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對于大都新城的建設始于至元四年,最早開始的自然是宮城內的建筑群,如今八年過去了,整個宮城還沒有完全峻工。⊙小說,不過供帝后議政理事休憩的幾座大殿都已經交付使用,畢竟那是新朝的臉面,不可能時時放在城外進行。
于是乎劉禹就成為了新臨這座宏偉大殿的第一人,不管是作為宋使還是穿越者,從正門沿著步廊走進去,遠遠地就能看到撥地而起的石臺,在一片空曠的廣場當中顯得十分突兀,臺高三重,每一重都有一人多高,而這只不過是臺基而已。
三重石階之上,一座宮殿巍峨聳立,朱墻碧瓦飛檐畫棟,雙人合抱的廊柱承著巨大的拱角,猶如上位者騏張怒坐,威勢驚人地壓下來,直奪心魄。道旁的值殿武士盔明甲亮,按刀而立,劉禹能明顯地感覺到身后的呂師孟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甚至能想像出他眼神躲閃、面容驚駭的樣子。
護衛著他們前來的楊磊等人被攔在了宮城之外,只允許受召的二人入內,眼前的這一切毫不稀奇,連下馬威都算不上。無端端地劉禹想起了后世所看過的某些神劇,主角孤身一人去闖匪寨,賊人并立兩旁,高舉大刀組成從林,主角毫不畏懼坦蕩而行,折服了一干人等,其中很有可能還有某個膚白貌美的女賊。
此時的劉禹并沒有做到目不斜視,他眼神隨意地四下打量,步子也走得很慢,感覺就像在故宮中游覽一樣,難得的是還有一幫盡職盡責的演員在陪著他,這樣的機會哪能錯過呢,要是情況允許他都想掏出手機拍上幾張了,放到后世就是現成的拍攝素材。
前頭引路的王都知沒有因此而鄙視他,在宮里干了這么久,接引的各國使臣也算不少了,很少會有人像這位宋使一般放松,是的,這比一臉正氣目光凜然還要難以做到,讓他暗暗稱奇不已。
“貴使請稍候,待殿中召喚方可入內。”王都知將二人帶到殿外,低聲囑咐了一句,劉禹不過略為頜首便仰起頭,看著大殿上頭的匾額,書著“大明殿”的三個漢字邊上還有彎彎曲曲的蒙古文字,這名字起得頗有些畫虎不成的意思,因為歷史上滅掉此獠的正是名為“大明”的漢人朝廷,不知道算不算天意。
因為要朝見,此行他們二人都沒有著常服,而是穿著緋色朝服,頭戴的也不是翅帽,而是梁冠,胸前壓著一個上圓下方的白色硬領,這套裝束在將近一米八的劉禹身上,確實襯出了幾分氣勢。
“宣,宋使覲見。”
聽到一個尖利的男子聲音之后,王都知提醒他們跟好,便當先低著頭趨著小步朝里走,劉禹大步邁過殿門口的門檻,眼前的光線陡然一暗,殿內人影綽綽,走進去才發現,分成兩班,在左邊低頭謹立一看就是漢臣,而右邊站著的,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他,裝束上截然不同,也不像漢人那樣謹小慎微,有的禿頂綄發,有的梳著數條小辮子,一看就知道,不是蒙古人就是色目人。
而在最前頭的高座上,一個人影橫臥著用手撐著頭,似乎在假寐一般,一直走到離著還有十來步的樣子,劉禹在王都知的示意下停住腳步,身后的呂師孟收勢不及,差點撞到他身上,引得殿內一片竊笑。聽到了動靜,高座上的那人才突然睜開了眼,劉禹只感到一陣電光射來,饒是他早有準備,這一刻也有些恍然,這時空的位面之子,垂天下十多年的強大帝國主人,眼下就活生生地在他面前。
與后世畫像上的慈眉善目不同,六十多歲的忽必烈即便沒有怒氣撥張,平靜的表情下仍有一股威勢,那是權傾天下一言可決生死所養出來的。就像后世某個大公司的經理,對不相干的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如果是能決定你的飯碗大小、長短,那他不管長成什么樣子,都會有某種氣勢,俗稱就不說了,那真的很俗。
劉禹就這么直愣愣同他對視著,從忽必烈的眼神中看出了毫不掩飾的輕視之意,即便被人這么看著,也沒有露出多少凌厲之色,甚至都沒有想像中的殺意。劉禹在心中暗嘆一聲,今天的事只怕不能善了了,剛剛這么一想,腳上就被人碰了一下,一低頭就看到了王都知催促的眼神。
“我朝祈請正使劉禹覲見大汗。”劉禹正色朝著那人作了一禮,這一揖不要緊,右手邊的胡人倒沒什么,左邊的漢人群中發出一陣大嘩。
“宋使應行正禮。”為首的一個老臣站出來說道。
“何為正禮。”
劉禹現出一個詫異的神情,他身后的呂師孟突然一下子伏倒在地,不住地叩首,口中還告著罪。那個老臣面露譏諷之色,指著他身后笑了笑。
“貴國副使便是垂范,何故你這正使反倒不如?”
