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祐二年正月十六,官歷上元節的第二日,又有一隊官船抵達了瓊州港,這一回迎接的人群少了許多,可是規格卻達到了最高,百姓們發現,被稱為‘廣西之天’的本地主人路臣,攜同昨日剛剛下船的女主人,親自等候在碼頭上。
從官船上下來的是一個身高六尺的彪形大漢,一身武弁服,腳下的革靴踩得木制的棧橋“咔咔”作響,他大步流星地走上碼頭,來到劉禹的身前,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便緊緊擁在了一塊兒。
“大哥兒。”
“子青!”
金明不防他會如此,有些不習慣地緩緩伸手拍拍他的后背,扶著雙肩仔細打量了一下對方:“你瘦了。”
兩人分別的時間比璟娘還要長些,早在劉禹出使北地之前,金明就已經趕赴福建,如今過去了已經快半年,劉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瘦了,但是金明依然同他心目中的那個鋼鐵男兒一樣,高大得像是一堵墻,給人無比堅實的感覺。
“弟妹。”放開他,金明拱手朝后面的人施了一禮。
“叔叔。”換了一身常服,沒有再戴帷帽的璟娘盈盈一福,
對于自家婆娘,金明沒有再說什么話,只是拿眼神向她示意了一下,同樣一身琚裙的金涂氏,早已習慣了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自從看到他身影的那一刻,眼里的就飽含了深情,舍不得移動半分。
“屬下楊飛,參見撫帥。”
看到來人,劉禹才明白為什么金明會是從海上來,他抬手讓了讓:“都來了?”
“回撫帥的話,屬下親族盡在這里。”
楊飛朝身后一指,一群仆役正在扶持著幾個老人,看樣子像是楊家長輩,他點點頭:“好生安置,有什么需要去尋楊先生,晚一些本官再同你述話。”
除了敘浦楊氏,后面還有許多海船,劉禹知道那是從泉州過來的,上面載的同樣是百姓,他們要比荊湖和廣西本地的人更早流向瓊州,身份上更是矮了一截,因為這些人,目前都還算是罪屬。
他此行專為金明而來,與楊家的長輩們打了個招呼,撫慰了一番,便帶著金明離開了碼頭,具體的事情當然有別人去做,兩人帶著幾個親兵,沿著馬路慢慢前行,金明對于腳下的這條路,沒有太大的興趣,看到遠處的樓群,也只是詫異了一會兒,倒是路旁的那些柱子,讓他好奇地張望了一眼。
“泉州出降了,蒲氏、夏景等首惡被檻送京師,城中的人待罪候審,普通的百姓流放瓊州,人數大約還有十多萬,某看了一下,以商戶居多,也有不少的船戶,這些人你可用得著?”
這個結果在劉禹的意料之中,他這里做的是五百萬人的安置計劃,多出個十多萬打什么緊,至于用處,這些人大多數都與海商息息相關,他肯定是用得著,而且由于身份上的限制,要比普通的百姓更為聽話,可是說是求之不得。
劉禹點點頭,拿出一包煙,自己抽出一根,然后將整包都塞給了他,金明微微一怔:“有許久沒有吃過了,倒是想得緊。”
“你自己呢?”
金明就著他的手點燃嘴里的煙,深深吸了一口,也不說話,從懷里摸出一份文書,遞給了他。
這是一份制書,略過那些華麗難懂的詞藻,劉禹直接看到了最后,朝廷對于他的安排也算是煞費苦心了,肯定了他之前在泉州戰事中的作為,之字未提那些拖延的手段,還另行加賞。
“檢校太保、武勝軍節度使、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鄧城縣開國侯、食邑一千七百戶、實封六百戶。”
建節封侯,看上去封賞不可謂不厚,一個武臣能做到這一步,可算是登封造極了,從品級上,依然高出他一頭。不過他了解金明的為人,這些東西壓根就沒放在心上,難怪官船上都沒有掛出新職銜,他的本職絲毫不動,反而卸去了一個最為重要的職事總督廣州府諸軍事。
也就是說,他依然和出京之前一樣,頂著一個三衙主官的空架子,手底下只有從京師帶來的一千多人馬,好不容易聚集在福建的那十多萬大軍,已經同他沒有關系了。
“廣州督府現任何人?”
