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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九章 何謂披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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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與寧姚走回小鎮,在這再不只有督造衙署的槐黃縣城,兩人路過一座老字號的酒樓,占地不大,卻有三樓,這里曾經是小鎮最高的建筑,不過三樓不對外開放。

  陳平安臨時起意,說去里邊喝酒,還笑著與寧姚說早年一般只有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才會來這邊喝酒,不然就是龍窯老師傅在這邊收徒辦酒。

  在京城火神廟那邊閑聊,陳平安才知道,其實這棟酒樓是封姨的產業。三樓就是她的一處歇腳之地。

  除此之外,封姨還攢了不少地契。她還泄露天機,說那些如今已經轉為民窯的龍窯窯口,其中大半是老車夫名下。老車夫平時就住在二郎巷那邊。至于中土陰陽家的陸尾,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都有不少宅子。

  陳平安選了一個靠窗桌子,只要了一壺酒。酒壺酒碗,都是本地燒造的青瓷。

  寧姚只是喝了一碗,卻也沒攔著陳平安喝酒。

  這座酒樓,早年曾經來過一位稀客。

  就連名義上的酒店掌柜都沒當真。但是真正的酒樓主人,封姨卻有過幽幽嘆息一聲。

  一位雙鬢霜白的學塾先生,曾經在這邊要了一壺酒和幾碟佐酒菜,自飲自酌。

  而從酒樓二樓窗戶望去,剛好能夠看到街上那座牌坊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

  喝完酒吃過菜,陳平安臉微紅卻眼神明亮,站在窗口,望向那座牌坊樓片刻,收回視線后,與寧姚下了酒樓,返回落魄山。

  最西邊的宅子,是李槐家的,前些年在這邊還辦了場喜酒,是李柳嫁給了個外鄉讀書人,據說是個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讓婦人狠狠揚眉吐氣了一場,都不罵人了,那段時日,婦人最喜歡閑逛了,見了誰都笑臉相向的,其中不少都是吵過架甚至是撓過臉的街坊仇家。只不過這會兒一家人又回了北俱蘆洲。

  寧姚有些好奇李柳竟然會嫁人,陳平安笑道:“好像是了卻前世宿緣,斬斷紅塵,從此安心修行,躋身飛升境,問題不大。”

  寧姚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無奈道:“我也不知道。”

  寧姚歪了歪腦袋。

  陳平安說道:“我是說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其實這里邊藏著個秘密,才讓董水井和林守一沒有徹底死心,或者說才讓他們倆個沒有對那個王八蛋套麻袋。

  只是這種事情,陳平安真不合適說出口。那個真相嘛,大致就在李柳這邊,是個有名無實。至于書生那邊是如何,天曉得。

  今天落魄山的一張桌子,熱熱鬧鬧,坐滿了人。

  對門的主位,坐著陳平安和寧姚。

  朱斂,管著賬房的韋文龍和張嘉貞。

  米裕,小陌,仙尉。

  背對門的末席位置,坐著陳靈均,小米粒,陳暖樹。

  先前是老廚子在灶房那邊忙碌,暖樹和小米粒都幫忙擇菜、吹竹筒,小陌負責端菜上桌。

  看得仙尉搖頭不已,這個小陌,真不把自己當外人,也對,自個兒也不是外人,很快就要跟賈老神仙、陳靈均是拜把子兄弟了,只等賈老哥挑選出個黃道吉日,他們仨就要在騎龍巷那邊斬雞頭燒黃紙。之前在酒桌上,陳靈均拍得他肩膀生疼,無妨,都是好兄弟。再說了,陳靈均已經拍胸脯保證,仙尉老弟你就等著吧,有福同享,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以后但凡有哪次酒桌上只有三兩個下酒菜,就算我陳靈均不講江湖道義,虧待了兄弟!

  結果當時賈老哥一拍桌子,冷不丁罵了句放你娘的屁。

  把仙尉給嚇得酒醒了大半,倒是那個陳靈均,站在板凳上,雙手叉腰,哈哈大笑。

  原來是仙尉虛驚一場了,因為賈老神仙很快就來了幾句快人快語,說陳老弟你是瞧不起咱這草頭鋪子,還是看不上我的燒菜手藝啊?酒喝再高,不能瞎吹牛,比不得山上的朱老管事,是必須的,可我賈晟這幾碟下酒菜的水準,小鎮酒樓有幾個掌勺大廚能比?!啊?!

