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開這十余萬建設者,還有上萬名為他們提供服務的后勤人員,這些人大都是婦人,其中有許多就是建設者們的家人。
應娘子是個例外,她的男人死在了大都城里,連個尸首都沒有找到,在璟娘從京師啟行的時候,她正好被邀到了金明家,于是便同金涂氏一塊兒來到了這里,畢竟寡婦家家的,沒有個依靠,在家也是被欺負的下場。
這一路就是千里萬里,誰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回到臨安府的那一天,不過應娘子并不后悔,因為瓊州不光給了她一個安穩的居處,更給了一份希望,亡夫的獨子狗蛋按照強制教育法,已經在學堂里呆了數月,每一天都能學到好些生字,日后的前程,至少不會比他那個被評為烈士的爹要差吧。
而做為烈屬,她們早早地就分到了一套房,偌大的屋子只住了母子兩個,不知道羨煞了多少鄰舍,這簡直就連兒子將來成親的屋子都給預備好了,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當然,光頂著一個烈屬的頭銜,是沒有工分拿的,要想活得下去,還得作工掙路子,她并不想靠著金家的救濟來過活,男人是戰死的,該得恩恤一文不少,就連大內皇宮都進了一回,太皇太后親自撫慰,可說是倍極哀榮,在她看來,金家并不欠著什么。
懷著這種心思,她在每日里將狗蛋送去學堂后,自己便去官府的招工處,打聽有沒有適合自己的事做,好在瓊州是個新興的城市,只要有把子力氣,便不愁找不到活路,幾個月下來,洗衣、做飯、打掃什么沒做過,掙得工分,竟然不比一個壯年男子要差多少。
可誰能想到,這個從不挑食,什么活都肯干的黑瘦婦人,竟然是從七品武義郎、被朝廷追贈指揮使的遺孀?
眼下,她就在這工地上為下面的建設者們煮食,山林野地,十多萬人要吃喝,當然不會用那種鐵皮爐子,拾幾塊石頭壘個土灶,去山林里撿些柴火一燒,比水缸還要大上許多的鐵鍋子里,噴香的米飯就燜成了形,再配上一勺子油亮的肉湯,在里頭燙得爛熟的菜蔬,光是看看,就令人胃口大開。
應娘子手腳麻利地做著這一切,嘴里還在不停地回應著,那股爽利勁,真到被問起亡夫的事,才黯然失神。
“......應娘子,可否說說,你們是如何認得的?”
如何認得?應娘子一愣,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之前,那個大著膽子提著些吃食上她們家的門,自己介紹自己,憨直中透著靦腆,時不時地掃過后屋的門縫,與一對好奇、羞澀兼而有之的眼睛,碰上時的情景。
“俺是狗子,家住村東頭,大名叫喚作應有成,是俺們指揮給起的,蒙他提拔,如今已經升了都頭,手底下管著百十號人,每月的糧錢,也有好幾緡,原本是托了村里的張媒婆,可她要得太狠,俺一想左右都是你們家,不如買成吃食,請二老嘗嘗,都是臨安城中的精細物,花了半緡呢。”
她還記得,自家爹娘,對這個自來熟的軍漢,不知所措又頗有好感的模樣,無他,本就是一個村的,隔著不過幾幢屋子遠,打從光屁股上樹掏鳥、下河摸魚那會子,就知根知底了,后來應家人口凋零,他跑去從了軍,沒曾想,過了許多年,沒有死在外頭,反而成了禁軍的軍官。
她還記得,送自己出門的那一天,這個軍漢忙不迭地向爹娘保證,一定會待自己好,一輩子好!
