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到底是低估了石星,他滿以為能從石星口中得知些甚么,然而石星卻只是含糊了幾句,李秘再追問之時,他拉下臉來便把李秘打發出來了。
石星越是這般遮掩,李秘便越覺著可疑,然而眼下自己手里也沒人,甄宓倒是能用,但對于三屯營同樣不太熟悉,到底是有些掣肘。
李秘又來到了莊園,司馬徽已經離開,程北斗等人見得李秘過來,也有些為難,朝李秘說道。
“我等還是守諾了,既然答應給你人手,就不會食言,可孩兒們需要幾天才能回來,還望李大人體諒些個。”
李秘自是知道他們的難處,不過李秘也不是強求,此時朝程北斗道:“按說石星是堂堂兵部尚書,他又是主戰首腦,不該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這里頭到底有何內情,還需要調查,我也不要太多人手,給我個精熟三屯營地頭的人,帶個路就行。”
程北斗看了看其他老頭兒,終究還是朝李秘道:“你到鎮子北面的真元觀去,找他們的觀主,里頭有個切口,你過來我告訴你。”
李秘早知道這些老頭兒不可能在這里頤養天年,畢竟都是江湖大梟,這三屯營即便是軍鎮,太陽落山之后,地盤還不是照樣讓這些老頭兒給瓜分了去?
李秘附耳過去,默記下黑話切口,便往北面去了。
此時天色也黑了,鎮上的窯子最是熱鬧,到處傳來充滿獸性的叫喊和浪蕩的呼吸聲,鎮子仿佛撤掉了明的遮羞布,回歸到了原始叢林一般,只有最本能的在橫流。
李秘一路往北,沒想到卻是越走越熱鬧,他本以為真元觀該是道觀之類的地方,到了才知道竟然是座很大的窯子!
也虧得沒帶著甄宓,否則也是夠嗆,這才到了門口,便嗅聞到一股劣質脂粉和汗臭混雜的氣味,到了里頭便是霧氣蒸騰,一股子羊騷和腳臭的溫熱氣息,也是讓人直皺眉頭。
沒有鶯歌燕舞,沒有絲竹管弦,也沒有招搖紅袖,放眼過去全都是狹小的格子間,木板被撞得咚咚直響,有人意猶未盡,有人沮喪咒罵,有人一臉滿足,有人帶著愧疚,褲頭沒來得及提起,就匆匆走出來。
里頭有些窯姐兒只是披著衣服出來喝水,一個個年紀都不小,身材臃腫,頭發凌亂,雙眼麻木,皮肉于她們而言只是賺錢的工具,她們不再有羞恥感,起碼在身體方面,已經毫無羞恥,重要的不過是銀子罷了。
來這里的有成群結隊的邊軍,也有南來北往的行商,更有本土本地的一些邊民,其中不乏一些年輕人,估摸著是好奇心驅使,過來之后很快就被拉進格子間,沒一會兒就狼狽逃了,身后只剩下窯姐兒夸張的嘲笑聲。
柜臺很長,人很多,也很忙,有人數著一顆顆銅錢,有人用太平稱量著細碎的銀錁子,旁邊這站著一個記賬先生,一嘴的墨痕,時不時舔一下筆尖,在冊子上記著賬目。
門外的陰暗處,一個婦人,帶著一個半大的女孩子,也不知道為了生活,會賣掉自己,還是賣掉自己的孩子。
李秘在蘇州住慣了,蘇州那種地方,妓館絕不是單純尋求身體滿足的地方,不少人也并非迫于生計才出來賣身,大部分的人都是賣藝不賣身,與其說是色情業,不如說是娛樂業。
所以當他看著那個在真元觀前面踟躕,面對命運抉擇,不知該買自己還是賣孩子的婦人之時,李秘心頭也是堵得慌。
邊鎮絕不僅僅只有金戈鐵馬,這份豪邁悲壯的背后,是無數個破碎的家庭,是不得不向命運低頭的命如螻蟻。
李秘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那陰暗處,取出銀袋子,摸了一小錠銀子,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整個銀袋遞了過去。
那婦人輕輕扯開頭巾,抬頭看了看李秘,雙手搭在那擔驚受怕的女孩子肩上,不知該將女兒往前推,還是往后拉。
她到底還是接過了銀袋,無聲落著淚,咬著下唇,朝李秘道:“孩子還小,我跟你走成不?”
李秘看了看,婦人也就二十來歲,姿色中等,面黃肌瘦的,唯獨胸脯鼓囊囊,想來家里還有嗷嗷待哺的幼兒,衣裳上還沾著奶漬。
“帶著孩子回家去吧。”李秘輕嘆一聲,如此說著,那婦人卻將銀袋遞了回去,扭過頭不再看李秘,而是繼續站在那里。
李秘倒是有些愕然,朝婦人道:“為甚么?”
婦人沒抬頭,只是咬著下唇答道:“我不是乞丐…”
遇到李秘這樣的好人,難道不應該感恩戴德么?即便是乞討,不也好過賣身么?
然而婦人卻繼續說道:“身子橫豎是自己的,只要自己還有用,又何必仰人鼻息,吃那嗟來之食?”
