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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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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條大江把兩岸隔開,就像是神人伸出的一只手,分出了兩個世界,十二月的江北冰碴子結了一層又一層,被刺骨的江水擠壓著發出玻璃破碎時的那種聲響,而一江之隔的南岸,寒風中依然有種綠意盎然的味道。

  然而,以端明殿學士、兵部尚書出知江州的趙應定,就像被寒冰凍住了一般,從頭冷到了腳。

  德化縣城高大的城墻下,無數的百姓正在繞城而過,呼爹喚娘的叫喊聲不絕于耳,更多的人擁在護城河邊上,眼睜睜地看著吊橋高高揚起,他們大聲企求著守軍,慢慢地變成了咒罵,最后發生了推搡,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游過去!”,場面便徹底亂了。

  靠在江邊的人不一定就都會游水,更何況其中還有幼兒老叟,趙應定看著在河面上起伏的那些人頭,心中的堅硬被一點點地化開,就是在重慶城被圍困時,最危急的關頭,他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過,因為他知道外頭還有一支援軍,張鈺不會坐視重慶陷落而不理,可是現在呢?援軍在哪里。

  “大帥!”一個本地籍的指揮使單膝跪倒在他的面前,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在他的周圍,所有招募自本地的守軍都跪倒了,這股情緒也傳染了從蜀中帶來的人,當最后一個,他的親信,新任江州都統同樣這么做之后。

  趙應定嘆息著搖搖頭:“開門。”然后便閉上了雙眼,不忍再去看外面的情形。

  吊橋依然沒有放下,而城門卻被從里頭打開了,游過護城河的百姓從羊馬墻的口子里翻過去,一個拉一個地擁向了城門口,同寒冷的河水相比,在后頭不緊不慢地驅趕著他們的元人,才是要吃人的惡魔。

  可是惡魔不光會吃人,他們要的也不是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而是眼前這座看似高大,守備森嚴的州城。

  原本跟在后面的元人騎軍突然停下了腳步,無數的步卒從間隙中趕了上去,沖在前頭的無一例外都攜帶著長梯,這些梯子并不是用來爬墻的,而是翻過寬廣的護城河。

  他們的腳程要遠遠快于百姓,很快大量的長梯就被架在了河面上,這些步卒并沒有第一時間踩上去,而是提著刀站在河邊,防止百姓們爭搶,沖上長梯的來自后頭的步卒,他們彎著腰,舉著木牌,毫不費力地踏上長梯,沖向了對面的羊馬墻。

  “阻敵!”

  在張都統的大喊聲中,所有的守兵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可是過了好一會兒,敵軍步卒源源不斷地踏過護城河,依然沒有一支箭被射出去,因為在那些步卒當中,還夾雜著他們的親人。

  趙應定矗立在城樓上,兩眼已經失去了神采,直到這時候,他才醒悟過來,為什么當初人家會苦口婆心地勸他將州城搬到湖口縣城去,因為對方一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他的時間太短,還來不及掌握一州的民心,而又不愿意用強,結果便是,堅壁不成,清野不夠,除了將守軍的數量勉強擴充到了五千人,基本上什么也沒有做。

  四人小組會議上,無論是李相公還是對岸的張世杰,都讓他堅守十天,原本他并不認為有多難,守城于他而言已經是輕車熟路,帶來的一千多人里面個個都是如此,這三個月里,至少讓新招募的本地守兵也分享了他們的經驗。

  可是當今天發生的這一切出現時,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泡影,張都統聲嘶力竭地吼叫,終于讓守兵們明白了眼前的局勢,要么抵抗,要么敗亡,羊馬墻下已經開始了逐段逐段的爭奪,城門被里面的軍士大力推著想要關上,卻又讓外面的百姓一點點地擠開,情勢已經危險無比。

  別說十天了,能不能堅持十刻鐘,趙應定都沒有了指望,呆呆地愣了一會兒,他突然沖到了城墻邊上,指著下頭高喊著:“放箭,放箭!”

