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府會稽縣城內的帥司府衙,兩浙東路安撫使、知紹興府王霖龍正在檐下嗟嘆不已,他剛剛將京師來的使者送出門去。一想到來使傳下的那些話便只覺得晦氣,那些該死的劫匪哪里不好去,偏偏就跑到了自己的轄境,哪里不好去劫,偏偏就盯上了葉府的船,弄得現在自己要背這個黑鍋。
后世有一句話叫做“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他現在的想法也是差不多,整個大宋十多路,就數他這個路臣當得最是悲催,路治所在的會稽縣城離著京師不過百余里,快馬用不了幾個時辰就能到,這不,自己境內發生的事,他這個知紹興府都未曾聽聞,可京師里的那位太皇太后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這差使沒法干了。
其實不用多做解釋,黃梅縣的百姓也知道這一回不想離鄉都不行了,早在張部攻來之后,他們這里就已經被前來就食的韃子潰軍洗劫了一通,雖然沒有池州那么慘,可哪家哪戶不是遭過殃,運氣好的不過失些糧食財物,運氣不好的家中就連那些婦人也種種不堪言之事讓他們很容易地就做出了決斷。
“投軍?”聽到親兵頭子張霸的回報,張世杰摸了摸自己頜下的硬胡茬,他并沒有下令在這里招兵,這些人是自愿來投的,可見被韃子逼到了何種地步。一時間他有些猶豫,雖說人數不過幾百,可自己轄下的安慶府也是剛剛才收復的,錢糧都不甚寬裕,維持手下的三萬多人已經很緊張了,這還是建康之戰分得的繳獲頗多,不然就連這趟出兵都很難成行。
“領他們去后營暫且先充做廂兵,等回了安慶府再說,以后再有這等事也是如此措置,也讓他們多想想,是不是愿意刺上這一回字?”張世杰深知不是走投無路又沒了田產,這些人怎么也不會選擇投軍這條路,其中多半還有和韃子的仇恨在里頭,他擺擺手直起身,看著遠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遠處的村莊烽煙滾滾,他知道這是百姓離開之后他的部下放的火,雖說安慶府離這里如此之近,可一條分界線之后就是兩個國家,再要想回來還不知道是哪一天,人離鄉賤,怕是只有夢中才會想起了。
不走也不行了,李庭芝發來的沿江制置司鈞令就在他的手上,韃子在大舉征兵不望而知將會有什么動作,這也是他出兵拔了這個釘子的主要原因。此番將整個縣城大部百姓都遷走,好歹就有了一個緩沖的地界,否則自己的防守壓力太大了。
待到城中百姓走得差不多,他親領的中軍也將要開拔上路,騎在馬上回望著這片土地,張世杰心中有些感慨。荊湖之地近在咫尺,自己領著大軍卻無法寸進,和那些一步三回頭的百姓一樣,大家其實都是失去家園的可憐人罷了。
“駕!”看到縣城中也燃起了大火,張世杰揚起馬鞭就是一下,胯下的戰馬長嘶一聲,張開四蹄開始加速。在他的身后,三千余騎兵徐徐而行,列成整齊的行軍隊伍跟在了自己的將主之后,揚起的塵土撲天蓋地,百姓們卻不以為忤,有這樣的強軍遮護,讓他們對于新的家園生出了幾分期盼。
“糧米,本官只要糧米,告訴他們無論如何先運一些來,再遲了恐怕就會有不測之事,他們既然到了本官的地面上,那就是我大宋子民,韃子棄之,本官卻不能不管。”袁洪的聲音在他的州衙府內回蕩著,整個人也同他的語調一樣急切,揮動的手臂都快到了屬下的臉上。
也怪不得他著急上火,原本太平州境內被韃子屠了一個上縣,余下的大都跟著到了建康府,等到戰事平息了,卻有大半的人不想再回來了。誰不知道這里已經是對敵的前沿之地,如果韃子再來又得跑,百姓心里哪能沒有計較,再說了,建康城的堅實是有目共睹的,誰不想著能靠得近些,兵荒馬亂的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因此,他來的時候準備的糧食并不算多,除了供應為數不多的駐軍之外,根本沒有多少節余。可哪曾想,最近突然從隔壁的池州一帶來了大量的難民,原本還以為不會很多,怎知道后來越來越多,他已經動用了駐軍的口糧,看樣子仍是不夠。
池州在韃子潰兵的劫驚之下已經幾乎成了白地,他們搶的最多的就是百姓的糧食,因此這些逃難的人大都已經餓了好幾日,能堅持著到這里的殊為不易。只怕這一路上袁洪根本不敢深想,他親眼看過這些人的慘狀,瘦成骷髏一般的臉上一雙眼睛發著慘淡的綠光,若不是有軍士維持著,他們怕是連人都會吃!