李秘沒想到婦人竟然還是個讀過書的,她的話倒也讓人佩服,不過李秘也沒有強求,只是朝婦人道:“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里頭的日子,絕不是你想看到的。”
婦人卻沒看李秘,只是埋著頭,不再說話,李秘也就收了銀袋,走進了真元觀。
到了柜臺前,李秘便敲了敲桌面,記賬先生和幾個掌柜看了李秘一眼,又扭過頭去繼續干活,稱銀子的稱銀子,數銅板的數銅板,幾個大漢拖著一個渾身的大漢從里頭出來,血跡拖了一地,想來該是沒錢結賬的。
李秘敲了柜臺無人理會,便徑直走了進去,旁邊抱臂冷目的打手才走到前頭來,攔住了李秘道:“貴人是來耍樂子的便到柜臺問去,里頭不是隨意走動的。”
李秘到底是官場中人,見過太多尊貴之人,自己也養出一身尊威貴氣,打手也不敢直接罵人,倒也算是客氣。
“柜臺都是死人,我又不懂亡靈語,問誰去?”
那打手也有些不悅,朝李秘道:“貴人是第一次來,不懂真元觀規矩,也不怪得您,您想要甚么樣的貨色,與小弟說說便是。”
李秘看了看這打手,也就四十歲的人,牛高馬大,腰間一把牛角刀,胡子拉碴的,說話有一股甘草氣。
李秘也不是不懂武林規矩,這些常年走江湖的人都喜歡咀嚼甘草,據說他們認為甘草可以防毒去晦氣之類的。
“我是來見你們老板的,城南有個老爺子介紹過來的。”
那打手聞言,也是上下打量了李秘一番,而后低聲道:“關外黑風無處停…”
李秘當即答道:“云中黃淮終入海。”
那打手又看了看李秘,而后才朝柜臺那邊望了一眼,那記賬先生點頭了,他才朝李秘道:“貴人隨我來。”
這是程北斗告訴李秘的切口,自是對得上,李秘便跟著那打手走進了內院,不多時便來到一處房外,打手敲了敲門,便推門請了李秘進去。
到了里頭倒也暖和,畢竟生了個爐子,這才十月末,雖說已經開始清冷,但也不至于生爐子這么夸張。
李秘往里頭一看,偌大的地榻上,一人裹著毯子,正在抽著煙桿子。
這女人年紀不大,但卻很是肥胖,身子占滿了整個地榻,旁邊幾個小姑娘伺候著,就好像一只大母豬周遭拱了幾個小豬崽子。
那打手在胖女人耳邊嘀咕了幾句,女人擺了擺手,便讓他出去了。
“是程老兒讓你來的?”
李秘點了點頭,取出自己的煙桿子,點上了極品金絲熏,遞到了女人的面前。
那女人不由雙眸發亮,用力嗅了嗅煙氣,又小心翼翼地抽了一口,這才大口吸了起來,煙絲茲茲地很快燒到了頭。
“你是官是賊?”
李秘笑了笑,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問道:“這煙草可成?”
那胖女人有些不舍地將煙桿子遞了回去,朝李秘道:“好是好,終究不是我的。”
李秘磕掉煙灰,又裝上煙絲,自己抽了起來,李秘抽的雖是煙桿子,可自有一股氣度在,這破窯子平素里哪里有李秘這等俊朗公子模樣的人過來,幾個小姑娘都看癡了。
李秘卻只是朝胖女人道:“說話方便?”
胖女人這才讓魂不守舍的姑娘們走出去,朝李秘道:“說吧。”
李秘也不掩飾,朝胖女人道:“我想讓你幫我盯一個人。”
“誰?”
“兵部尚書石星。”
胖女人被煙嗆得直咳嗽,朝李秘道:“貴客你說笑吧?老娘連你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我只是個開窯子的老鴇,你竟讓我去惹兵部尚書?”
李秘看了看胖女人,也沒說話,只是抽了一口煙,朝胖女人道:“讓你的人每天報到程老那里去,他自會送到我那里。”
李秘如此說完,不由分說便出去了,那胖女人竟然也沒有挽留和分解,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但李秘卻不再說些甚么。
走出真元觀之后,空氣頓時新鮮起來,仿佛整個肺部都清洗了一遍那般舒暢。
李秘掃了一眼,那婦人仍舊還在角落處,女孩子已經有些撐不住,蹲在地上打著瞌睡。
李秘想了想,到底還是走了過來,那婦人見得是李秘,又低下頭去,只能看到她緊咬的下唇,和倔強的下巴。
“抬起頭來。”
聽得李秘話語,那婦人便抬起頭來,眼中卻沒有太多敬畏,李秘便朝她問道:“會洗衣做飯嗎?”
“甚么?”
“問你會不會洗衣做飯。”
那婦人顯得有些愕然,不過李秘卻沒有等她回答,而是朝她說道:“我家里缺個洗衣做飯的,你若信我,便跟我走吧。”
李秘說完,也沒等她回答,徑直往前走,約莫走了十幾步,便聽到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那女孩兒在問自己的母親:“娘親,咱們這是去哪里?”
過了許久,李秘才聽到那婦人輕聲答道:“去做工。”
雖然聲音不大,但藏著一股永不屈服的氣,或許這就是尊嚴的本來樣子。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