她還記得,在應家的那間祖屋里,到處都是紅通通的顏色,他,一身簇新的武弁服,頭上簪著一朵碗口大的牡丹,黑黑的臉龐透著紅光,眼睛亮得能看到心里,滿嘴的酒氣,手忙腳亂地挨向自己,那一刻的驚惶與甜蜜。
她還記得,婚后出門,他將自己帶去指揮的家中,與數十個同僚吹牛,那股子志得意滿,又十分欠揍的表情。
她還記得,每一次要上戰場前,滿不在乎安慰自己,卻又拖著自己的手,那樣的難舍難分。
她還記得,最后一次離家,那些晦澀難懂的話語,其實早已經挑明了一切,可憐自己當時懵然不知,只顧著埋怨......
直到噩耗傳來,心里的那片天,突然塌了下來,說好的一輩子呢?
她什么都記得,而此時卻是希望,什么都不記得,在淚水涌出眼眶的那一刻,應娘子背過身去,用衣襟擦了擦,轉過頭來,依然忙著自己的活。
“李娘子,你能不能放過我,還有一大堆兒事要忙呢,我們家那口子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了,你也不要寫他,他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軍士,運氣不好,死在了外頭,留下我們孤兒寡母苦挨,如此而已。”
趙月娥合上了記事本,她看到了這個女子眼里的不舍,以及心底的那份決絕,她沒有再問下去,而是在一旁幫對方干活,對她的執著,應娘子有些無奈,不過多了一個幫手,做起事來的確是要快上一些。
跑到這里來,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趙月娥自己找來的差事,廣播需要稿子,以她的身份,可以從機宜司拿最新的軍情、政務通報,當然都是不涉及機密要務的,同時她還四下里到處去找事情來寫,那些被舒云播出來的每一條消息,幾乎都出自她的手,按照撫帥的要求,用得都是最平實的言語,讓百姓們一聽就能明白。
打聽應娘子的事,完全就是一個偶然,她想要寫一則關于烈士的稿子,無意中發現,這個人的身份十分特殊,既不屬于機宜司,也不是虎賁軍中人,而經歷則可以稱得上傳奇,最后竟然戰死在大都城里,如此抓人眼球的素材,她怎么可能輕易放過?
不得不說,自從離開了機宜司,她還是第一次找到了新的工作動力,一不小心,就成了這個時代的新聞先驅。
午時將近了,逾十萬人的吃食,準備起來要費上許多功夫,能不能讓這些干了大半天活的建設者們,及時吃到一頓可口的飯食,就連劉禹都在關心,為此還專門遣了聽潮這個大管事前來督促,在一片很大的開闊地帶,數百口大鍋燒得飯香四溢,剛剛煮熟的米飯,被一只只大木桶盛滿,然后交于前來取飯的軍士之手,用工地上那種大車拖著,每一車上面都插著一面將旗,代表前來的是屬于哪一個工區。
“哪一路?”
“第二軍第五指揮第三都。”
每來一個,聽潮就會在本子上記下,然后讓后面的婦人,將吃食抬出來,匯總的工作留到最后完成,與她一樣在記錄的還有許多人,這其中就包括了前來幫助的趙月娥。
“哪一路?”
“聽潮娘子,是咱們啊。”
聽潮抬頭一看,笑了笑:“你們今天做得不錯,撫帥都贊賞有加。”
說完,在本子上記下了吳老四那個都的軍號。
十萬人,以都為單位,就是一千個單位的份量,上萬名婦人,也差不多忙了大半天,才堪堪應付下來,等到所有人的吃食全都發放下去,還有一群特殊的人要侍候,那就是自家郎君。
按照劉禹的特別交待,不搞特殊化,因此他們的吃食與下面的建設者是一樣的,同樣用一個木桶給裝了,應娘子親自推著小車,同聽潮一塊兒送了過去,趙月娥拿著些飯筷跟在后頭,腳步不自覺地慢了幾分。
幾個人推著小車,很快來到了一處高地,等在這里的,當然不只劉禹一個人,婁定遠和他手下的幾個廂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趕來的關漢卿,甚至,趙月娥還看到了自己的夫君,那略微有些發胖的身材,隔得老遠,撫帥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關夫子,知道你是個有文化的,可要不要這么酸,你自己聽聽。”
劉禹拿著一張頁,‘啪啪’地在手里摔打著,眼里帶著笑,不過聽潮很熟悉這種眼神,是那種挖苦加上嘲諷。
“俾立室家。其繩則直,縮版以載,作廟翼翼。以捄之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
“還有這個,爰始爰謀,爰契我龜,曰止曰時,筑室于茲。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畝。”
“這就是你做的勞動者之歌?去打聽一下,哪個勞動者聽得懂,這里唱了些什么?”