  守兵們目瞪口呆,因為他所指的是猬集在城門處的那些百姓,里面已經混進了不少的元人步卒,他們一步步地挨近了城門,只等著沖進去的那一刻。

  趙應定見無人響應,一把從守兵那里搶過弓矢,看都不看地一箭射了下去,如此密集的人群,哪還用得著什么準頭,只聽得“啊”的一聲,一個百姓中箭倒了下去。

  “滾木,擂石......都給本官放出去!”

  守兵們知道沒有了退路,無論是軍法還是城外的敵人,都不過是一個死字,隨著一陣稀稀落落的箭矢被射下去,百姓們終于明白,這是戰爭,他們開始朝著城墻下四處逃竄,至少在那里沒有人會射他們。

  等到百姓們逃散,城門外沒有了壓力,兩扇鐵木包裹的大門,被軍士們奮力推上,還沒等合上閘,元人的步卒就接替了之前百姓們的動作,大門再次被人抵住。

  “潑下去,燒死這幫龜兒子!”一個蜀籍的指揮使親自接過大勺,把燒得滾開的火油倒進了鐵桶里,在絞鏈的拉扯下,裝滿油的鐵桶被拉到了城頭上空,兩邊的軍士猛地一拽扳手,鐵桶在空中翻了個個,黝黑的火油順著一個接近五十度的銳角傾倒了下來,城門下頓時響起了一片慘嚎之聲,大片的元人步卒捂著頭臉翻倒在地上,不過這還沒完。

  “咻。”得一聲,一支箭頭插在了倒滿火油的泥地上,箭頭后面燃著明亮的焰頭,火光在一剎那間流水一般地蔓延開去,那些身上沾滿火油的元人步卒從黑人變成了火人,一個個爬起又倒下,在烈火中成為了一具具焦尸。

  戰爭終于被拉回到了常態,失去百姓掩護的元人步卒在城頭的遠程打擊下立足不住,又被羊馬墻后面的守軍奮力驅趕,只能一步步地退過了護城河,一直退到了對方箭矢的射程之外。

  “此人倒是有些章法,解卿,依你所見呢?”忽必烈沒有坐在他那輛宮殿一般的車輦上,而是來到了水軍統領解誠的座舟上,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城池,從側面看清楚整個戰況。

  第一波攻擊沒有奏效,并沒有讓這位雄心勃勃的大汗感到氣惱,因為那不過是一次冒險的嘗試罷了,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沒什么,他有的是余力。

  “回陛下的話,江州守臣趙應定,原任蜀中,因故奉調回朝,后又被宋人派到了這里。”

  原來如此,忽必烈知道他說的那個故是什么,蜀中兩路兵馬合圍重慶府的計劃,結果被人家各個擊破,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挫折,那么這位趙姓守臣多半就是來自重慶府了,難怪能應付如此復雜的局面。

  “塔出只花了一天就渡過了淮水,而后用了三天拿下壽春城,阿里海牙率軍擊破宋人水軍,不過才兩個時辰,而岳州更是不戰自下,你覺得這個江州城,在朕的眼下,能撐上多久?”

  “請陛下給臣兩個時辰!”解誠毫不猶豫地跪伏下去,以頭搶地。

  “哈哈!”忽必烈突然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頭盔:“你想同阿刺罕搶功,那可不成,解家的忠誠,朕已經看到了,這個機會就讓與他人吧,二小子,你說是不是?”