  尤其是賈老神仙那個拖拽極長的“啊”字,聽得仙尉心里暖洋洋的。

  這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和酒局啊。

  至于今天這會兒嘛,就稍稍差了點意思,不過朱老先生的菜肴,味道確實絕了。

  再就是誰都不拘束,也沒什么相互敬酒的繁文縟節,能喝酒喝,吃菜就吃,甚至都沒有那種寢不語食不言的瞎講究。

  朱斂呲溜一聲,抿了一口酒,笑問道:“小陌老弟,仙尉道長,可還算能下筷?”

  仙尉下筷如飛,低頭道:“能下筷,必須能。”

  小陌都沒說什么,只是雙手持杯,仰頭,一飲而盡,再酒杯朝下。

  陳平安與朱斂心聲問道:“岑鴛機怎么沒來?她是怕人多沒位置?”

  蔣去正在閉關修行,陳平安就沒讓朱斂喊人。

  朱斂笑著解釋道:“不是,她每天只有雷打不動的早晚兩頓飯,而且是藥膳,今兒時辰沒踩點上,就不來了。姑娘嘛,再天不怕地不怕,也要怕個胖字。而且我跟她打過招呼了,她說回頭得單獨請山主和山主夫人吃頓飯,道個謝。”

  陳平安聞言忍俊不禁,“那就是我沾光了。”

  想起一事,陳平安繼續以心聲問道:“如今岑鴛機的爹娘到底歲數大了,兩老身體還好?上次回鄉,我就聽小米粒說岑鴛機的娘親感染風寒了。”

  朱斂說道:“先前東山暗中假扮郎中,給幫忙看過了,身體無恙。”

  陳平安點頭道:“還是要多留心。”

  朱斂點點頭。

  吃過一頓飯,陳平安讓暖樹和小米粒一起帶路,要去趟裴錢的宅子。

  陳平安看了眼右護法的棉布挎包,笑問道:“那一大兜的金瓜子呢?是嫌重,就沒帶出門?”

  小姑娘拍了拍心愛挎包,給好人山主小聲解釋道:“這座‘陪都’之內,暫時只有一部分兵馬駐扎在里邊,隨我南征北戰,主力待在別處按兵不動嘞。”

  有陪都,當然就還有座京城,當然就是她跟裴錢、暖樹都有的那只青瓷儲蓄罐了,是老廚子早年送給她們仨的。

  至于京城和陪都的昵稱,當然是裴錢幫忙想出來的綽號,老霸氣了。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走入裴錢的宅院。

  當然這與陳平安在落魄山停留不久有關,

  將近三十年,他這個山主,甩手掌柜當得不是一般過分。

  到了裴錢屋子,一側屋子是住處,另外一側屋子…算是這位開山大弟子的書房吧。

  書房沒有鎖門,其實里邊就沒幾本書。

  靠著墻壁的一面架子,放了裴錢多年游歷積攢下來的各種寶貝,高高低低隨便擺放著,也沒什么品秩高不高的。

  不過聽小米粒的通風報信,最值錢的幾樣物件,裴錢都放在隔壁屋子呢。

  還有床底下那幾只箱子,裝滿了賬本,還上了鎖,連暖樹姐姐都沒有鑰匙哩。

  陳平安從咫尺物里邊取出一大兩小的三只多寶架,從取材到卯榫,都是親力親為,小的多寶架,可以完整存放和取出,至于那只大的,得陳平安臨時當個木匠,蹲在地上組裝起來,大功告成之后,陳平安拍了拍手掌,轉頭望向靠窗的桌凳,擱放多年,所以還是一張小小的書桌,高高的凳子。

  裴錢小時候在竹樓那邊練拳,每天回到住處,就還要在這邊抄書。

  陳平安無法想象,當年一個那么怕吃苦的小黑炭,會突然想到練拳。如果知道了,大概會讓她不用抄書吧,先欠著,以后再補就是了。

  心情復雜的陳平安,離開裴錢的宅子后,還是心情復雜。

  門外不遠處,站著個小陌。

  暖樹和小米粒立即告辭離去,各忙各的。

  小陌與倆小姑娘揮揮手,然后問了個他在渡船那邊就想問的問題,“公子何時拜訪披云山?”