關漢卿少見地紅了臉,嘴里分辨著:“這是詩經里的話,說得就是文王東遷,另僻其地,百姓奉其號召,開墾田地,建立屋舍,不正是應了瓊州當下的景?”
“你不說,不要說他們,本官都聽不明白,還以為是和尚念得超度經文呢。”對于自己的不學為術,某人毫不以為恥,反而厚顏有加,振振有辭地說道:“語言通俗一點,就像你作的那些戲文一樣,讓每一個百姓都聽得懂,這才是一個文藝工作者應有的態度,不要搞什么陽春白雪,咱們就是下里巴人,這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勞動者最光榮。”
他的話,贏得了包括李十一在內的所有人支持,勢單力孤的關漢卿,頗有些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好在很快吃食就被送過來了,劉禹看到趙月娥跟在后面,朝著她一指。
“偌,那是李十一的娘子,她的稿子,就是之前你聽到過的,如果不明白該怎么寫,去向她請教,讓她告訴你,該怎么寫出大白話來。”
關漢卿一聲不吭,藝術家也是有脾氣的,一想到辛苦了半天好不容易弄出來的曲子,讓人給貶得一文不名,他哪會有好臉色,如果不是對方位高權重,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了,不就是大白話么,這還要教?還是一個女子來教,當人家不知道,這種赤祼祼的羞辱?
“先吃飯吧。”
聽潮及時招呼了一聲,讓一旁的婁定遠等人松了一口氣,撫帥拿那位關先生作閥,他們不知內情,一句話都插不上,氣氛自然就很尷尬,好在吃飯這個事,將這一切都給化解了,劉禹接過聽潮遞來的一個碗,直接交到了關漢卿的手上。
“老關,還記得臨安城里,某家娘子應承你過什么?”
關漢卿正在氣頭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聽他這么一問,一邊思索,一邊順手就接了過來,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送到嘴邊的時候,突然恍覺,這是對方的飯。
“說是在這瓊州之地,有什么稀罕事物,現在某都看到了。”他并不以為意,來到這里的日子,幾乎每天都會有新鮮事物,刷新著他的認知,對于人家當初忽悠自己時所許下的承諾,哪還記得起。
“非也。”劉禹出人意料地搖搖頭,從懷里摸出一本小冊子,扔給他:“一早就該給你的,總是沒記起,今日便一并拿去吧,某只有一個要求,早日將它排出來,讓瓊州的百姓一睹為快。”
看到封皮的上的那幾個字,關漢卿不由得停下了筷子,等到翻開里面的內容,他連吃飯都忘了,此刻就連工地上的嘈雜、頭頂上的廣播都無法打擾他的閱讀,對此劉禹早有預料,因為那幾個字合起來就是。
《感天動地竇娥冤》
關漢卿一生最重要的作品,入選了后世的中學課本,如果歷史不發生改變,本來應該在五年之后出現在他的筆下,可是現在,他哪還有機會看得到元人治下的黑暗,為了不致于讓名作被湮沒,只能做出這種為穿越者不恥的行為了。
這本書上的署名,并非他劉某人,而是關漢卿自己。
略過專門看戲文的關漢卿,劉禹將目光投向了趙月娥,自從那回談話之后,她再也沒有出現在公眾視線之中,被他這么一盯,趙月娥趕緊低下頭,她連特務頭子李十一都不怕,偏偏就是害怕這個看似和藹的年青撫臣。
“李娘子,那幾篇稿子,寫得不錯。”
趙月娥聽到如此明目張膽的贊揚之語,愕然地抬起頭:“都是照著你給出的格式,算不得什么。”
“這就很不錯了,有些人,給他格式也不會。”劉禹意有所指地點了一句,伸手朝著水庫工區一指:“這里遲早會結束,你有沒有想過,將它延續下去?做成一種固定的形式。”
“撫帥是說......”趙月娥猛然間抓到了什么。
“朝廷頒布下的邸報,你看過吧,大致上和它有幾分相似,不過要更加全面一些,用詞就照著廣播稿的格式,盡量用大白話,盡量少用生僻字,爭取讓每個百姓都看得明白,可能做得到?”
