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鋁合金車轂陷進水里差不多一尺深,轉動起來所帶起的泥水,被硬塑的擋泥板遮住,順著實心橡膠輪胎滑下。
只訓練了一個月的姜才騎得有些別扭,遠不如一些年輕的軍士上手快,特別是在這種暴雨天氣下,路面全是深深的積水,細細的輪子踩過去坑坑洼洼地,整個人就像在蕩秋千,一會上一會下,硬硬地座板硌得屁股蛋生疼,真懷念自己的那匹坐騎呀。
可惜,它死在了遙遠的南洋,不是戰死,而是病死的。
在他的四面,左右兩個廂的虎賁軍士人手一輛這種腳踏車,在大雨中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疾行著,不時就會有人停下來,多半是鏈子出了故障,自覺地將路讓開,自己扛著車子去后頭,自然有隨軍的工匠為他們更換或是修補,姜才見過他們的作業,十分快捷,整條鏈子抽出來再換上新的,用不到半刻鐘,不得不說,雖然有著這樣那樣的問題,這種只能靠人力推動的車子,比起難侍候的戰馬,還是有著諸多便利的。
比如間隔,戰馬之間不能隔太近,像這種小路,最多并排兩騎,可是騎上這種車子,就是肩膀挨著肩膀也沒問題,要是累了,抓住人家的后座,讓人家出力帶上一程都可能不會被察覺,停下來更是簡單,伸伸腳就撐住了,整個路面密密麻麻地全是車子,一排擠了五輛,似乎還是游刃有余。
“前方傳令,歇息一刻。”
大雨遮蔽了視野,什么千里鏡都不好使,前前后后的聯系,全靠人人口傳,就是姜才這個全軍統帥的行止,也由最前方的隊伍所掌握,聽到前面的人傳來的話,他和普通軍士一樣扭過頭,用幾乎是吼叫的聲音告訴下一個人,然后輕輕地放開腳蹬,任由腳踏車自由地在水中滑行了一段,停在了道路上。
命令一個接一個地傳下去,整個隊伍緩緩停下來,由于拉得太長,當最后一個軍士接到指令時,往往最前面的人已經休息夠了開始出發,因為這個一刻可不是一刻鐘,而是歇口氣喝口水嚼上幾口吃食的時間。
姜才熟練地用一只腳撐在地上,高筒皮靴的腳面全部浸入了水中,腳底感覺軟軟的,這要是徒步行軍,深一腳淺一腳,拔出來就是一腳泥,別說是跑了,就是正常的行走也十分困難,不得不說這種車子的好處太多了,它輕到一只手就能拎起來,遇到走不了的路,打個背包背在身上,對于習慣了負重幾十斤的宋人來說,根本不是事,只怕全套的步人甲都比它要重上不少。
姜才沒有像其他軍士那樣吃東西,只是拿出車梁上的水殼灌了幾口水下去,現在軍規很嚴,任何人都不能直接喝生水,他當然要帶頭執行,收起水壺后,姜才偏頭對著自己的親兵大喊了一句。
“問問前面到哪了?”
親兵的身上背著一部單兵步話機,長長的鞭狀天線在大雨中一顫一顫的,機身被塑料雨布嚴密地包裹起來,好在操作還是沒有問題的,很快消息就從他的嘴里說出來,不,是吼出來。
“距離九龍江河網地帶還有二十里。”
“什么?”姜才一時沒聽清,親兵又吼了一句。
“還有二十里!”
姜才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這種狀態下,一個時辰最多走十里地,也就是說怎么也得兩個時辰才能到達預定位置,與從北部灣方向登陸的虎賁中軍所部會師,兩只部隊是南北對進,他們由于走得早繞得圈子大,可能還會晚上一些,不過只要能把韃子給兜住,這一趟就不算是白跑。
姜才抬起頭,從寬大的帽檐往上看,天空就像是破了一個洞,豆大的水滴連成了一條線,這種情形對于他們而言并不陌生,南洋島上也是差不多的樣子,只不過那個時候戰斗已經結束了,不需要像這樣子在雨地里奔跑。
結束了歇息,大隊人馬重新上路,接下來的兩個時辰里,再也沒有歇息的可能,就這么低頭悶著趕路,直到前方突然傳來消息,他們到達了江邊,看到了對岸的紅旗,消息傳到哪里,哪里就響起了歡呼聲,姜才看著這些激動的面孔,心里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傳令下去,全軍就地扎營,輪番歇息,加強警戒,電告撫帥,我軍已與友軍會師,順利切斷韃子的退路,一切盡在計劃中。”
巨大的歡呼聲蓋過了暴雨,又累又餓的戰士們仿佛爆發出無窮的精力,紛紛從腳踏車的后座上卸下各種用具,帳篷、吊床、軍用鏟、鐵鍬、鍋子、肥皂毛巾干糧等等五花八門,很快就在大雨中搭建起一排排的營壘,接下來,他們將以營壘為基礎,向前方突出兩到三里地,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施工作業。
岑二的身上也穿著那種貼身式的塑料薄膜雨衣,緊得就像是粘在身上,豆大的雨點從高空落下來打在身上,會發出“啪啪”的聲音,讓他想起了從瓊州啟程前的那天夜里,與自家婆娘在床上的瘋狂。
“岑匠師。”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斷了他的暇想,岑二抬起頭,露出一個笑臉。
“郝舵首。”
前海盜頭子郝老二光著身子,連雨衣都沒有穿,就這么大步走上前來,沖他一抱拳。
“奉楊參謀之令,送來灰泥二十船,糧食四十六船,請匠師著人點驗。”
“這么快就到了?”
