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囚徒固然強悍,心志堅韌如磐石,然則他到底是個男人,他所倚仗的便是男人的尊嚴和強大。
然而李秘也是“對癥下藥”,既然你將自己看得如此強硬,我便從根本上剝奪你這份驕傲!
早先髡發,已經讓那人有些動搖,眼下竟然要割去他的命根子,他又豈能無動于衷!
人若驕傲,必有破綻,若是他心如死灰,閉口不言,反倒要拿他沒辦法。
當然了,李秘不是詔獄里那些變態狂,也不會真的慘無人道地去虐待他,眼下也不過是試探,只是試探的效果非常明顯,也讓李秘非常滿意!
李秘走到那人跟前來,此時他的頭發已經被剃得七零八落,如同衰草遍地的廢墟一般。
“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留下你的命根子。”
李秘看著此人的眼睛,雖然話語平淡,但連王安都感受得到,自打進入詔獄以來,他們終于是開始掌控主動了!
或許有人認為,此人連命都可以不要,為何還要珍惜自己的命根子?
不過李秘卻并不這么認為,若他真的連命都不要,又何必說這么多廢話,而且他言語主動,信心滿滿,可不像是自暴自棄之人,甚至他有可能認為自己還是有機會逃脫升天的!
若我并不會要你的命,而只是割下你的命根子,或者切掉手腳,再任你自生自滅,這才是最讓人恐懼的吧。
“李大人好大方,只是一個名字,若我隨口胡謅一個,李大人豈非要吃大虧?”
李秘笑了笑道:“名字不過是個代號,真假無所謂,你肯說,我就敢信。”
其實李秘也是心理戰術,即便他隨口編造一個,但在潛意識里,他就已經讓步,算是認輸了,這便是審訊的突破口,李秘根本不會在意他的名字,要的只是他的表態罷了!
誠如早先所料,此人具有極其敏銳的反刑訊觸覺,見得李秘這種姿態,也是哈哈一笑道。
“李大人果真如傳聞之中那般,確實有些本事,不過可惜了,吾乃無名之輩,天生地養,名字甚么的也是沒有的。”
他的言語之中充滿了調侃,仿佛受刑的是李秘一樣,也不知這股自信從何而來。
此人看樣子也就三十幾歲,清瘦得像個文弱的書生,鼻梁高挺,面容清矍,留著一部好看的山羊胡,像個被大家閨秀暗戀著的西席先生。
可詭異的是,此人的眼瞳卻深沉漆黑,那種純粹的黑色,仿佛要吞噬一切,或許只有新生兒才有如此純凈的眼瞳,尋常人會隨著年紀的增長,眼瞳會越變越黃,也會變得更加黯淡,可他的卻充滿了神秘且強大的感覺!
“天生地養?你們太平教的人何時開始信奉斗姆那一套玩意了?”
太平教這三個字一說出口,那人雖然仍舊面無表情,但瞳孔卻急劇收縮,因為距離太近,李秘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倒是有趣,李大人竟然也知道太平教,不過可惜了,雖然我一直想要加入,可人家并不收我。”
王安作為東廠督主,如果連太平教都沒聽過,那可就相當不稱職了!
不過他所了解的太平教與李秘所說的太平教,卻也有些差別。
王安這個東廠督主,所認知的太平教,是在各地蠱惑民心,嘯聚賊匪,興風作浪,以圖造反的邪教。
而李秘口中的太平教,卻是周瑜那處聽來,與群英會針鋒相對的太平道!
雖然民間的太平教也是太平道組織起來的,但一個是高層核心,一個是表面功夫,到底是有所差別的。
“原來如此,難怪這么嘴硬,卻是太平教的妖人!”
王安口中如此說,但心里卻憂慮起來,若是尋常宮斗,無論是鄭貴妃爭風吃醋的陰謀,還是王恭妃自導自演的苦肉計,那都好說,如何處置便在萬歲爺一念之間,事情在內宮就能夠解決了。
可若牽扯到太平教,就變得更加復雜和麻煩了!
此人能夠一路打到儲秀宮,宮中必有內應,而宮中之人竟然與意圖謀反的太平道妖人有聯系,皇帝若是要查起來,只怕整個皇宮都要掀翻了!
若換了別個,皇帝大肆追究此事,東廠就能夠趁勢崛起,甚至趁機壯大聲勢,鏟除異己,試問這滿朝文武,何人敢忤逆東廠!
然而王安是個溫和之人,他之所以力爭執掌東廠,也是不想讓東廠再造冤孽,少些殺伐,在任期間,東廠也是風平浪靜,沒有制造太多駭人聽聞的慘案和大案。
只是如今看來,這種平靜估摸著要被打破了!
“李大人,這事可大可小,您如何知道他是太平教的妖人?”