“福建路帥陳文龍權攝,只怕他頂不了幾天。”金明搖搖頭,一臉的惆悵。
“我等只能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劉禹安慰了一句,這話連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朝廷現在急需軍隊,勤王的詔令連他這個偏遠之地都收到了,又怎么會放過福建的這十萬大軍,陳文龍是個忠臣,這份‘忠’會讓他身不由已,明知道前路不測,依然會義無返顧地踏進去,這樣的事情劉禹管不到,眼下他能把握的,就是這個島上的數百萬民眾,他們的命運已經與自己緊緊聯在了一塊兒,出不得一點差池,否則就會成為史上最大的害民之舉。
做為一個武人,對于民事上的事金明是不會置喙的,他的目光在路邊的那些軍士身上停留了很長時間,久在京師御營之中,大宋有哪些裝備自是心知肚明,而這些軍士身上所穿著的,樣子雖然大致上差不離,可是一看就能看出,本質上截然不同。
“把你的槍與某看看。”被他問到的軍士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劉禹點點頭,才雙手端起長槍,交到了他的手中。
金明掂量了一下重量,拿在手上挽了一個槍花,輕飄飄得如若無物,他放在眼前仔細端詳了一下,從槍桿子一直看到槍頭,然后還給了那個軍士。
“可有不妥么?”對于他的見解,劉禹向來是看重的。
“輕了些,做個投槍還湊合。”金明指指軍士身上的裝束:“這樣的盔甲,人人都有么?不知所費幾何。”
“嗯,這是標準配置,全套下來大約重逾二十斤,包括一領雨衣、一床鋪蓋,都是便宜貨。”
“這么輕省?難怪。”他被劉禹的話驚到了。
要知道,傳說中大宋禁軍的全付裝備,重逾五十斤,遠遠超過了后世美軍的標準,那還是不包括蓑衣、鋪蓋、行軍帳的結果,光是一柄大槍所重就達十多斤,用處是為了對付騎軍,可是劉禹從后世批發來的這種紅纓槍,用復合材料做的桿子,連三斤都不到,金明所指的輕就在于此。
不過他并不打算同對方討論關于冷兵器的改良問題,而是問到了別處:“你久在京師,可曾見過一種名為‘突火槍’的事物?”
“你說的可是‘竹火槍’?”金明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復。
這是一個火器開始出現端倪的年代,從震天雷、火蒺藜這類的守具,到突火槍、火油箱這類的跨時代產物,都已經出現了兵書上,科技創新至少在有宋一代,被提升到了一個很高的層次上,因為失去了產馬之地,宋人不得不在別的地方加以補強,有時候,劉禹對于祖先們的思維,佩服得無以復加,這不是后世的山寨,可能就連發明者自己都不知道,他們開創了一個多么偉大的時代。
“正是,以竹為筒,以火藥為引,將鐵彈推出,可達數十步遠。”
葉應及管著軍器監,里面不光有著細致入微的圖紙,還有制造出來的實物,這個名為‘突火槍’的東西,在原理上已經與火繩槍相去不遠,除了沒有卷鐵為筒,所射的不是鉛丸之外。
“雨天無用,極易炸開,射程也不及勁弩。”金明一口就說出了其最大的缺陷。
劉禹微笑著搖搖頭,他當然不是打算去制造這類初代產品,任何軍事上的發明,實用都是唯一的標準,否則任何的缺陷都會被敵人加以利用,成為致敗之因。
“竹木筒不耐用,炸膛也是必然的,若是鐵筒呢?雨天也不難解,后膛密封即可。”
“若是真能如此,倒不失為一利器?”金明顯然明白這種改良的好處,不過還是沒有露出多少驚異之色,發射周期和射程同樣是一個重要的指標,在戰場上,
“噢,何解?”劉禹起了考較的心思。
“此物不同于弓弩,非臂力過人者不能用,訓練得宜,雖女子亦可運轉自如,此其一,再者,鐵彈粒小,一人可攜數百顆而不墜,不像弓矢,制造不易,所費工時極多,還得是老匠人,如此一比,高下自然立判。”金明侃侃而談,像他這種擁有豐富戰場經驗的老卒,所說的無一不是中肯之談。
“全中!”劉禹興奮地打了一個響指,有了這種覺悟就行,他倒不是馬上就準備去運一批ak來,那樣的風險太大了,但也并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可想。
之所以會同金明說這些,是因為茲事體大,只有完全信得過的人,才能托以心腹,武器可以傷人,同樣也能傷已,像馬暨、姜才之類史上留名的忠臣,忠得可不是他這個撫帥。
也只有眼前這一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放著從二品節帥不做,跑到這里來,本身就說明了一種態度,要知道劉禹可從來沒有要求過他這么做。
“雉姐兒在山東,已經帶著人起事,目前一切順利,他們差不多席卷了整個京東路,與李相的大軍連成了一片。”
金明的神色雖然看著很平靜,視線卻無意中轉向了北方,嘴里喃喃地說道:“她長大了,心也大了,某是管不到,你多費心吧。”
短短的一句話讓劉禹倍感尷尬,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覺得怎么說都是錯,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金明將吸完的煙頭扔在地上,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京師某不打算回了,你這里有什么可做的,只管吩咐便是。”
