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元人攻入江東路伊使,各種戰報就雪片也似地飛入了京師臨安府,等到來自建康的百姓,特別是那等富貴人家拖兒帶女,拉著一車車的金銀細軟,惶惶如喪家之犬地逃入城中,流言斐語在城中傳得鋪天蓋地,更有甚者,就連朝廷正在商議著要遷都,官家圣人都已經打好了包裹準備跑路這種話都出來了。
“一派胡言!”
位于太平坊一側的榮王府內堂,謝堂恨恨地罵了一句,手上的盅子隨著他的手勢堪堪要砸到幾上,突然被他記起這不是在自家府邸,又生生地收住了,余勢未歇之下,盅子里的茶水濺了他一袖子,兀自氣呼不已。
“升道,你掌著樞府,內中情形究竟如何,政事堂諸公是個什么章程,不妨這里說與我等聽聽。”
“楊都尉,兩位大王,非是謝某不愿說,入府前,姑母再三叮囑,事涉機密,不得與聞,幾位相公也是這番說辭,國家正值多事之秋,若是我等還不能同舟共濟,”
“幾位相公?如今誰不知道做主的只有那位陳相公,留漢輔久病在家,聽聞已經上了辭呈,要歸鄉養老,家則堂倒底差些資質,多少軍國大事,竟是他陳與權一言而決,不是平章勝似平章,還有什么機密可言。”
“荊湖兩路俱已淪陷,江州丟了吧?元人直逼隆興府,江西朝不保夕,建康府被圍三個月了吧?這會子還在不在,誰說得清,如今城里都在傳,元人眼見著就要打進兩浙了,就你們那個政事堂,漏得跟個篩子似的,保密給誰看啊?”
朝堂之上無秘密,謝堂何嘗不知道這個理,在他沒有入府之前,沒少通過宮里的內線打探過消息,他能做,人家自然也能做,對方說的這些情況,都是被要求嚴格禁止外傳的,可一道文書,經手的何止數人,就是想查都沒地查去,對此他除了苦笑,還能做什么呢。
今天這些人把自己叫來,自然不是為商討國事,說來說去無非就一條,臨安府倒底還保不保得住,保不住的話,他們這些人該怎么辦?
“既然說到這里了,那某也說句實話,元人的確圍困了建康府,勤王詔令已遍發各地,可到目前為止,一支兵馬都沒有到來,各地都吃緊啊,荊湖丟了,元人攻入了嶺南,彈劾劉子青丟城棄地的表章,數日前剛剛送入城中,他那里是指望不上了,兩淮自不必說,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福建還有一支大軍,足有十萬之眾,政事堂已經一日幾道札子地行文福州,讓他們務必趕來。”
“十萬?元人光是在江東路就有五十多萬,就算趕到了又濟得甚事?”
“莫非,你們準備出兵建康府?城中除了蘇劉義那支新募的淮兵,只有獨松嶺還有幾萬人馬,可那是京師最后一道屏障,一旦有失,元人便可兵臨城下,到時候想跑都沒有路了。”
此前沉默不語,一直聽著他們議論的榮王趙與芮,突然間出言打斷了他們的話:“出兵與否,有諸相公在堂,圣人做主,軍國大事,非我等所能置喙,這些事情,聽聽就算了,不要再往外頭傳,還嫌不夠亂的。”
說完轉向謝堂:“升道,你方才說劉子青丟城棄地,是何道理,前些日子不還有捷報傳來,說他打了一個大勝仗嗎?”
其他兩人聽他提到這一茬,頓時豎起了耳朵,劉子青怎么樣他們并不關心,但是瓊州就在他的治下,那里才是他們在意之處,也是聚集于此的主要原因。
“不瞞大王,劉子青打了勝仗不假,丟了府治也是真的,蓋因元人多路出擊,廣西一路就要面對兩處攻擊,他初來乍到,好不容易打退了一路,已是強弩之末,因此對于另一路就力不從心了,也虧得是他,還能憑著那點殘兵與元人周旋,救下不少百姓。”
“少廢話,瓊州呢?瓊州是否有失。”
“莫問了,他知道的那點事,你們未必就打聽不出,再逼他又有什么用,元人占據了大半個廣西,一個小小的瓊州又能撐到幾時?”
趙與芮擺擺手,將謝堂從窘迫中解救出來,其余的二人知道再談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他們之所以會發難,并不是因為投了多少錢進去,而是派去的管事,居然被劉禹直接捉拿起來,連個罪名都沒有安就這么投進了流徒當中,如何還能忍得?
謝堂留在了最后,趙與芮想同他討論的依然是劉禹這個人而不是事。
“你覺得他意在那些銀錢么?”
