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城西的荊湖宣慰司,是原來宋人的荊南制司使衙,高逾三重的轅門上,還殘留著刀斧的鑿痕和箭矢的斑點,昭勇大將軍、荊湖宣慰副使、佩金虎符李恒領著一隊親兵疾馳而入,直至臺階前方勒馬停住。
他的長子,已經襲封了衡永行軍萬戶的李世安上前扶住馬頭,李恒甩蹬落馬,腳步不停地拾階直上,李世安趕緊將馬兒交與親兵,跟在他后頭,眼見著人都走到大案前了,趕緊呼喚了一聲。
“阿爹。”
李恒摘下鐵盔,解開披風的系帶,拿起一個方形的陶壺,“咕嚕咕嚕”猛灌了幾口,仰天長出了一口氣,閉上眼,吐出一個字。
“說。”
李世安將披風搭在手臂上,斟酌著說道:“兒是從全州過來的,遣往廣西路的百姓跑回來,說是發現了宋人的騎兵,兒回到永州集結兵馬,未曾起行,便得到了消息,宋人......宋人已經占據了全州。”
“你在全州時可曾問明白,第一個回來報信的人,是在哪里發現宋人的蹤跡的?”
“嚴關左近。”
“嚴關?”李恒睜開眼,命人從衙內找來一付與圖,圖樣是這兩年新制的,為了向被宋人放棄的荊湖南路和廣西路遷移百姓,他們一面進軍,一面打探地形,由于百姓逃得實在太過干凈,想找個當地的向導都找不著,只能自己一點一點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兩年多下來,只有荊南的部分地方,多少恢復了一些生氣,可要達到以往的程度,真不知道需要多少年才成。
大軍南下之后,他被阿里海牙留下來,駐守潭州,如若不出意外,便是日后的荊南宣慰,如今的宣尉使掛在宋人的降將高達身上,不過是個虛職而已,真正的權力,全都掌握在行臺丞相廉希憲的身上,不過他一直坐鎮鄂州,擔負著整個大軍的后勤補給,根本顧不上這里來。
在大軍進入安南境內之前,雖然遠隔幾千里,可從這里發出去的糧隊,從來就沒有停過,為此,荊湖百姓付出了超過八萬的青壯,兩年不曾回來,他們的家中早已是沸反盈天,為此發生過小規模的騷亂,好容易鎮壓下來,那些參與的百姓便成了第一批被遷往遠地的人家,以近乎流放的狀態被硬制趕往衡、永、全州等地,以荊北充荊荊南,以中原充荊北,就成了這些年來他們一直遵循的做法,幾年下來,好歹讓這潭州城有了些生氣,可在李恒的心中,空氣里似乎始終帶著一股子血腥味,揮之不去。
“你這么說,想必是派出人前往打探的,難道一個人都沒有回來?”
李世安搖搖頭:“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兒派了李四那個百人隊,明說了無論是什么情形都遣人回來報信的,可等了一天一夜,音訊全無,兒便撤到了永州,結果就連全州也......”
李恒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宋人堅壁清野,為的就是截斷大軍的糧道,因此,在大軍轉入安南之后,便停發了糧隊,大軍在安南的作戰十分順利,一早就可以就糧于敵,只待完全平定諸國,納土封冊指日可待,他們雖然沒能親隨,這贊畫之功也是不可沒的,兩年了,宋人早就沒了蹤影,傳說是去了流放犯人的海外小島,只怕是戰戰兢兢還來不及,居然敢上岸騷擾?竟然深入到了靜江府一帶,甚至進入了荊南路的全州,這會是真的么。
長子是個什么性子,他又豈能不知,若不是沒了倚仗,豈會從永州一路跑回來,難怪沒有見到李四那個家奴的人影,那可是跟隨了好幾代的老奴,忠心耿耿自不必說,武能也是一等一的好,越要拼命,連他自己都未必敵得過,他帶的那個百人隊就是李恒自己的親兵,配給了兒子做為護衛之用,這個百人隊哪怕遇上過千的宋人也有一戰之力,若是過萬之敵,縱然打不過,怎么可能全軍覆沒,一個報信的人都回不來?
他不信。
“帶上一個萬人隊,去永州布防,無論宋人來了多少,也要將他們擋在黃羆嶺一側,若是當真敵情嚴重,為父會親領大軍前去救援,哪怕丟了永州,也要守住衡州,否則在丞相那里,須不好交代,還有,一定要打聽清楚,他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送走了兒子,李恒仍然感覺到心緒難安,平靜了好幾年,突然出現敵情,這絕不是一個好現象,想了想,他馬上提筆寫下書信,叫過自己的親隨。
“你走一趟鄂州,告知廉丞相這里發生的事,請他派使者聯絡”
李四也不信,自己的一個百人隊就這么沒了?