一時間,趙月娥有些不敢相信,以至于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丈夫,直到李十一幾不可察地同他點點頭,這才明白,撫帥說得是真的。
自從退出了機宜司,她還從來沒有遇到一件能讓她興奮不已的工作,而眼下,趙月娥抑制著自己內心的激動,使勁地點點頭。
“奴一定會做好。”
在信息時代到來之前,新聞媒體,特別是紙媒,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所謂‘輿論陣地,你不去占領,就會讓給敵人’,劉禹當然不會放過這么好的宣傳陣地,廣播是其一,報紙是其二,決定將它交給趙月娥之前,他做了一個小小的測試,結果證明,這個女子有一定的新聞天賦。
不提她如何激動,關漢卿很快看完了整個小冊子,卻愣愣地坐在了那里,腦子里一片混沌。
“如何?這便是某請先生到來瓊州的目地,若是在北地,你縱然寫出來,又敢唱給誰聽?”
關漢卿仿佛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嘴里喃喃自語:“怎得如何熟悉,每一句詞,都寫到了某心坎里。”
“那是自然,因為這本就是先生所作,某只不過將其錄下,印出來而已。”劉禹微笑著揭開了謎底。
“不可能,為何某一點印象都沒有。”
“因為你是在醉后所作,前后數次,當然不記得了,不信你可問一下某的侍女。”
關漢卿茫然地看向聽潮,后者肯定地點點頭,劉禹這一點并沒有說錯,關漢卿好酒,經常會找些人來喝,喝醉以后發生了什么,他自己哪還想得起,只是再怎么糊涂,也很難讓人相信,自己會弄出這么一出好戲,卻毫無所知。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劉禹用北地腔輕輕地唱了起來,關漢卿連冊子都不用翻,就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
“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相比劉禹的二把刀,他唱出來的味道自然更勝一籌,一曲既罷,就連婁定遠等幾個粗軍漢,都喝起了采,無他,這樣的唱詞,平輔直敘,淺顯易懂,又直指人心,如何不贏得滿堂采?
“如何?某不曾欺騙先生吧。”劉禹一邊鼓掌,一邊微笑著說道。
關漢卿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人家不可能為了騙他,去編出這么好一出戲,只是讓他相信這是自己的作品,因為根本就不合邏輯,難道真是自己醉里所作?
吃過飯,這些人便都帶著或是疑惑、或是欣喜的心情離開了,最后留下的李十一,這才輕聲向他稟報。
“昨日開始,有十余位官員陸續離開了瓊州,無一例外都坐船去往了廣州,大部分沒有帶上家眷,不過奇怪的是,這幾人還留在家中,不知道做何打算。”
劉禹看了一眼他遞過來的名單,毫不在意地揉作了一團,扔到了地上。
“隨他們去罷,逆勢者,都會被潮流碾碎,無需太過理會。”
順著他的目光,李十一看到了重新開始的建設場面,他細細地體味著撫帥的話,突然間明白了什么。
在撫帥的心里,這些人不過都是跳梁小丑,根本掀不起什么浪花,因為無論他們怎么掙扎,在這樣的大潮當中,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瓊州,是勞動者的天下,不再是他們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僚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