  原本立于他身后的解呈貴不防提到了自己,趕緊一撩袍角,深深地跪了下去:“大汗英明,解氏愿為大汗的偉業,粉身碎骨。”

  同船的文武們看著這一老一子受到的恩寵,無不是心生妒忌之色,不過誰都不敢表露出來,反而交口一致地稱贊他們,順便再拍拍大汗的馬屁。而就在他們的后頭,一支數百艘民船組成的船隊已經靠上了江州的岸邊,從上面卸下來的,既不是兵器甲仗,也不是輜重糧草,而是一根根粗達碗口一般的木材。

  “大帥,讓卑職帶人再沖一次吧。”江州城下,一個灰頭土臉的漢軍千戶頭也不敢地抬抱拳懇求,騎在馬上的阿刺罕強抑著心中的怒氣,并沒有朝他發泄出來。

  他心里很清楚,大汗就在不遠處看著,既沒有回到后頭的宮輦上,也沒有遣人過來質問,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機會不會再有了,接下來的攻擊如果不能奏效,哪怕他是蒙古人,一樣逃不過軍法。

  “帶著你的人去布伯那里,告訴他再快一些,一個時辰之內還不好,本帥就要送他去大汗那里治罪。”

  敵軍雖然退下去了,可是趙應定的心里一點都沒有感到輕松,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敵人,龐大的軍陣整齊地在城下列開,被他們費盡心力擊退的不過是滄海一粟,而那片黑白相間的大海,就要淹過來了,這一點他毫不懷疑。

  “快去讓人補充箭矢,飛石,火油也要多備一些。”

  與他同樣陷入絕望中的還有那些出自本地的守兵們,看起來,外頭敵人的旌旗比城頭上的長槍還要多,還要密,再加上那些被韃子驅趕的自家人,就在城下躲藏著,沒有人再敢將城門打開,可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命運會是怎么樣。

  面對這么低落的士氣,趙應定連幾句鼓舞的話都說不出口,吩咐完守兵之后,他就攀在垛子上,呆呆地望著那片黑白相間的人海。

  在他的注視當中,敵陣有了動靜,從步卒方陣的空隙中走出一隊隊的男子,兩到三個人一組,既沒有穿上衣甲也沒有拿著兵器,而是扛著一根長長的木頭,看樣子那木頭十分沉重,否則絕不會讓兩三個人抬著,奇怪的是,他們將木頭放到陣前的泥地上,就退了回去,然后是另一組又在原地卸下一根,如此這般,一直到木頭堆成了垛子,才停下來。

  然后就是一群工匠模樣的人背著大捆大捆的繩索,將那些木頭一頭接一頭地綁在了一起,約莫搭成了一個架子,這些工匠便將一個轆轤吊在上面,用繩索引出來,所有的人扯著繩子猛地一用力,將那個碩大無比的木頭架子給拉了起來。

  如果不是轆轤上連著一根長長的木臂,木臂的后頭又系著一個網兜,任是誰都以為那會是一架攻城車,因為整個架子的高度,已經快與城頭平齊了。

  然而,趙應定一看到那個成形的模樣,臉色變得煞白一片,嘴唇哆嗦著講不出一句整話。

  “小......小心,投......投石......機!“

  他說得沒錯,那個木頭架子的確就是投石機,離著城頭足足超過了二百余步,這個距離照理來說,沒有任何事物能被打到,可是只要看到那個架子的大小,沒人會懷疑它的威力。

  等到那些工匠拖來一個巨大的木頭箱子,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將箱子裝滿了泥土,用繩子把它吊到了木臂的另一頭,所有的守兵這下都明白了,即將到來的將會是什么。

  “試試。”一個色目人打扮的男子站在那個木頭架子的附近,四下檢查了一下,感到沒有什么問題了,用不怎么熟練的漢話朝那群工匠吩咐了一句。

  聽到他的吩咐,幾個工匠立刻從陣后頭抬來一塊石頭,并不是那種規則的圓彈,而是一塊不知道從哪里挖來的天然石塊,有棱有角,呈不規則的多面體。

  幾個工匠用力將石塊放到木臂一端的網兜里,用拉勾將長長的臂端拉了下來,同時另一端的大箱子被拉上了半空,為首的工匠頭兒看了一眼那個色目人,見他點點頭,轉身一揮手。

  “放。“

  被一群工匠拉下來的木臂在一瞬間被放開,失去鉗制的大箱子立刻墜了下來,巨大的重力將木臂猛地一下子彈起來,系在后端的網兜帶著里頭的石塊高高地跳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飛向了遠處的城池。

  “噓!”

