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州的機械工坊里,機器聲隆隆不絕,車刀在潤滑液的作用下飛速旋轉著,一條條金屬絲打著卷落到地下,很快就堆積起來,走進這里,劉禹總會想起小時候,作為雙職工的家庭,他和弟弟經常會在放學后來到車間,在機器的轟鳴聲中把作業寫完,然后去工廠后面的廢料堆里瘋玩,直到下了班的父母找來,拎著耳朵邊罵邊馱回去。
“......工差太大,超過標準二成,不用工具拿眼睛一看也看得出來了,壓根兒就是廢品,你們學習操作車床也有三個月了,上手實操也有一個月,這種成績,怎么對得起被你們浪費的材料,看看這是什么?精鋼啊,拿來做什么不好?還有這電,知道州里有多少家用得上電嗎?這里整天都不斷,就是為了讓你們浪費材料,做出一堆廢品出來嗎?”
認識這么久,他還從來沒有見過葉應及發脾氣,盡管聲音不算大,那種壓死人的威勢讓一群學子全都低下頭去,訓完學子們,他又瞅向幾個老工匠。
“還有你們,明明掌握了操作技巧,藏著掖著不拿出來,怕什么?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么,明告訴你們,在這瓊州,沒什么了不得的手藝,看看你們車的事物,比得上那些樣品么?這些樣品,隨時可以有大把的可用,學會了不出奇,學不會浪費的是公中的錢,折損的是你們自己的前程,只有桃李滿天下才能得人尊重,想一輩子當個手藝人?還是為人師有,自己仔細思量思量,莫要失去了這個機會,將來追悔莫及。”
幾個幸災樂禍的工匠頓時面紅耳赤,他們都是原來軍器監的老師傅,學習能力強理解得快,是這群人當中的佼佼者,基本上掌握了一些簡單的機械加工手法,當然了,劉禹現在并沒有指望他們能達到一個什么水平,而是希望通過言傳身教,讓一些初出學校又對機械工感興趣的學子得到一個實踐的機會,成為將來的種子,顯然葉應及并不是這么想的。
“筠用。”
“子青。”
這回劉禹沒有遞煙給他,工坊里貼著明晃晃的禁煙標語,他也只能自覺地不抽,葉應及結束了訓誡,又給他們布置了新的任務,便同他來到了邊上,劉禹將一支上了刺刀的長槍遞給他,葉應及一眼就看出了它的用途。
“新式長槍?”
“你再看看。”劉禹笑而不語。
這就是他在后世訂制的舊式燧發槍,廠家只用了三天的功夫就拿出了樣品,不得不說現代工業體系的強大之處就在這里,特別是作為機加工大國的華夏,在葉應及的眼中,這支槍要比之前的56半更漂亮,加上刺刀長度與人身等高,長長的槍管泛著烏油油的光,精致的槍托漆成了整體致的黑色,他舉起槍做了一個瞄準的姿勢,手指恰到好處地搭到了扳機上,整體的槍身重量比56半要稍大一些,奇怪的是上面卻沒有彈匣的裝口。
“這槍不是打槍子的么?”
“出去說。”劉禹將他拉到工坊外面,找了一個僻靜處,將一個紙筒交到他的手上,葉應及打開一看。
“火藥?”
“倒進藥室里,這是里彈丸,從前面塞進去,用棍子捅實了。”
葉應及顯然比他在行,只解釋這么一句就猜了個不離十,這種燧發槍的擊發原理與宋人發明的竹火槍相去不遠,就連發火藥也是黑_火藥,只是現代工藝下比例和純度都要精細一些,因此燃燒起來也會更加充分,隨之產生的推力更大一些。
“不用點火?”他將一顆圓圓的彈丸壓進槍管,用一根鐵條壓緊,卻沒有發現火繩。
“嗯,撞擊點火,燧石就在槍機上,你扣下扳機試試。”
葉應及依言用力一扣,揚起的槍機猛然下落,撞在槍室的鋼輪上,激發出閃亮的火花,火花點燃了藥室中的黑_火藥,“砰”得一聲炸響,從機匣中冒出一陣白煙,他只覺得槍身猛地一抖,槍口不由自地主向上抬起,一顆圓圓的彈丸飛出槍膛,打在不到十步的院墻上,彈起一個細小的坑。
“無論是操作、準頭還是力度都不如之前的自來火。”他提起槍在手中抖了抖。
“行家!”
劉禹沖他豎起一個大拇指,贊許地說道:“這種槍就是給民間用的,結構簡單,操作復雜,本錢也會低一些,你不妨試試看,能不能做出來。”
“別的還成,就這管子有難度。”
葉應及一語中地,槍機構造只是個思維問題,合格的槍管才是技術問題,后世的解決方法很簡單,熱軋、冷軋或是擠壓法,都是自動完成,在這個時代,最容易想到的辦法是卷鐵皮筒,當然那樣就沒法做出無縫鋼管,內壁也不會那么圓滑,如果只是組裝,他大可以從后世批發一堆鍍鋅水管,成本還更低一些,不過這是一個鍛煉機加工能力的好辦法,他并不想一手給包辦了。
按照工坊目前的裝備,就算用手工鉆床來給實心鐵坯鉆孔都不算難,難的是掌握好每一根管子的加工精度,這是一個需要大量實踐的過程,西方那幫老毛子在十六世紀就能用鐵匠鋪子打出來,他不相信有了這么現代化的機床,激發不出工匠們的想像力,創新從仿造開始,這是后世的華夏走出來的路,在這個時代,沒有被儒家思想禁錮的宋人,一定會更加創造出更輝煌的成果,大工匠精神,從我開始。
與此同時,黎母山下的大營里,云帆背著手也在教訓人,不過都是些新兵,大營里約有五萬新近招募的瓊州本地新兵,之前的那一批去了南洋,替換在那邊服役了半年的老兵,與以往不一樣的是,新的步兵操典手冊下發到了每一個步卒,他們的識字率保證能看懂并理解上面的每一句話。
“左就是旗幟所在的方向,牢牢地記住,因為它將是你行動的表率,以旗幟為列,對準你的同伴,目光對準他的后腦勺,雙腳并攏,一個挨一個對齊,這么簡單的要求都做不到?”