岑二高興地迎上前去,楊參謀是何許人也,撫帥幕中第一親信,也是這場戰役的總后勤指揮,包括他們這支為數高達萬人的民夫隊伍和過千艘海船,全都歸其調遣,得益于良好的技術,以及在南洋之役中的表現,岑二的技術級別升為了“大匠”,有資格被稱為匠師,師啊,那可是學堂里有學問的夫子才能用上的敬稱,岑二第一次被人這么叫時還有幾分不好意思,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前方要的急,咱們就趕著點,海上風雨大,本來有五十船糧食的,翻了四艘,五十多號人沒了下落,好在這邊離岸近,他們水性好,應該有希望游到岸邊吧。”
郝老二說得輕巧,岑二如何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兇險,當下也是無言,帶著人趕緊去碼頭。
他們這些民夫是跟著姜才所部一同登陸的,姜部前行之后,他們便留下來,爭分奪秒地建設碼頭,位置大概在暹羅灣的右側,真臘國的境內,不過此時當然是瓊州的領地了。
照樣是水泥硬質碼頭,港口區鋪出了一塊千步見方的水泥地面,上面搭建起成排的倉庫,就算這么大的暴雨,倉庫里也是干爽無比的,至于這上萬民夫的住宿,則是由二層高的彩鋼活動房屋來解決,十二個人一間,六張上下鋪,每層一間洗浴室一間茅房,走廊上方是曬衣架,聽說過些日子還會通上電,那簡直是神仙日子,哪像是來拼命的。
點驗完畢之后,他便帶著郝老二去了同樣由彩鋼活動板房組成的辦公區,正式名稱是“撫司參謀行署”,楊參謀的房門外站著兩名實槍荷彈的軍士,同樣的軍士在這個龐大的營區一共有一千名,負責左近的治安和防御,畢竟主力大軍在百里之外,這里又是敵區,不能不防。
兩人通報后被引進門,屋子站滿了人,他們只能在后面等待,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屋子里回蕩著,語氣平平卻不容置疑。
“帶上你的人現在就出發,前方剛剛傳來消息,我軍已經將韃子合圍,如今最要緊的就是修路,修墻,你們過海來是為什么?住在這屋子里頭喝酒聊天么?知不知道,為了維護戰事,多少人在拼命做工?你們吃的每一口飯食,都是船工們舍命運來的,他們尚且不畏海上的風浪,一點點雨水就讓你們有借口停滯不前?在楊某這里,說不通,撫帥這會子都在雨里頭呢,你們自己思量,要不要等天晴了?”
“可這雨如此之大,就算去了也做不了事啊。”
“先去了再說,等到天晴了,不是又要在路上耽擱功夫?”
楊行潛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對方:“幾百里路呢,人家軍士一邊御敵一邊行軍也不曾叫過苦,實話同你們說,仗打得好不好,不是看他們,而是你們的動作有多快,趕緊帶著你的人上路吧,若是當真不愿,楊某也不勉強,只是日后休想再有優待。”
“楊先生說哪里話,這就走,這就走。”
開玩笑,沒了優待,誰耐煩跑到這里來,讓左鄰右舍知道了,唾沫星子也得淹死人,還不如初不報名呢。
等到前面的人一一處理完,岑二帶著郝老二上前,俱是低身行禮。
“糧船到了?”楊行潛說得口干舌燥,兩只眼睛卻在發光,看到二人也不客氣,劈頭就問。
岑二向他報告了點驗的結果,楊行潛聽了明顯松了口氣,這里上萬民夫,前方兩個廂二萬五千軍士,一共三萬五千多張嘴,全壓在他這個后勤總管的身上,一天都斷不得,還有各種建材,也是急需要解決的問題。
“岑匠師,你的人要抓緊時間,爭取早一日實現泥灰的自給,不能總指望從瓊州運來,咱們的船要優先運糧食。”
“小的明白,已經在著人尋了,等到天氣好一些,就命人開采,旁的不敢說,一日產上幾百上千斤不成問題。”
楊行潛一喜,竟然站起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好,那就好,如今咱們什么都有,就看這天,啥時候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