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等在了那里。
“中都海牙?你如何來了。”
潭州城下,八十一歲的高達終于親眼目睹了幕僚所描述的那種景像,偌大大的州城片瓦不存,中原王朝數千年的不懈開拓,變成了湘水之側的一個巨大墳場。
在這片墳場的中心地帶,一群工匠正在忙碌著什么,對于他的到來,很少有人抬頭看上一眼,就算是看的也多半是因為年紀而非其他,高達并不覺得尷尬,比起再一次向敵人投降,這種程度實在是可以忽略不計。
“他們是在建祠。”
一個男子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高達回頭一看,男子約摸三十余歲,身著長衫,在那些制服火槍兵的大營中顯得卓而不群。
“劉帥”
他自以為是地稱呼剛一出口便被身后的幕僚打斷了:“那是楊參謀。”
“不敢,小可楊行潛。”
“楊參謀果然不凡。”高達不敢怠慢,因為他早就聽聞了這位楊參謀是劉撫帥帳下第一得用之人。
這個認錯人的小小插曲,多少打消了一些緊張的氣氛,楊行潛向他們介紹了工匠們的行為,竟然是要以城為祠,紀念犧牲在這里的所有將士!
潭州不要了?
不能怪他有這樣的疑問,一座有著千年歷史的古城,直到后世都是湘省的省會,物產豐富、土地成熟,說不要不要,那打來何為?
楊行潛似乎看出了他的所想,淡淡地一笑。
“高帥既然來了,不妨在這里好生看一看,定然不虛此行。”
來之前就想到事情不會順遂,主帥不出面,只派個參謀接待,高達以為是什么下馬威,既來之則安之,住下便住下,他倒是真想看看,這支新軍究竟如何了得。
湘水大營原本有五萬軍士,萬余輔軍,再加上楊行潛帶來的一個軍的新附軍,兩萬多周邊的百姓,也就八萬不到九萬的樣子,這些日子,從各個新降的州郡陸陸續續押來了一批批反動士紳及其家屬,變成了一個超過十萬人的大營盤,不光是形形色色的人,還有各種新鮮事務,那叫一個層出不窮。
沒想到人家是真不避諱,就連軍士的操練也讓他隨便看,每日里天剛蒙蒙亮,嘹亮的軍號聲就響徹了大營,雖然說年過八十,可高達大半輩子行伍了,身體依然硬朗,精神更是矍鑠,號聲一響他的眼睛便睜開了。
“好雄壯的號子?”
九月的湘水之側已經有了幾分涼意,他披上衣衫走出帳子,只見在星光淡淡的晨曦中,無數身影排成整齊的隊伍迎著朝霞跑向遠方,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裝束,束發短褐、緊身制服、綠色膠鞋,一邊跑一邊還唱著歌,唱歌倒也罷了,居然首首不同。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這是岳帥的滿江紅,軍中哪怕不怎么識字的軍士也會吟唱,他又如何不知,只是上次聽到是什么時候?怕是三十年前了吧。
“天威卷地過黃河,萬里羌人盡漢歌。莫堰橫山倒流水,從教西去作恩波。”
這是沈夢溪作的西軍曲,也是他所熟悉的曲子,不過南渡之后很少再會唱了,聽著像是某種諷刺,此刻在這些赤手空拳的軍士口中吼出來,別有一番雄壯,也只有勝利之師才配得上吧。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踩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人民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這就不知道出處了,不過語言直白,曲調高亢,聽得高達心潮起伏,也讓他對這支軍隊又多了些興趣。
大約五里的勻速跑拉開了晨練的序幕,從湘水邊上繞了一圈回到營中,會有半個時辰的解散時間,高達首先看到的是這樣一幕。
無數軍士拿著一個亮閃閃的單耳杯子跑到水邊,他本以為是接水喝,沒曾想,人家只是打了杯水,然后拿出一個小小刷子涂上藥膏,直接往嘴里刷,好奇之下,他攔住了一個軍士,請他給看了看,軍士許是看他太老,以為是什么大人物,沒有拒絕。
“這是牙膏,擠上少許,可以潔牙,每日里早晚都要刷,這是軍規。”
高達聞了聞,上面帶著一股子清香,軍士趕時間,解釋了一句就跑了,他卻呆呆地愣在了那里,眼前是密密麻麻蹲在江邊刷牙的人影,這可是數萬人啊,他們竟然會規定每天要刷牙,還寫入了軍規!
說實話,刷牙不是什么新鮮事務,以他的家世,府中也會備有豬鬃制成的牙刷子,還有新制的牙粉,伴以豆粉、香料、藥物等以做潔牙之用,可那是女子的事物,與脂粉同等,若是士子書香人第,男子用上一回,人們不過贊上一句“風雅”,幾曾見過大頭軍能用上這個,還是一日兩次!
要知道,那事物可不是俯拾皆是的泥土,其價值不菲,一般小戶人家都是用不起的。
一支普及刷牙的軍隊?你咋不上天呢。
與這個相比,人人拿塊雪白的毛巾洗臉,已經算不上新鮮了,洗涮過后是吃早飯,如果這也是定例,那就說明這支軍隊是三餐制的,千萬不要小看這一點,在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以前,能一天吃上三餐的,少說也是大戶人家,不過高達能理解,軍中費力氣,不多吃些人體是跟不上的。
半個時辰之后,軍號聲再一次響起,他敏銳地發現,號子與起床號又有一些不同,節奏要更快上一些,像是在催促。
果然,操練號就是命令,無數身影從營中跑出來,用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在空地上成列,這一次他總算是目睹了新軍的全貌。
帶沿的帽盔頂上一叢豆大的紅纓,合身的緊致軍服包裹著全身,正當中是亮晶晶的雙排銅扣,一直扣到了脖子上,同樣的緊身褲下蹬著一雙油光锃亮的高筒皮靴,高達的眼珠都要瞪圓了,數萬人人人都是這種皮靴子?這可比布衣軍服貴重多了。
他們的肩上背著一把很長的細圓筒子,多半就是幕僚所說的火槍吧,他注意到,腰間的皮帶左右各有一個皮袋子,左邊的腰間還別著一把長長的刺刀。
全軍數萬人在空地上以指揮為單位排出了無數個方陣,每個方陣都是十人為一排,共分五排,看著眼前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邊的巨大軍陣,高達的心里不由得陣陣顫抖,身為一個六十年的老行伍,如何不知道排兵布陣看著簡單,其實很難,特別是萬人以上,要做到眼前一般,數萬人鴉雀無聲,除了派出大量的軍法官,別無他法,可是當他發現,就連站在最后一排的軍士也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時,這種驚訝就變成了恐懼,一支鐵軍要拿什么去擋?
內行看門道,通通種種細節,高達得出了一個結論,以這里的軍士素質,哪怕沒有火槍,只拿刀槍箭矢,也無人能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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