其實,相對于以往那些新兵,這些人已經進步了許多,云帆記得自己當初訓練時,大部分同僚連左右都分不清,要經過很長時間的訓練才能勉強站成行和列,為此不知道挨過多少鞭子,現在他手中不拿鞭子了,換成了一種黑色的橡膠棒,看哪個動作不到位,呼得一下打過去,多打上幾棒子,那些動作就會印在腦海里,這是明確寫在操典里的措施,軍營文化就是要培養嚴格的等級觀念,沒有平等也沒有自由,有的只是機械地服從,然而他從操典里所了解到的變化,比起冷兵器時代又有所不同。
宋軍的陣列訓練冠絕全球,那是因為他們長期與北方騎兵對抗的結果,只有嚴密的陣型才能保證遇敵不潰,無論是行軍還是作戰狀態,所有的步卒都有著固定的位置,在戰場上違反軍紀的結果是被軍法官當場斬殺,而當他們開始裝備自動武器時,隊列訓練就成了紀律的一種表現形式,只有在校閱的時候才會嚴格要求,平時的作戰有著相應的戰術準則,那是后世研究成熟的結果,到了此刻,云帆發現,新軍的隊列訓練又發生了改變,特別是行進時 的橫列,要求每一步都要諳合鼓點的節拍,哪怕平時的訓練也是一樣。
不同于傳統的牛皮大鼓,每一個完整的橫隊都會伴隨著一小隊鼓手,他們會敲打出一種固定的節拍,為隊伍的行進做出指引,這樣做的目地,是讓每一個步卒知道自己的步子是否踏錯,甚至于,就連每一步踏出多遠,都有嚴格的規定,在這個訓練階段,也是他使用棒子最多的時候。
與之相對應的,則是武器的變化,一種長達一人高的長管步槍代替了他們最常用的半自動步槍,這種槍的發射過程十分繁瑣,每發一槍至少也要二十息以上,他可以肯定,如果這種隊伍與目前的虎賁軍相抗,一點勝算都沒有。
遺憾的是,他已經被調出虎賁軍了,眼前的這一隊新兵,不過是新軍當中的一個指揮,而他的麾下,擁有五個滿編的指揮,也就是說,因為半島戰事的良好表現,他已經由指揮使升為了新軍的軍都指揮使,轄二千五百人。
訓練場上全都是吆喝聲,性子急一些的,開口直接開罵,連踢帶打的也不少見,他對于屬下的訓練方式并不會過度干涉,除非涉及到了人命,之所以會親自訓練這個指揮,是由于原定的指揮使缺席了,在新的任命下來之前,他只能自己先兼任著。
“全體注意,歇息一刻,原地坐下不得隨意走動。”
云帆結束了一輪操練,走向營門口,兩個身影被攔在門外,他首先打量了一番已經傷愈的張通。
“好了?”
“好了,醫生說沒有大礙可以出院了。”張通笑著答道。
“你個狗日的,本想調到一塊兒,你卻要走,害得某家要親自下場,知道那些家伙有多難練么?一點辦法也沒有。”
“沒法子,本就是借調,身不由已,其實到了京東路,也是與你一樣,那里的募兵怕是更難些。”
“活該。”
云帆一拳擂在他的胸口,張通只略微晃了晃,咧嘴一笑,他便知道,對方是當真傷好了,像他那樣的傷勢,若不是身在瓊州有著完善的醫療手段,只怕一早就沒命了。
“阿兄。”蒙魌的眼睛里含著笑,等到兩個男子分開,她才叫了一聲。
云帆轉過頭,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這一走,再見可能就是在大都城中了。”
“我離得近,先在那里等你。”蒙魌輕輕地說道:“適才去醫院,見到了嫂嫂,她很好,阿兄,對不住,趕不及你成親了。”
“沒關系。”云帆將她擁進懷里,在她耳邊說道:“你的親事,我一定能趕上,對吧。”
“阿兄!”
蒙魌紅著臉嬌嗔了一聲,眼中淚光閃動:“你們一準會路過譚州,記得去爹娘的墳上為我上柱香,告訴他們,不孝女總有一天會去拜祭他們。”
“你放心。”
“還有半個時辰就要開船了,你太忙,別來送了,記住咱們的約定。”
云帆放開妹子,朝著他們倆一拱手。
“大都見。”
“大都見。”
張都回了一禮,與蒙魌轉身離去,云帆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大步走回營中,朝著那些新兵怒吼道。
“時間到,全體起立,齊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