飽讀詩書的袁洪被徹底震撼了,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個,決不能在自己的治下發生易子而食這種事!因此,除了趕緊派人去建康府催糧,他不得不將所有的重心都轉到了這上面來,連日里的不眠不休,讓他形容憔悴之余也有些情緒失控。
“官人,你已經盡力了,如今闔府上下都消減了用度,就連桷兒也不肯再多添飯,直嚷著要省下來留給饑民。咱們只能做到這地步了,你再這般自責也是無用,若是你也倒下了,那城外那些饑民就真的沒有生路了。”
打了一個眼色讓那些小吏們都退了下去,他家大娘子的溫柔話語如春風一般將他的火氣吹拂開去,袁洪被她按著坐了下來,干脆就這么躺在了椅背上,袁娘子輕輕地揉著他的雙肩,堂上一片寧靜讓他的心也慢慢平復了下來。
他家娘子說得很對,自己是絕對不能倒下的,根據劉禹的提點,他到這里來的首要之事不是安排百姓重置生產,而是抓住這難得的時機修葺城防,以迎接韃子的下一次可能的進攻,不管怎么說,有一個堅固的城防,讓人心也會更加堅定一些。
整個大宋境內,估計除了蜀中,沒有人再比太平州內的這些百姓更加痛恨韃子了。袁洪深信,只要自己能弄來糧食保住他們的性命,他們之中每一個人都會不惜命地跟著自己,與韃子拼殺到最后一刻,所以,他希望能多救活哪怕一個也好。
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不是神仙,變不出糧食來,建康府那里能不能給,能給他多少,都還是未知數。為此他甚至派人過江去對面的無為軍和和州借糧,明知道那里也是新復之地,可怎么也比自己這里強些,就算是“病急亂投醫”也顧不得了。
野鼠、爬蟲、甚至樹皮、草根,只要是能入口的,他都發動人去收集,會捕魚的去大江上捕魚,會打獵的去山野間行獵。在糧食沒有運到之間,就靠著這些點子,他們竟然也支持了這許多天,袁娘子的這一句“盡力”他的確當得起。
“這是江南啊,娘子,在我大宋最為富庶之地,居然還會出現餓死之人,你能想像得到嗎?可這一切就在我等的眼皮底下發生,為夫卻無能為力,怎不叫人痛心疾首。”袁洪喃喃地訴說著心中的苦楚,袁娘子靜靜地聽著,這些事以前他是從來不會提起的,可見已經壓在心中有多重了。
“太守,城外,來了”突然之間,一個穿著青袍的官吏跑上堂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袁洪直起身聽著不得要領,來了什么?饑民么,不是有了安置成法,直接照此辦就是了,難道人數太多?
“糧車!”歇了一口氣,那人終于說出了最后兩個字,袁洪先是一怔,接著不敢置信一般地長身而起。既是車而不是船,那就只會是從建康城而來的,他顧不得再問,急急地就跑了出去,讓身后的袁娘子搖頭而嘆,自家官人都多大了還是那副火急火撩的性子。
縣城中貫通東西的長街之上,一輛輛的牛車正被人趕著從城門外進來,每輛車上都插著一面書寫著“賑濟”兩個字的牙旗,推著這些車子的一看就知道都是軍漢,而在后面押送的則是為數相當的禁軍。
“泰山老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正在張望著的袁洪冷不防被人輕拍了一下,緊接著一個穿著月白長衫的仕子對著他深施一禮,倒叫他微微有些錯愕,等到那人站起身,這才認出正是那位迎娶了自己義女映紅的張青云。
“快起快起,怎得是你來了,制司怎么說的,李帥如此高義,真乃闔州百姓之福。”牛車的組成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邊,不用去數也知道來的糧食為數不少,袁洪一邊將他們往城中的常平倉那里帶,一邊向張青云問道。
“李帥還未回府,這是城中張通判作主批下的,你也知道建康城中糧食還有些儲備,大帥主政后又一直在向后方征調。因此我等才能及時運來。不過那些牛都是租自城中百姓,可不能將它們殺了啊,那樣某回去就復不了命了。”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