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阿難陀繼續發問,楊行潛身上響起了一陣“滴滴”聲,他道了一聲歉,也不避人,自腰間拿出一個黑長的匣子,在上頭按了按,放到耳邊。
“嗯,我是,好知道了,語畢。”
“阿難陀先生。”楊行潛等他注視過來,朝著海面的方向一招手:“你的問題,口說無憑,請先生自行判斷吧。”
阿難陀愕然轉頭,楊行潛沒有同他解釋的意思,兩人并排站在碼頭上,很快海面上就有了動靜,一只宋人快船順著水道駛進了港灣,在它后頭,是一只高逾三重的千料大海船,在快船的指引下,慢慢地靠上了棧橋的頂端。
“快快!”
一個都頭裝束的禁軍軍校從踏板上跳下來,返身不斷地催促,在他的身后,排成單列的軍士,分別拿著長槍、刀盾、弓弩依次快步下船,許多人一站到陸地上,就兩腿打戰,這是長時間在海船上呆著的結果。
等到三個都的軍士全都下了船,他們并沒有立時跑上碼頭,而是延著棧橋站成兩排,以接力的方式,將船工們卸下來的事物傳遞到岸上,一袋袋的糧食、一捆捆的軍帳,一根根的尖頭檁子、一卷卷的繩索、甚至是吃飯的行軍鍋碗,直到所有的事物全都下完,已經在碼頭上堆起了一座小山。
楊行潛知道,這只是一艘前鋒船,接待和安置的事宜,自有水軍的軍士出面,東西下完之后,那艘海船便離開棧橋駛向了港灣的泊處,為后頭的船只空出了位置。
聽到動靜,在陸上商議的各國首領紛紛來到了碼頭上,一群打扮各異,口音奇怪的人,就在楊行潛他們的邊上,對著港灣的方向指指點點。
中南半島小國林立,所持的語言也是五花八門,來到這里許久了,他不過能聽得懂一點點蒲甘話,反倒是這些人多少都能懂一點漢話,這才能夠勉強交流下去。
“大宋,就只來了一條船么?”一個頭戴圓錐帽,身披長袍的男子嘀咕了一句,楊行潛認得他是注輦國的國使,只是笑笑并不答話。
身邊的大多數人顯然是都是這種想法,幾百人的隊伍,不是沒有先例,像國勢最小的占城就是如此,原本他們打得也是跟在后頭撿便宜的想法,可大宋是發起國,沒有道理自己不出力,還要占大頭,只是他們看到楊行潛安之若素的表情,都把疑問按到了肚子里罷了。
因為后面并沒有馬上來船,港灣里顯得靜悄悄地,他們只能看著那三個都的禁軍行事,宋人的扎營地點就在碼頭附近,其他國家都很默契地為他們留出了空地,地方很大除了水軍將士占據了一部分,余下的就是留給他們的。
由于離得夠近,很清楚地就能看到他們身上的裝束,輕便的聚脂頭盔做成了鐵盔的樣子,高強度的工程塑料護甲表面刻成一道道,就像是金燦燦的甲片,一襲紅襖下,每人都穿著護住整個小腿的軍用皮靴,背上的范陽笠則是標配,既可防雨又能當蓋毯,只是稍微適應了一下,人人的臉上都顯得異常精神,他們在眾人的眼皮底下,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棧橋走向碼頭的方向。
等到三個都上了碼頭,馬上分成三個部分,其中的兩個都在各自都頭的帶領下,延著劃好的邊界開始挖土,眾人這才注意到,這些宋人的身上都背著一把帶把的尖頭鏟子,鏟頭被涂成了黑色,邊緣處閃著白亮的金屬光澤,只見那些軍士往土里一鏟,腳上的大靴子這么一蹬,一兜斗大的泥土就給帶了出來,“啪”地一聲,被掀到一邊,而一個深深的大洞就出現了。
兩個都各自負責一條線,很快,就在邊緣處挖出了一條寬一步、深半步左右的濠溝,這是為了防止騎軍的突襲,然后,從船上卸下來的那些尖頭檁子,被另外那個都的軍士送過來,就在濠溝的邊緣一根根地被打入地下,再用繩子扎起來,如同變戲法似的,一座軍營就這么出現在眾人的眼前,行云流水般地順暢。
先安營,再扎寨,是宋軍的傳統,哪怕他們剛剛經歷了十多天的海上飄泊,深知內情的各國使者,被眼前的這一幕震撼著,沒有人再提出為什么只有區區三百人這個問題,要是真的來了幾萬人,都是這種素質,人家還真有獨立滅國的能力。
就在前鋒這三百人建好營壘,將堆在碼頭上的事物搬進去,開始搭建自家的帳子時,從外海的方向,終于傳來了新的動靜,而這一回,讓所有的人看呆在了那里。
后世,這里是一個吞吐量極大的天然良港,眼下雖然沒有后世那么完善的港口設施,為了進出方便,楊行潛還是命人搭建了五條深入海灣的棧橋,長長的棧橋一次可以供七艘海船停靠,五條棧橋就是三十五只海船,要知道,號稱本世紀最大海港的泉州刺桐港,也不過才三條而已。