劉禹終于等到了話頭,卻沒有想像中的興奮,他的確需要對方的襄助,才能將軍事這一塊兒交出去,不久的將來,這里的軍隊將會擴充到一個令人咋舌的地步,這么強大的一股力量,放到誰的手里都不放心,也唯有他是合適的人選。
“怎么,你還擔心某會不聽節制么?撫帥。”沒想到,他的沉默被金明看在眼里,少有地開了一個玩笑,頓時讓他心里的陰霾一掃而空。
“那就委屈你了,先做一個軍都指揮使,節帥可愿?”劉禹毫不客氣地反擊回去,兩人相視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接下來,劉禹將這個新軍的大致情況向他介紹了一番,成軍之時的五萬多人,經歷了邕州一戰,余下來的還不到三萬,因為一直在遷移百姓,沒有進行正式的擴充,不過招募的工人卻始終沒有停下來過,畢竟過海的百姓都需要一份生計,從軍就是其中的一個選擇,他盡力提高軍人的待遇,就是為了吸引百姓從軍,有了金明的幫助,這個過程會輕省許多,畢竟后者才是專業的。
“你帶來的人,全數補入軍中,你看著提拔,這支軍中有宋人,也有夷人、峒人、還有漢軍降卒,希望你能做到一事同仁,這話某只會說這一遍,今后就是你的首尾。”
金明不以為意地搖搖頭:“福建軍中倒有四成是畬人,這個道理某知道,只是這虎賁么?”他望著那桿大旗上的軍額,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表情。
新軍新戰術,以后會一點點地改變,有了金明的嚴格訓練,劉禹并不擔心這支軍隊的素質,眼見一件大事落了地,他心里輕松了不少,要在這個充滿了文盲的時代,復制一個二十一世紀標準的城鎮,他將會忙得不可開交,這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事情談完,就該為對方接風洗塵了,一頓家宴是少不了的,就在他們打算回城的時候,楊行潛突然騎著馬兒尋了過來,看著后者臉上焦急的神色,劉禹的心不爭氣跳了幾下,果然好事是不過夜的。
“撫帥、節帥。”楊行潛落鞍下馬,沖他們拱拱手。
“出了什么事?”
“京東急報,剛剛接到的。”
他的讓兩人都是一驚,事關親人的安危,金明也難以淡定,劉禹更是等不了,直接從他手上拿過紙卷,一字一句地讀完,心里頓時五味雜陳。
“什么!寧哥兒出事了。”金明見他不說話,只當不好,趕緊搶來一看,出事的雖然不是雉奴,可是那一個同樣算是他的家人,如何不大驚失色。
海上的兇險之處,他多多少少也能體會得到,當初姜寧做出這個決定,就同他請示過,縱然滿心不愿,奈何不過本人的堅持,就連雉奴也是默認了的,眼下出了這種事,兩人都是相顧無言,因為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去向姜才說才好。
“姜招撫,只怕已經知曉了。”楊行潛在一旁輕聲說道,劉禹恍然大悟,姜才帶著騎軍頂在邕州一線,距離比他們要近得多,這種消息是一站一站傳遞過來的,根本就逃不過他那一關。
郁江邊上的一處平地,搭建著一些營帳,每個營帳外都系著軍馬,一些騎軍在周圍巡梭著,沒有尋常的木欄、哨樓之類的設施,看上去就像一個臨時營地。
在一個看似普通營帳里,姜才盤腿坐在地上,他的面前放著一個幾案,對面坐著施忠,為他們把酒的,是一個穿著峒人服飾的女子,身材苗條、面目嬌好。
“施彪子,你還記得那一日么,我等前出至郢州邊界,同元人的巡騎遭遇,他帶的人最先接敵,一個人回營來稟報。”姜才面色平靜地述說著,手里的盅子連波紋都不曾泛起一個。
“哪會記不得,寧哥兒害怕敵情不明之下貿然出軍會有不測,才會親自回來告知,可是你以為他是籍故逃脫,不由分說就要行了軍法,要不是一幫老弟兄拉著,差一點就釀成了禍事。”施忠的臉上有些紅,舌頭都大了不少。
“是啊,若不是你們拖著,某怕是會親自出手,一刀斬了這個逆子。”姜才的嘴角露出苦笑:“一直以來,某最害怕的就是他犯下軍紀,丟了這群老弟兄的臉。”
“如今,他們都不在了,這個臭小子,總算不用再聽某的車轆轤話,下輩子投胎,托生到一個好人家吧。”
他一邊說,一邊將手里的盅子緩緩傾倒,一股淡黃色的液體流到幾上,又淌到了地上,見他的盅子空了,韋鳳玲想要上前為他斟滿,姜才擺擺手制止了他的動作。
“營中不許飲酒,某身為主將,不能破了例,否則有何顏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話沒有再說下去。
“消息上只說船翻了,并未說人亡,或許”施忠想要寬慰幾句,顯然沒有什么說服力。
在那等情況下,縱然人還活著,也多半成了韃子的俘虜,那樣還不如死了的好,姜才恍若不覺得撐著幾案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拿起擱在一邊的頭盔。
“某去巡邊,你們慢慢喝。”
走出營帳,他仰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隱去眼角的淚光,低下頭戴好頭盔,將頜下的絲絳一絲不茍地系上,面容又恢復了平日里沉穩肅穆。
“寧哥兒怎會他才十八歲啊。”
“當兵的不都這樣,誰也不知道哪一天,老天就會收了去。”施忠黯然說道。
韋鳳玲坐到他的身邊,默默地無語地看著這個一臉哀傷的男子,將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施忠端起盅子一飲而盡,轉身抱起身邊的女子,帶著一絲粗魯,俯身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