  陳平安愣了愣,燈下黑了,實在是與魏山君太過熟稔,每次返鄉,就根本沒想起這一茬,次次都是魏檗主動拜訪落魄山,而且魏檗也沒把自己當落魄山的外人。小米粒的瓜子,魏山君真沒少磕。

  不過仍舊于禮不合,確實是自己疏忽了,陳平安笑道:“趕早不如趕巧,我們這就去拜會魏山君。”

  兩人一起御風去往披云山。

  魏檗在山巔那邊現身,有些訝異,笑道:“稀客。”

  陳平安悻悻然。

  這話說得不地道了。

  小陌彎腰作揖道:“見過魏山君。”

  只見眼前這位山君,身材修長,相貌俊美,一身雪白長袍,耳墜一枚金色圓環。飄然出塵,風采絕倫。

  魏檗畢竟是一岳山君,已經知曉眼前這位來歷不明的年輕修士,道號喜燭,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收的供奉,還成了大驪刑部那邊的三等供奉。

  魏檗笑著抱拳還禮,言語無忌諱,“見過喜燭道友。”

  小陌二話不說,直接從袖中摸出兩件見面禮,是一對袖珍可愛的山上寶物,青玉斧,黃玉鉞。

  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說法,都是半仙兵品秩。

  只不過對小陌來說,都是些可有可無的雞肋。

  送誰不是送?難不成還拿去換錢?

  就依舊只能當是個禮輕情意重的錦上添花了。

  畢竟是個連自己兩把本命飛劍都說成“花俏不實用”的小陌。

  魏檗本想婉拒,以自己跟落魄山的關系,無需如此見外。

  而且魏大山君誤以為至多是兩件法寶品秩的見面禮。

  只是小陌極為堅持,說魏山君與自家公子又是相逢于微末的莫逆之交,這么多年來又始終照拂落魄山,若是不收下這份薄禮,就太過不近人情了。

  那么以后披云山再有酒宴,便是愿意邀請他小陌來做客,也絕不來了。

  魏檗聽得一愣一愣的。

  實在是落魄山上,這樣的“客氣人”,少見。

  不多,準確說來,好像只有暖樹和小米粒兩個乖巧小姑娘了。

  可要是小陌挑明了禮物的品秩,看魏檗收不收?早就落袋為安了。陳平安想攔都攔不住。

  真當自己這位山君如何有錢嗎?

  那些操蛋的山水邸報,尤其是中岳晉青那邊的幾家仙家府邸,紙上落筆,更是喜歡含沙射影。

  據說如今寶瓶洲山上都有人開始坐莊押注,披云山何時舉辦下一場夜游宴了。

  陳平安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直截了當開口說道:“小陌是位劍修,飛升境巔峰,其實來自蠻荒天下,修道之地在那皓彩明月,睡了萬年之久,前不久是跟我和寧姚,還有禮圣,一起回的浩然天下。”

  魏山君剛剛抬起那條胳膊,原本要從那個“小陌”手中接過禮物,結果就僵在那邊。

  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

  豈不是相當于一位蠻荒天下的舊王座?!

  陳平安趁著魏檗發呆,以心聲問道:“小陌,什么品秩?”

  小陌老老實實答道:“半仙兵。”

  魏檗剛要硬著頭皮去接過禮物。

  陳平安立即一手抓住魏山君的手臂,一手按住小陌的手腕,埋怨道:“都是自家人,瞎客套,小陌啊,你當我們魏山君是什么人了,收起來收起來。”

  魏檗笑呵呵道:“小陌啊,陳平安說得在理,都是一家人,與你客氣什么,禮物我就收下了,就當最后容我再客氣一句,得與你道聲謝。下次夜游宴,怎么可能少了小陌兄,便是專程為小陌開一場夜游宴,都是可以的。”

  陳山主不這樣,魏山君還心里沒個譜,陳平安越是這樣,魏檗就越知道自己不收禮物,肯定得悔青腸子。

  要不要臉?

  老子要是要點臉,能辦那么多場的夜游宴?名聲都爛大街到了北俱蘆洲!

  劉景龍的酒桌無敵手,怎么傳出來的?

  自家披云山的夜游宴,最早又是怎么來的?

  陳平安望向魏山君。

  兩件會不會太多,一件如何。

  魏檗望向陳山主。

  陳山主依舊視線堅定。

  先前我好不容易從青神山夫人那邊,真金白銀買來的竹子?我白送給披云山啦?