可是很顯然,區區五條棧橋,遠遠不敷使用,因為進港的船只,一艘接著一艘,給人以目不瑕接之感,很快就使得空蕩蕩的海灣里,變得黑壓壓的一片,滿眼望去盡是檣帆。
“失陪。”
看到來人的一刻,楊行潛面露驚訝之色,他毫不遲疑地與眾人道了一聲,撩起衣擺朝棧橋的方向走去。
“傳令各軍,讓百姓優先靠岸,其余的各船就地下錨,自行上岸。”
“咚”地一聲,金明高大的身軀加上那一身鐵甲,如同一座小山般,踩得棧橋搖晃了兩下,他仿佛還想試試究竟穩不穩當,拿腳在上面試了試。
“金帥!”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金明回頭一看,做文士打扮的是在臨安城中認識的楊行潛,另一個武將則是泉州城下見過面的瓊州水軍都統楊飛。
“嗯,這是交割文書。”
既然都是熟人,他沒有同二人客氣,摸出一封文書遞給了楊行潛,楊行潛匆匆掃了一眼就交給了楊飛,心知這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誰不知道此人的品級還在撫帥之上,他親自到來,不用說一定是替撫帥掌總的。
“屬下等參見節帥。”
等楊飛看完,兩人再一次執禮,表示將一應權力交了出去。
“不必多禮。”金明虛抬了一下:“你們來得早,與本帥說說看。”
聽到他的話,楊行潛簡單介紹了下各國遣來的軍力,以及他們之間的紛爭,楊飛則稟報了水軍的幾次出擊,包括不久之前,對占卑的襲擊過程,金明聽得很仔細,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敵情,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搞不清楚敵情,根本無法制定方略,任何戰爭都不可能憑著一張地圖來完成,而楊飛和他手下的水軍,顯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依屬下看來,他們的水軍不足懼,屬下有把握,徹底斷絕他們的水道,保證凌牙門周邊的安全。”
“凌牙門不是重點。”金明隨意地打量了一個身后的小島:“他們也不是重點,咱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海峽對面的那個大島,楊參議,你留在這里同他們周旋,進兵與否,何時出動都由得他們去,讓這些人來,只是一個大義的名份而已,楊都統。”
“屬下在。”楊飛朝他一抱拳。
“大軍會在此駐留兩天,兩天之后,用你的船,載上所有人,咱們去會會這個三佛齊。”
金明的眼中閃著強烈的自信,他的自信來自于何處,楊行潛心知肚明,隨著一艘接一艘的海船靠上棧橋,從上面下來的,并不是盔甲鮮明的禁軍軍士,而是一個個普通裝束的百姓,這里頭竟然還有白發蒼蒼的老頭,和明顯是作男子打扮的婦人。
然而,站在碼頭上注視著這一切的各國國使,卻從中看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宋人的準備功夫,做得極為細致,這些隨軍民壯,人人都是興奮不已,沒有任何被強迫來到異國他鄉的驚惶和不安,可見他們全都是自愿前來的。
在這五條棧橋的間隙,沿著海灘,一艘艘的小船,載著與之前相同的禁軍軍士,一刻不停地穿梭在港灣和碼頭之間,將那些停在海灣里的大船上,所載的人和物,這么一趟趟地往岸上送,很快,碼頭附近的空地上,變成了紅色的海洋,一面面的將旗下,那些同樣興奮不已的宋人軍士,將所有人心中的僥幸徹底打碎。
能夠一次性將上萬軍隊,投射到了離著他們本土足有幾千里外的海島上,這就是一個大國的實力!
看到這一幕,阿難陀終于明白了,楊行潛給予他的提示,梯訶都王子所需要的,不是什么兵力上的補充,也不是攻克一兩座元人的城池,而是大宋的支持。
因為一旦大宋拿下三佛齊的本土,離著蒲甘就非常近了,這種支持將是他最重的砝碼,沒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