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擺明了沒有答案,兩人當下也不再做什么討論,看著鏡頭里的情形,李庭芝的面上不知不覺有些凝重。
“許四,你覺得塔出在做什么?”
站在一旁的許文德同樣在鏡頭里觀察著,看了半天,他搖搖頭:“沒有渡船,不可能過得來,他或許是在造,或許是在等。”
“等什么?”
“一個時機,屬下也說不好,不過有這么一個感覺。”
李庭芝雖然面上不顯,心里卻暗自稱許了幾分,這個往日里喜歡自作聰明,實則一根筋的家伙,居然也學會了思考,不錯,許文德的感覺也正是他心中所想,塔出這么明目張膽地壓在淮水邊上,要么就是打算渡河,要么就是另有所謀,謀是會是什么呢?
鏡頭里的淮水北岸,元人將軍營幾乎就扎在岸邊,這是很不合常理的,自從黃河奪淮入海之后,幾乎每一年,這條黃沙滾滾的混水都會出事,就像是一條不甘被縛住的蒼龍,竭力想要掙脫一般,為此,腳下的山陽縣城已經一退再退,以防被水所淹。
塔出倒底在等什么呢?在自己控制了渡口和兩岸所有的渡船的情況下,李庭芝突然間想到一個可能性,轉過頭,向敘之發出一個詢問的眼神,后者幾不可查地搖搖頭,讓他的面上又多了幾分憂慮。
張世杰所部與他們斷了聯系,已經快兩個月之久了!
在李庭芝的心目中,芒碭山下的那場戰斗,盡管減員達到了五成,還是比不上一支如同張部那樣的強師覆滅的后果,這樣的損失,元人可以無所謂,他卻不能不顧及,或許在汴梁的那一刻,自己真的做出了一個最為錯誤的選擇?
消息還沒有得到確認,再多想也是無益,很快李庭芝就拋開了那些負面情緒,當面之敵并不好惹,塔出一定會吸取唆都的教訓,說不定會不顧一切地牢牢追著自己,現在無論是天氣還是別的因素都不太可能像數月之前那樣,創造出一個有利的殲敵之姿,更何況他們倒底想做什么?
“孫二。”李庭芝叫著知泰州孫良臣的排行,后者擠開眾人,在他的身后一抱拳。
“屬下在。”
“淮東倉司出缺了,本相擬保舉你繼任,朝廷已有回復,你即刻交接一下,趕緊上任去吧。”李庭芝的語氣十分和藹,聽著讓人如慕春風,可在孫良臣看來,有如數九寒冬一般地冰冷。
他能想到自己會被處置,降職,調轉都有可能,可萬萬沒有想到,會被打發到那樣一個位子上去,提舉鹽茶常平司,若是平日,還算得上一個不錯的去處,甚至可稱得上是個肥缺,可如今淮東各處特別是沿海,百姓俱已內遷,鹽場早已被棄,他不就成了揚州城里一個看倉庫的大吏?
“屬下謝過相公栽培。”
再不情愿,事情也成了定局,孫良臣語帶苦澀地拱拱手,腳履沉重地退了出去,從現在開始,他知道自己已經被排除了這個核心圈子之外,可問題是,為什么?一路以來,孫良臣自認自己并不怯戰,也幾乎沒有敗績,就連徐州城都守住了,何至于都到了楚州,還是不肯放過。
李庭芝沒看再看他離去的背影,轉過身,拍拍另一人的肩膀:“你即刻去收編他的兵馬,盡數補入軍中,告身印信,稍后會送到你那里,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泰州守了,至于戰功,還須朝廷核實之后頒告,本相相信為期亦不遠矣。”
鄭同完全沒有準備,一聽之下吃驚地愣在了那里,直到附近的同僚,特別是許文德帶頭向他恭賀,才覺出了些味道。
相公竟然如此毫不掩飾地加以攏絡,這樣一來,自己已經不再是淮東眾將中的一個另類了,而是正式進入了李庭芝的親信圈子,他的心里五味雜陳,面上卻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喜色,口中連稱“不敢”。
不管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有了這三千多泰州兵馬,他在芒碭山戰斗中的損失,也算有了實質性的補充,只是事情做得這樣急,可能并不僅僅是為了示好和拉攏吧,他在這次的行軍和戰斗中,充份證明了威果左廂這支出自建康隊伍的戰斗力,接下來,只怕還有更多的戰斗在等著他們。
位置坐得越高,考慮的事情就越發不會單純,鄭同小心翼翼地平衡著自己的心理,這份矜持和謙遜,倒是讓他贏得了同僚們的贊賞,無論有幾分真意,至少在此刻,人人都表示出了十足的熱情。
沒等他離開城頭,去履行自己升上郡守的第一個職能,負責江淮一帶情報事務的黑牛,也就是劉二被幾個親兵帶上了城頭,看到他的身影,李庭芝掛在嘴角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這個黑黑高高的家伙只要一主動出現,就表示有壞消息傳來,他很擔心,會是自己所想像的那樣。
“你們去他軍中坐坐,不過酒少喝一點,更不許喝醉。”
將那幫子將校打發出去,城頭上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只余了他和自己的親信幕僚二人,顯然,敘之先生對于此事的憂慮,不在自己之下。
“小的見過相公。”黑牛走上前來,朝他行了一個軍禮。
“哪里來的急報?”