  魏山君報以冷笑。

  一碼歸一碼,我與喜燭道友是一見如故,你有臉攔著,我就有臉收。

  倆鄰居,此時無聲勝有聲。

  陳平安覺得自己到底是技不如人,只得收起手,雙手籠袖,笑道:“小陌啊,我們可以等著下場夜游宴的請帖了,畢竟機會難得,不是經常能碰上的好事。”

  魏檗將那青玉斧和黃玉鉞收入袖中,微笑道:“喝酒還是喝茶,聽你們的。”

  陳平安笑呵呵問道:“喝山水氣運,中不中?”

  魏檗大袖一揮,“隨意。”

  小陌覺得自家公子與魏山君,確實感情深厚,看來禮物沒白送。

  披云山中何所有?嶺上多彩云綠樹、亭臺閣樓。

  今天山中何事?好友相逢,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魏山君親手釀造的松花酒,是一絕。只是名氣不如長春宮酒釀那么大而已。

  話說回來,北岳地界,誰敢輕易喝披云山的松花酒?也就只有參加夜游宴了,才有機會喝一壺。

  天底下最貴的仙家酒釀,除了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就是寶瓶洲的披云山了。

  泉水是披云山中獨有的碧玉泉,位列寶瓶洲名泉之一。

  其實泉水評點一事,出自董水井這位墨家賒刀人的手筆。因為其中登評上榜的三口泉水,都是被他包圓了的。

  茶葉是小暖樹今年谷雨前后送來的新茶,來自彩云峰的幾棵老株野茶,暖樹負責采摘,再交由老廚子親手炒制。

  陳平安笑道:“容我反客為主一次,我來煮茶好了。”

  落座后,抖了抖青衫袖子,施展水火兩法。

  煮茶一事,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魏檗雙手籠袖,瞇眼而笑。

  昔年那位草鞋少年,如此仙人風流了。

  從披云山返回落魄山。

  寧姚今夜就住在小暖樹那邊的宅子,小米粒經常跟暖樹姐姐蹭被窩,就也跟著去了,反正那邊的被褥多得很吶。

  陳平安坐在竹樓一樓那邊看書,在深夜時分,去了趟泥瓶巷祖宅,點了盞燈,坐了一宿,也不覺孤單。

  第二天清晨,返回落魄山,陳平安與寧姚又去了趟拜劍臺。

  于樾這位流霞洲劍修,卻是皚皚洲密云謝氏的客卿。

  老劍修是不好意思見著了山主,就立即動身趕路。不然被他一拐就拐走了倆徒弟,老劍修早跑了,再不識趣跑路,讓某人眼不見心不煩,于樾都要擔心被米大劍仙問劍一場了。

  于樾一見著陳平安,就知道隱官大人的意思了,就愈發寬心幾分。

  陳平安打趣道:“別覺得我是在趕人。”

  “豈敢。”

  于樾笑道:“隱官大人,讓米裕別生氣,我在山上這些天,是故意喊他米劍仙的。我雖說在劍氣長城那邊沒屁用,可好歹還是知道那邊習俗的,回頭見著了老友蒲禾,也是一筆酒桌吹牛的談資。哈哈,你蒲老兒敢這么喊米裕嗎?我就敢,而且還是次次見了面就喊米劍仙。”

  要說于樾半點不心慌,是自欺欺人,所幸米裕每次眼神不善,都未真正如何。

  于樾收斂笑意,繼續說道:“再勞煩隱官大人,幫我捎句話給米劍仙,于樾心中敬重米裕,半點不假。”

  陳平安點頭應諾下來了,笑問道:“這種好話,怎么不自己去米裕那邊當面說。”

  于樾是直爽人,哈哈笑道:“之前嘴欠,米劍仙喊多了,怵他米裕。何況我也擔心這種誠心話,不被米裕當真。由隱官來說,米裕肯定愿意相信,我不虧,還有賺。”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望向那兩個都不敢正眼看寧姚的孩子。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兩只準備好的小袋子,遞給虞青章和賀鄉亭,笑著解釋道:“三百顆雪花錢,我已經折算成三顆小暑錢了,這是落魄山祖師堂的定例,嫡傳弟子出門遠游,都會有這筆錢。你們還沒有正式跟于劍仙拜師學藝,我也沒有在霽色峰祖譜上邊劃掉名字,所以這個規矩不能破。”

  虞青章和賀鄉亭各自接過輕巧的錢袋子,但是卻讓他們有些心情沉重。

  賀鄉亭這個喜歡讀書的孩子,鼓氣勇氣說道:“隱官大人,是我們不懂事了。”