山道上三三兩兩地倒斃著一些尸體,身上被剝得精光,那些上好的鐵甲像垃圾一樣堆在一旁,看得他心直抽抽,那可是黨項人的杰作,隨著夏王國的滅亡快要消逝了,如果他的家主不是出自西夏王族,哪能裝備起一個百人隊這么多,可那又怎么樣,李四在心里哀嘆了一聲,宋人連一點機會都沒有給他們。
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種密如山林般的騎隊,長長的騎槍閃著寒光,像是一堵帶著尖刺的移動城墻,將他們逼得無處可逃,最終撞得粉碎,僅僅一個沖鋒,他的人就沒有一個還能坐在馬背上,就算僥幸躲過了刺擊,落馬的結果只會更慘,而逃跑者......
李四看著自己的右小腿,腿甲不知道被什么事物打穿了,留下一個暗色的小洞,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洞,也斷絕了他最后的一絲生機,宋人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周圍連個看管的人都沒有,只是收繳了他的馬匹,鉆心的疼痛告訴他,如果想要逃回去,只能用爬。
姜才趕到附近的時候,戰斗已經結束了,他的人不光消滅了這個突然出現的百人隊,還趁勢進占了全州城,此時正在四處搜尋,將那些遷移到此的百姓找到并集中起來,這條狹窄的山道,不過是只是他的路過而已。
“回老總的話,來敵為數一百零一人,殲滅八十七人,還有十四個喘氣的,其中一人是帶隊的百戶,就在那邊。”
姜才“嗯”了一聲:“你們呢,沒人中箭么?”
他的手下是個漢人,一口北地話答道:“他們不是韃子騎兵,擅長的是近身搏殺。”
原來如此,沒有遠程打擊的騎兵,根本就沒有傷害他們的能力,姜才點點頭,騎馬來到傷者的空地,在李四的臉上打量了一番。
“黨項人?”
李四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夏王國滅亡之后,他們這些人全都被充入了漢軍,與女真人一塊兒被稱為“漢人”,實際上,他們也早就忘了自己的出身,取漢姓,習漢語,連禮節都隨了漢人,陡然聽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對方顯然不在乎他們的生活,李四呆呆地看著這個宋人的將官,與那些騎兵一樣,身上穿著紅色的上衣,亮晶晶的雙排銅扣子更像是某種點綴,頭盔看著并不像鐵做的,渾身上下似乎連輕甲都不如,可那種集團沖鋒的威勢,根本無從抵擋,讓他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前面有多少人?”
“什么?”被人一問,李四回過神來:“前面是吾主所領的十萬大軍,你們休想得逞。”
“十萬吶。”
姜才露出一個笑意,撥轉馬頭便走,手下追上去問道:“這些人要如何處置?”
“沒有醫士,他們活著也是受罪,一并處理了吧,讓那些沒見過血的上,。”
“是。”
李四看著那些騎軍下了馬,許多人的臉上連一點殺氣都沒有,從軍絕對不會超過半年,拿著刀子的手甚至還在顫抖,自己居然會死在一群第一次上陣的菜鳥手中,這種極度的羞恥讓他緊緊咬緊牙關,等待刀子落下來,顯示他的運氣并不好,攤上了一個從沒殺過人的雛兒,刀子在眼前晃來晃去,剛剛入肉還沒濺起幾滴血又拔出來,這個可笑的菜鳥騎兵終于讓他失去了耐心,再這么下去,他怕自己就不想死了。
“來,對著爺這里砍!”李四咆哮著露出脖子,嚇得那個菜鳥刀子都掉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被催促再三,才拾起來慢慢地挨近。
“求求你,下刀子準一點,別再折磨我了。”
如此這般來回了幾次,李四無比崩潰地伏在了地下,當刀子最終落下來時,他甚至不到疼痛,只有解脫。
這些人不是百姓,沒有收容的條件,姜才的做法無可厚非,騎軍的任務不過是探路,就連作戰都不是必需的,如果不是這支百人隊深入太過,他們也不會起了全殲之心,對于他來說,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快速通過,到達下一個補給點,策應步卒主力的通過。
同時,向所有的人宣示,曾經被他們趕到天涯海角的宋人。
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