不等他答話,一旁的親信就急急地開口,黑牛抬起頭,從身上摸出一個圓筒:“建康。”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讓李庭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黑牛趕緊解釋了一句:“沒有陷城,是關于元人的動向。”
親信更不答話,直接從他的手上接過圓筒,三兩下旋開,倒出一卷紙,就在手中展開,一目十行地看完,卻沒有長出一口氣,而是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敘之,倒底如何?”李庭芝一只手撐著城磚,一只手被親手扶著,看到他這個樣子,親信沒有將紙遞過去,而是自己介紹了一遍。
“元人似有分兵之意,浙西之地或圍或降,大部州郡已喪,消息上說,元人最近頻頻有過江之舉,在真州境內集結,許是意在淮東。”
“你是說他們想打揚州?”李庭芝一聽就明白了。
“不出所料,當是如此。”
這是很自然的,真州緊鄰揚州,無論是陸上水上都很便利,那里的百姓一早就被遷走了,可揚州城是不會遷走的,不光是淮東路治、他的老巢,還是抵抗元人的一道屏障,如同腳下的楚州城一般。
“揚州城中只有不到兩萬守軍,而且成份復雜,既有咱們留下的五千人,也有從沿江各地轉入的,包括知無為軍劉師勇所部七千,知鎮巢軍洪福所部雄江水軍五千余,恐怕要去一個可信之人,方能言守。”
他的言外之意,李庭芝又豈能不知,這不到兩萬人的守軍當中,既有主客之分,還有多寡之分,無論自己派誰去任守臣,都不足以服眾,而自己又不可能陷在那里,只略略一想,他就有了決斷。
“敘之,你辛苦一趟,帶上本相的鈞令,以劉師勇為淮東制置副使、權知揚州,你為幕中首席,余事便盡皆擔起,讓他們不必擔心,本相會親領諸軍,去解揚州之圍。”
“屬下這就走。”
事情緊急,容不得拖延,他應了一聲,拔腳就下了城樓,鈞令印信都在府中,該怎么填寫,不需要相公操心,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擔負的不光是城內的民事,還有以相府首席調停城中各軍關系的重任。
等到親信走下去,李庭芝仍是將之前那個疑慮問了出來,誰知道黑牛竟然也不知道確切消息。
“河南一路咱們的人布置得不多,張督帥倒底走的哪條路,目前還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并沒有進入襄陽府。”黑牛頓了頓,繼續說道:“相公勿憂,雖然沒有好消息,也不曾有壞消息傳來,這么大的一支隊伍,元人若真是得了手,怎么也得有所調動,上萬人的調動,決不可能瞞過咱們的眼。”
這是正理,李庭芝聽到他的分析,心里才稍稍安,張部足有五萬多人,元人要圍剿至少有一支兵馬不會錯過,那就是隔著一條淮水的塔出所部,連他們都沒動,只能說明一點,張部很有可能已經不在河南境內了。
有那么一必,李庭芝甚至感覺他們會不會是沒有南下襄陽,而是直接北上去了。
“京師是不是淪陷了?”轉過頭,他又問出了一個深藏于心底的問題,奇怪的是這個問題,就連親信幕僚都不得與聞,而對于這個粗漢,李庭芝卻能問得自然而然。
黑牛點點頭,又搖搖頭:“朝廷遷都了,已經走了十多天,如今只怕離著福建路不遠,臨安城,被咱們一把火燒了個干干凈凈,元人什么都沒得到,這才會在建康城下分兵。”
聽著他的話,李庭芝猶如被人塞了一個雞蛋般地張大了口,哪怕張部真的全軍覆沒都不可能讓他如此失態,片刻之后,他就明白了,能將事情做得這么絕的,放眼天下,唯有一個人。
對于他的示意,黑牛只是微微一點頭,讓他一下子就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李庭芝轉過身,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他能想像到事情有多難,可是沒想到,這么艱難的事,居然還是讓那小子做成了,突然之間,所有的困難似乎不再成其為困難,一種名為‘信心’悄然回到了身上,讓他再度回復了之前的狀態。
城頭上的風越來越大,一股濕意陡然間打到臉上,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摸,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原本晴朗的天空一下子變得昏暗無比。
雨季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