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劉禹來說,這些夷人是留在山里也好,還是下山來參與建設也好,最終的結果都會是一樣,促使人自發地想要改變,只需要有一個看得見的參照物就可以了,如同后世的七十年代末,華夏第一次打開國門,看到外面的世界一樣。
一個如此發達的文明就在眼前,就連那些來自大食、波斯的人都心懷敬畏,更何況是和宋人糾纏了數百年的他們,因此,這一切都被他交給了屬下去做,等到將來很可能會專門成立一個部門,不過目下還顧不上。
水庫的基礎土方挖掘還在繼續,眼見著一個占地極廣,夾在大山之間的巨大人工湖,一點一點地被開挖出來,完全用人工計算的土方量漸漸接近圖紙上的標準,水庫的底部已經開始大量地滲水,不再適合人工作業,便開始了工程的第二階段,圍堰筑壩。
這個過程同樣需要海量的人工,大致上相當于,圍著已經開挖好的人工湖,筑起一圈鋼筋混凝土大堤,把這個湖給擋起來,就形成了最終的水庫,當然最困難的攔水截流部分,還沒有到來。
依然是分段施工,難度比起之前單純的挖掘,卻是大了許多,帶領每一個分段的,不再是各軍的指揮使,而是熟練的老工匠。劉禹也不能再之前那樣,只是站在高處同他們打氣,而是要親自去各個分段,解釋圖紙上的關鍵點,施工的秩序、土方的用量、混凝土的澆筑時機等等,這么大一圈走下來,口干舌燥自不必說,身體也是疲累得不行,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你們幾時到的?”
看到來人,劉禹有幾分詫異,兩人一黑一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都是穿著一身普通宋人百姓的衣衫,女子反而比他更像宋人一些。
“屬下見過撫帥。”
施忠和韋鳳玲同樣向他致了一禮,前者回答了他的問題:“四天前從安南上的船,前日在圍洲島上歇了一會兒腳,一個時辰之前趕到臨高角,聽聞撫帥在此,便讓人帶著過來了。”
劉禹虛扶了他們一把,一下子就聽出了他話里的關鍵之辭。
“元人攻入安南了?”
“半月之前,屬下親眼看到他們的前鋒跨過了趾山,酋帥阿里海牙的大軍和隨軍民壯也在兩天之后盡數進入安南國境,一路經永平道破陷沙、茨竹等關,另一路破女兒關,陷浮山寨,安南人似乎準備不足,涼州城僅守了不到五天就失陷了,其軍大潰,被元人一路追擊,直至富良江邊。”
“這么快!”
盡管有了心理準備,劉禹還是吃了一驚,趾山就是十萬大山的古稱,因為跨過去,就是古時的交趾,安南在這一帶設立了許多關卡,同樣的宋人也是如此,雙方在邊界上針鋒相對,其中最有名的莫過于‘鎮南關’,建國后被改成了‘友誼關’,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名字。
而諒州,也就是后世的諒山,是攻入安南之后的第一處要地,扼守著國都升龍府的門戶,既然,元人只用十天就打到了富良江邊,那么很可能,升龍府此時已經陷落了。
這是他沒有想到的,歷史上,安南人對抗元人,都是先敗上幾場,等到拉開了敵人的糧道,再利用天氣、地理等因素,層層阻擊,兩次挫敗了元人的攻勢,當然,自身的損失也是不小,因此,最后不得不主動求和,取得一個附庸的地位。
與歷史上相關,這一次的攻勢,唯一的區別就在于,阿里海牙的頭上,沒有了那個紈绔王爺、被忽必烈用來監視各軍的鎮南王脫歡的鉗制,因此,對于他的表現,劉禹充滿了期待,這可是一只加上從荊南征來的民壯,足有過二十萬人的大軍!
最要緊的是,沒有在廣西這里得到的,阿里海牙急需要功勛,而安南的敷衍,給了他一個極好的借口,這也是劉禹沒有在廣西境內對他加以騷擾的原因,就讓他們去同安南人廝殺吧,沒有了安南,還有占城、真臘、暹羅等等一大堆等著他呢。
顯然,對于他的淡定,施忠顯得有些焦急,能讓他不惜跨過整個北部灣連夜趕回來,恐怕還不只是升龍府陷落這樣的情況,略略思量之下,劉禹明白了。
“你是怕元人會得到安南人的海船?”
施忠點點頭,補充了一句:“還有糧食。”
這倒是個問題,一旦阿里海牙有了船和糧食,未必不會將目光投入瓊州這個小島,畢竟誰都知道,宋人盡皆在那上面。
對于他的憂慮,劉禹沒有解釋的意思,而是將目光轉到了同行的另一人身上,一身宋女裝束的韋鳳玲,沒有參與他們的談話,而是滿臉興奮地看著下面的建設場面,想必這一路,沒少為所見所感而傾倒。
折服一個沒什么見識的土著,劉禹毫無成就感,他感興趣的是,施忠回來是為了報告軍情,畢竟黑科技再黑,也不能跨過大海,可這個婆娘又是為了哪一般?