“他么?驟見大汗,心中生畏,駕前失儀而已。”劉禹撇了一眼身后,轉過頭毫不示弱地瞪了那個老臣一眼,這才拱拱手對著前方說道:“我朝臣子見官家、見圣人俱是此禮,下官以此覲見大汗,正示尊崇之意,若似這般做作,在我朝好有一比。”
“什么?”老臣下意識地問了一聲,劉禹不由得為他的機智暗暗在心里點了個贊。
“犬耳。”
劉禹好整以暇地答道,一時間殿上突然安靜下來,他能感覺到眾人殺人般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站出來的那個老臣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行了,接著說正事,讓那人出去。”眼看就要出現騷動,劉禹已經在考慮要怎么逃過眾人的群毆,從上方飄下來一個不大的聲音,一下子讓殿里肅靜起來,劉禹以為忽必烈說得是自己,這當然正中下懷,沒等他拔腳后退,上來幾個中官將他身后的呂師孟給拖了出去。
“謹尊圣諭,姚學士,你來吧。”差點暈倒的那個漢人老臣點了一個名字,從漢人臣列中走出一個年紀更大的老臣,他先對著上方施了一禮,然后從前者手里接過一封奏章一樣的文書,展開來念道。
“爰自太祖皇帝以來,與宋使介交通。憲宗之世,朕以籓職奉命南伐,彼賈似道復遣宋京詣我,請罷兵息民。朕即位之后,追憶是言,命郝經等奉書往聘,蓋為生靈計也。而乃執之,以致師出連年,死傷相藉,系累相屬,皆彼宋自禍其民也。襄陽既降之后,冀宋悔禍,或起令圖,而乃執迷,罔有悛心,所以問罪之師,有不能已者。今遣汝等,水陸并進,布告遐邇,使咸知之。無辜之民,初無預焉,將士毋得妄加殺掠。有去逆效順,別立奇功者,驗等第遷賞。其或固拒不從及逆敵者,俘戮何疑......”
來了!劉禹的古文底子不算好,也知道這里頭說的是什么意思,原本想要借題發揮讓人趕出去的目地沒有達到,應該說是被座上那人給看穿了,故意讓自己站在這里聽人念著這些話,不就是想羞辱自己么?
不就是對著宋使念一份討宋檄文么!如果他是文天祥之類的忠臣,只怕還會有些效果,對著自己不是對牛彈琴是什么?劉禹冷眼看著他們的表演,臉上露出些許不忿,卻沒有上面那人想像中的激動。
“宋使都聽到了,有何感想?”發問的不是忽必烈,而是他座下一個年青人,說是年青人其實也比劉禹要大些,穿著一身蒙古王公的服飾,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
“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劉禹猜出來他是誰,還是多問了一句,既然人家這么閑,放著軍國大事不管來消遣他這么個小臣,那自己也不能不配合。
“放肆,這是太子殿下。”姓姚的學士上前一步叱責道。
“失敬失敬,下官有眼不識,還望殿下莫怪,久聞太子仁德,信義著于天下,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劉禹熱情地上前作禮,其恭敬之處更甚于方才見忽必烈,真金雖然面色微沉,倒底年輕些,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面對他的痞態,就有些不知道如何應付。
沒等劉禹繼續胡說八道,姚學士一把將他拉住,然后暗暗朝真金使了個眼色,心里卻有些慌亂。劉禹的這番做作,看似胡鬧,實則另有深意,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贊太子而輕陛下,這是何等的禍心,他甚至不敢看上面的表情,只能將氣撒在這個南蠻子頭上。
“宋使還未答太子的話。”
“依下官看來,此文矯揉造作,文過飾非,談不上出彩,不過史書上另有一文,可供參考。”
“你......”
姚學士見自己的心血被輕飄飄的幾句話就給否定了,不由得心生怒意,還未罵出來,真金朝他搖搖頭。
“讓他說。”
“謝過太子殿下。”
劉禹不失時機地補上一刀,面朝眾人微微一笑,這份氣度首先就讓人再也生不出輕視之心,忽必烈仍是保持著那個姿態,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的表演,想要聽聽他會說出些什么來。
“昔日曹孟德下江東,嘗謂書信與孫權,其中有言‘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寥寥數語,殺氣陡生,不比方才那些陳辭濫調強上百倍?不過。”
說完之后他留下了一個轉折,等到眾人的目光都到了自己的身上,才慢悠悠地繼續說道。
“依下官看來,此語仍是繁復了些,史上另有最簡略之文,僅只一句話,最得在下之心,而此語朝中諸位亦是熟悉,便是當年成吉思汗西征時所發,這位學士問在下有何感想,下官便以此語送你,還有殿下以及......”劉禹朝上方拱拱手,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一往無前的氣勢和睥睨天下的自信,再不復方才的憊懶之態。“大汗。”
“你要戰,便來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