那人聽得王安此言,也是搶李秘一步,朝王安道:“王公公果真是個老好人,都這個時候了,還替我辯解,倒是教人好生佩服了。”
李秘也不聽那人陰陽怪氣的調侃,朝王安攤開手來,又指了指王安的手帕,后者便將手帕遞給李秘。
李秘拿了手帕,便將那人額頭上的血跡都擦干凈,而后朝王安道。
“公公且看,這位仁兄臉色白皙,甚至是蒼白,該不是個行走江湖的,但他額上有一道印子,卻是粉紅,說明他有綁頭巾的習慣。”
“若是在外行走,臉色便曬得黝黑,綁頭巾處便該是白的,可若是深居室內,不見天日,綁頭巾處太缺血氣,一旦激動起來,那地方卻是率先要變紅。”
“所以此人該是常年龜縮在室內的。”
李秘一邊指點著,一邊解釋,王安也是頻頻點頭,那人卻是饒有興趣地看著李秘,不過神色已經開始有些不太自然了。
李秘此時又如同查看牲口一般,將他的嘴唇掰開,朝王安道:“公公再看他的口齒。”
王安微瞇雙眼一看,此人面容俊朗不凡,可牙齒卻是黑的!
王安是何等人也,也是見多識廣,自是認得出來的,嘉靖皇帝就是個煉丹服散的好手,宮里煉丹也是“優良傳統”,此人牙齒烏黑,分明是服用五石散之類的東西才造成的!
“難怪深居室內,竟是個道人!”王安也是恍然大悟,而李秘也滿意地點頭道。
“公公果是目光如炬,此人非但是道士,還是個煉丹服散的丹鼎道人!”
李秘見微知著,此人一開始掌控主動,到如今李秘完全扭轉局面,也是讓王安等人非常的解氣和期盼!
那人被李秘道出身份來,也沒抵賴,朝李秘道:“不愧是蘇州神探,只是李大人好像忘了,即便我是道人,但這天底下道人千萬,也不能說我一定就是太平教的吧?”
王安聞言,也覺得有理,若李秘如此聯系起來,也確實有些牽強,便朝李秘投去詢問的眸光。
李秘一邊折疊那方手帕,一邊解釋道。
“很簡單,國朝道人挽道髻戴紗巾,衣帽制式都必須遵照道錄司和宮觀官的規矩,即便是游方道人,在衣帽上也有約定俗成的講究,可披散頭發綁頭巾這種樣式,難免老土一些,雖然與國朝道人不同,但卻是太平道的傳統!”
其實李秘得出這樣的結論,心里也是非常的擔憂,自打從周瑜處得知太平道的消息之后,李秘就一直擔心太平道會四處作亂,為禍人間,以致生靈涂炭。
先前有太平道祭酒偽裝成鄭貴妃身邊當紅太監張明,潛伏宮中,下蠱傷害李敬妃和胎中孩兒,如今又有太平道妖人一路打入宮中,要置王恭妃母子于死地,這其中是否有著甚么牽連?
再者說了,太平道乃是比肩群英會的龐大組織,若真心想要刺殺王恭妃母子,又何必派這么一個道人進來?
既然不是為了刺殺王恭妃母子,為何又如此大搖大擺打殺進去,目標為何是王恭妃和朱常洛?
支持李秘這個推測的,還有王恭妃和朱常洛的傷勢,二人都是皮外傷,看起來鮮血淋漓,其實并不會危及性命。
如果不是為了刺殺,難道說此人只是為了吸引注意,調虎離山,將宮中宿衛全都吸引到王恭妃這邊來,好讓其他人能夠達到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秘仿佛抓住了一張神秘大網的一個小角,疑問是一個接一個涌現出來,可眼下卻又一無所知,這種感覺就仿佛自己提了個小小的燈籠,螢火之光的前面,卻是無盡的黑暗!
不過李秘也并非一籌莫展,眼前不就有個突破口么!
似乎被李秘看穿了身份,此人就好像吃完了開胃菜,要開始真正的表演一般,朝李秘道。
“李大人眼光毒辣,心思細膩,蘇州神探果真名不虛傳,只是李大人如此睿智,就不想知道尊夫人此時身處何地?”
李秘一直想不通甄宓為何要逃婚,心想或許是甄宓經歷過太多艱苦,從來都是孤身一人,一時間無法接受這份幸福,又或者她心中有著甚么陰影,無法放下心結,與李秘廝守一生。
無論如何,李秘都沒有往壞處去想,可此人也著實是厲害,他只是這么一問,便有一個大膽的猜測涌上李秘的心頭,難道說甄宓不是自愿逃走,而是讓人給劫走的?
或者干脆說,甄宓就是讓太平道給盯上了?
東廠的密探對京畿之地的掌控可以說是天羅地網一般,連東廠的密探都找不到甄宓,這太平道的妖人會知道?
李秘不得不承認,這妖人確實是洞察人心,想要用甄宓來迷亂李秘的思緒,打亂李秘的節奏,不過李秘查看過甄宓的房間,里頭沒有任何反抗的跡象,甄宓該是自愿離開的,李秘相信自己的勘查結果!
所以李秘便朝那妖人道:“你也不用危言聳聽,我只說一句,要么說出名字,要么卵蛋落地!”
李秘此言一處,王安便朝獄卒使了個眼色,獄卒們走到刑具臺上,挑了一把彎曲帶鉤的凈身刀!
那妖人終于是長嘆了一聲,搖了搖頭,朝李秘道:“年輕人,果然還是沉不住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