和夷人不一樣,峒人渡海過來的并不多,他們大多還是呆在宋人為他們劃分的各個羈縻州,憑借著邕州一帶的高山密林,同元人周旋,而在阿里海牙南下安南之后,連這種威脅都不存在了,他們又怎么可能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去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畢竟有些東西,不親眼看到,是無法讓人相信的。
韋鳳玲就成了這個親眼的見證者。
實際上,王文龍在寨子里對黃二娘發出的疑問,同樣也在她的頭腦中盤旋著,宋人放棄了整個廣西路,跑到這么一個小小的島上來,她并不認為是害怕元人,因為勇氣和戰力,已經在橫山寨下得到了驗證,如果不是出于這個原因,那么便只有一個答案,他們有所圖謀。
她想知道的就是,在這個未知的圖謀里,峒人要怎么參與進去,才能得到應有的好處?
劉禹當然明白,她不會是因為什么個人原因,出于好奇才跑上這么一遭,否則這么明目張膽地同情人一塊兒出現,在這個還顯得十分保守的社會里,是不可能有人認同的。
就算是劉禹自己,也不相信這兩個人之間,會有什么真愛存在。
“韋承宣,你這一路,可有不適之處?”
“回撫帥的話,我之前曾與爹爹一同出過海,并非第一次坐這種船。”她聽到劉禹的問話,趕緊收回視線,解釋了一句,卻發現對方給了她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由得羞惱交加,轉頭狠狠地瞪了施忠一眼。
施忠很無辜地一攤雙手:“不是我說的。”
“不是你還有誰知道?你這個討厭的漢子。”韋鳳玲一邊說一邊推開他的手:“拿開,別碰我。”
“我這不是著緊你的身子嗎。”
施忠被她打了一下,有些無奈地說道。
這一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本劉禹也只是好奇,壓根兒沒往那上面想過,沒想到這兩個二貨自己說出來了,讓他想不笑都不行。
為了避免尷尬,他轉過身去竊笑不止,跟在一旁的聽潮瞧見了,先是不解、既而驚奇,因為她知道施忠是什么人,更知道此人的家眷,眼下已經到了瓊州。
這是公然踐踏社會公德的行為啊!難道不是扔到某個竹編的籠子里,沉到黎母水里去么?
“聽潮,帶施都統下去。”笑了好一會兒,劉禹對她吩咐了一句。
施忠的腦子還有些不清醒,掙扎著說了一句:“我......屬下......”
劉禹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的娘子和孩兒都來了一個月,不打算去見她們么?”
此話一出,他頓時蔫了下來,乖乖地隨著聽潮走了,走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女子,嘴角帶著薄怒,面色通紅,卻不是太生氣的模樣。
“撫帥......”韋鳳玲的話同樣沒有說完,就被他給打斷了。
“如果你還打算讓這個孩子姓韋,就不要同他再糾纏下去。”劉禹轉過身,看了她一眼:“峒人讓你過來,是不是生出了什么別的主意?”
韋鳳玲一怔,沒想到這么快就被看穿了,原本想著借這個打打岔,看來人家已經心知肚明,連男人都打發得遠遠地,她不由得嘆了口氣。
“元人攻入了安南,在那一帶,還有許多峒人的寨子,他們讓我來問一問撫帥,是不是可以聯絡一下,給元人制造一點麻煩。”
“恐怕不是制造麻煩這么簡單吧。”劉禹的面上已經沒有了笑容:“他們拿什么說動了你,峒人的女王?”
這個年青的撫帥只是輕輕地一句話,就給了她極大的壓力,那個眼神,更是仿佛能看到心里去,韋鳳玲突然感到了身上一陣顫抖,再也無法站立,直直地跪伏于地。
“撫帥......我......沒有......”
“起來吧,你要明白,他們推出一個懷了身子的婦人,就是想著本官不能把你怎么著,你自己也是這么想的吧?”
韋鳳玲掙扎著站了起來,面上的紅暈早已褪去,臉色蒼白,身子不住地打著戰,嘴里嚅嚅地,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
“就你這腦子,真做了峒王,也會被人玩死。”劉禹搖搖頭,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不會以為,當初捧你,只是可憐一個失卻了所有親人的女子吧?告訴你,本官的憐憫,沒有那么廉價。”
“既然來了瓊州,就好好呆上些日子,親眼看一看這個地方,是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數百萬宋人縮到一個小島上,只是為了茍延殘喘?”
沒等她再答話,劉禹就扔下她,帶著親兵徑直走了,他還有一大堆事兒呢,哪有空跟這耗,留下她一個人感受一下,不管有什么樣的心思,在這樣的場面下,都會化作灰燼。
他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