  足有半個人身大小的石塊擦著城樓飛過,就在趙應定一眾守兵的目視中,直接從城頭拉起的帷幕上空劃過,砸到了城樓下面的街道上,石板鋪就的街道上立刻出現了一個大坑,石塊從坑里彈出來,一直碰到了街邊的墻壁才停下,那道墻壁上慢慢地出現了一道裂紋,然后像蜘蛛網一般地延伸開去,最終轟然倒下。

  目睹這一情形的所有守兵都被驚呆了,沒人敢去想像,如果那塊石頭砸在自己身上,還會剩下什么?

  “嗯,一個時辰之內,將這些石頭統統打出去。”

  色目人再次檢查了一下木頭架子,發現并沒有散架的跡象,滿意地點點頭。

  在他的指揮下,所有立在陣前的木頭架子都像剛才一樣開始了轟擊,巨大的石塊不停地被發射出去,布滿了天空,而馬上就有人從陣后抬來新的石塊,仿佛無休無盡一般。

  “張卿,你經歷過建康戰事,說說看,朕的大炮,比之宋人的如何?”

  大江上,被忽必烈叫到的張榮實,還沉浸在遠處萬炮齊轟所產生的震撼畫面上,猛地聽到大汗的問話,下意識地說了一句。

  “那自然是極好的。”

  “說得好,此物就賜名為‘潯陽炮‘。”忽必烈一掌拍在女墻上,神情興奮不已。

  等到眾人反應過來,才發現遠處的轟鳴聲已經消失了,宋人的城池上,揚起了一面白旗,他們降了。

  一江之隔的安慶府,元人進犯江州的同時,當然不會忘了這里,只不過同對岸不一樣的是,自蘄州境內的黃梅縣開始,就幾乎看不到人煙了,而沿途的宿松縣、太湖縣,甚至是緣江的望江縣,這樣的情形一直要等到安慶城下,俱是如此。

  為此元人準備的近二十萬大軍等于撲了個空,還無法從敵境取得任何補給,不得不在奪取了空空如也的府城之后停了下來,等待他們大汗的下一步指令。

  幾乎與此同時,遠在桐城山區的張世杰接到朝廷的正式詔令,表他為清遠軍節度使同時出任總督府軍事,然而建節加上統一指揮附近所有州府軍力的喜悅,在聽到對岸出降的消息之后,全都化成了深深的憂慮。

  才不過僅僅一天,江州城就陷落了,這讓他簡直不敢相信,要知道,從三個月之前,自己聯同李相公等人就已經告知了他們實情,不指望能拖上多久,但也絕不可能只有一天!

  “韃子以巨炮轟擊,城樓盡皆坍陷,墻體也多處受損,守軍多為新卒,在如此猛烈的打擊下,心為之奪,那位趙帥只怕也是不得已。”

  探子的解釋并沒有抒解他心中的郁悶,江州擋不住,前面就是一片坦途,池州、太平軍、南康軍都會陷落,更為麻煩的是,突入安慶府的韃子沒有了后顧之憂,與自己的交戰就是個時間問題,而他將處于腹背受敵的境地!

  真的要按劉禹所說的退入大別山中?這一刻張世杰竟然又想起了之前他認為十分荒謬的計劃,無他,如今的他已經真的快要走投無路了。

  “立刻曉諭百姓,速往無為軍、和州方向退卻,此地已不可恃。”

  “那我等呢?”這個問題,不光是他的部下關心,就是奉旨受他指揮的原夏部軍馬也是一樣。

  “還要在附近周旋一陣子,為百姓的逃離拖延時間。”

  這一刻,張世杰的目光無比堅定,困難自不必說,然而就算是要走,也不能留下任何東西給敵人,這差不多成為了某種信念,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里,因為對面的教訓,可以說為他提供了一個非常直觀的例子,反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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