“倘是旁人那是自然,可是子青此人,某亦捉摸不透。”
謝堂也想不出他為什么要那樣做,謝氏在那邊的一個管事也同樣遭了殃,說明他并不是想針對誰,對于他們這樣的權貴人家來說,一次性拿出十幾萬緡銀錢,算不上傷筋動骨,在謝堂的印象中,對方不像一個坑一把就跑的人,除非他打算直接投了元人,否則大宋之地,已無他容身之所,這不是聰明人所為啊。
“政事堂倒底做何打算?這都遷是不遷?”趙與芮似乎也不在意他的答案,就像是隨口問問而已:“老夫聽聞有人進了城?”
“是真的,遷都也好,瓊州也罷,都要著落在此人身上,不過眼下咱們最好什么都不要做,有人比咱們更著急。”
“升道,那就辛苦你了。”
趙與芮點點頭,親自將他送到二堂,這不過是給予執政的禮遇,否則一個侯爵,哪當得起?
等到客人們的背影遠去,他轉身迎著匆匆前來的王府長史劈頭問道:“人帶來了?”
“在后院,請大王放心,沒有人看到。”
“嗯,帶我過去。”
跟在長史的后邊,他連隨從都沒有帶,直接從畫廊轉入了后院,這個不大的院子住的并不是王府的女眷,而是一些犯了錯的仆役,而他幾乎沒有涉足過,長史打開其中的一個房間,將位置讓給了他。
屋子很小,氣味也不太好聞,趙與芮掩著鼻子走進去,里面站著一個人,許是聽到了開鎖的聲音,轉過身來,看到是他,激動不已地拜伏于地。
“父親大人安好,兒未能盡孝跟前,百死莫贖。”
“起來吧。”
趙與芮淡淡地說了一句,也不往里頭走,就這么看著對方抬起頭來,讓他難以想像的是,才不過數月而已,這個嬌生慣養的王府公子哥兒,竟然已經變成了另一幅模樣,如果不是經人反復確認過,他一準就會認為是被人給假冒了。
滿臉胡茬、面色滄桑、就連嗓子都有些沙啞,一身穿著更是破壞不堪,難怪他到了臨安,都不敢直接上府,而是在外面等著相熟的人,這一路上還不定吃了多少苦頭,一念及此,趙與芮的心頭一軟,語氣也跟著變了。
“事情我都聽說了,那劉子青倒底做了什么,你又是如何逃出來的,坐下慢慢說來,一切都有為父替你作主。”
趙孟松不防他會這么說,驚愕不已地抬起頭:“劉帥并未對我等做什么,兒子不是逃回來的,而是奉了他的所托,有一句話要帶與父親。”
“喔?什么話。”趙與芮聞言亦是一愣。
“元人勢大,不可力敵,請父親勸說圣人,盡快遷都。”
于是,在趙與芮吃驚的表情下,趙孟松將瓊州發生的那些事情一一講出來,他這才明白,事情是由自己這邊派出去的那些人挑起來的,居然意欲奪人產業,還要插手官員任命,誰知道無巧不成書,朝廷任命的廣西路臣居然就是那個死里逃生的劉子青。
發生了這樣的事,對方并沒有趕盡殺絕,甚至沒有去打那些銀錢的主意,趙孟松重點講述了自己在軍的那段經歷,也毫不避諱受到的冷遇和格格不入,讓趙與芮不由得欣慰有加,這個不怎么受他重視的王府從子,看起來成熟了不少。
“你說的,為父都知道了,此番回來,你自己有何打算?”
“正要同父親分說,國難在即,兒身為天家親族,責無旁貸,有些事情還懇請父親恩準。”
“你想為官?”
這種想法是很自然的,王府只有一個世子,其余的要么分家之后守著那點祿米過日子,要么出而為官從低做起,比起普通人,他們至少還有一個不錯的出身,比如趙孟松身上就恩蔭了郎官,而趙與芮所問的,則是一份實職差遣,那就需要活動一番了。
“非也。”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兒子居然否認了:“兒在想,朝廷一旦遷都,兩浙勢必大亂,祖宗社稷陵寢俱在此,總要有人守護,兒不才,欲行此事,請父親的示下。”
饒是趙與芮早有準備,也不禁為他的話所驚到,南渡以來已歷六帝,其山陵俱在浙東的路治會稽縣,京師丟了沒什么,祖先的陵寢一旦有失,才是令人蒙羞之事,而他的封地,恰恰就在會稽,就連福王府都建好了,只是很少會去住而已。
“既然你有這樣的心思,不妨說說,你打算如何做?”不知不覺,趙與芮的神情已經變得和藹了許多,讓趙孟松緊繃的神經漸漸放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