  虞青章憋了半天,悶悶道:“隱官大人,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不用這么想,本就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事情,山上修行,講究各自緣法,有些事情,我在那個位置上,必須得做,你們也在自己的處境里,一樣會想。如今要分開了,我就與你說句心里話好了,你們要是不那么想,不疏遠我,我這個隱官,反而覺得不對勁,要看輕你們了。”

  天底下的所有孩子,大概都是跟著道理一起長大的。

  陳平安又拿出一摞書,最上邊,是一部《劍術正經》摹本,是陳平安親手抄錄的。

  還有幾本從大驪京城書鋪買來的圣賢書籍和文人筆記。

  一起交給喜歡讀書的賀鄉亭,陳平安說道:“這本《劍術正經》,你們最好都要仔細翻閱,至于其余書籍,各憑喜好,看不看,看多看少,是無所謂的。”

  賀鄉亭接過書籍,與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落魄山的陳先生,鄭重其事地作揖道謝。

  虞青章欲言又止,撓撓頭。

  陳平安玩笑道:“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啊。”

  兩個孩子咧嘴笑了笑,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在年輕隱官這邊露出笑臉,而且真誠。

  “拜了個好師父,就更要好好修行。哪怕在劍氣長城,也不是每一位年少劍修,都能得到玉璞境前輩當那師父,被悉心傳道。”

  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兩個孩子的腦袋,“修行是為了更好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只有修行。這個道理,可以暫時不用懂。”

  兩個孩子,重重點頭。

  陳平安收回手,以心聲說道:“于供奉,多說幾句,以后得管得嚴些,不能只盯著他們的修行、破境,不是說一定要多訓斥,而是方方面面,都留心幾分。修行一事,再大,也大不過做人一事。都說富家寵愛子女,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財貨足用,長輩親愛,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溺愛,便容易養出驕恣習氣,年少驕恣,豈能成賢?”

  “尤其虞青章和賀鄉亭都是貧寒出身,突然換了個成長環境,生活驟然優渥,所以更要注意此事。我們這些當師父的人,當傳道人,言傳身教,比起給一兩部珍貴秘籍,要更重要。相較而言,天底下最不需要自己去找錢的,是誰,正是劍修。”

  “一些尋常瑣碎事務,當長輩的,絕不可代勞。一些必不可少的家教禮數,定要反復教誨。既然已經身為劍修,要珍惜這份福緣,也要讓孩子們養成一個不可漠視他人性命的習慣。虞青章和賀鄉亭雖是好友,但是性格迥異,要讓虞青章,跟隨你行萬里路之外,多讀些書,開闊眼目,拓寬心境,要讓賀鄉亭讀書之余,多看些身邊瑣碎事,不能死讀書,被道理拘束成古板性情,要學以致用。”

  “是我絮叨了。”

  陳平安自嘲一笑,略有歉意,不再多說什么。

  畢竟于樾如今才是倆孩子名義上的師父了。

  其實不太適宜。幸好于樾不是心眼小的老前輩,不然就憑這番話,估計就要被記仇幾分。

  于樾由衷感嘆道:“隱官大人,這哪里是絮叨,是劍術,是道法啊。”

  想那鴛鴦渚初次相逢,這位年輕隱官,何等胸有成竹,意氣飛揚。

  但是今天離別之際,年輕隱官的這番交心言語,才讓于樾意識到眼前的年輕劍仙,其實還是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是一位飽讀圣賢書的小夫子。

  “我只有一事,不與于供奉說什么客氣話。”

  陳平安繼續說道:“你絕不能讓兩個孩子在外邊,明明他們占理,卻被誰欺負。沒有什么人情世故,顧全大局。劍修終究就是劍修,劍修必須是劍修。”

  “我決不允許從劍氣長城離鄉的孩子,心性,行事,一個個變得…無比浩然天下,半點不像劍氣長城的劍修了。如果哪天我發現變成這樣,于供奉,那就對不住了。”

  “換我來教。”

  老劍修沉聲道:“流霞洲劍修,于樾絕不讓陳先生如此失望。”

  不同于陳平安的心思細密。

  寧姚還是她那種一貫的風格,趁著陳平安與于樾以心聲言語,她對兩個家鄉孩子,各有一番言語教誨,她還是懶得心聲言語。

  “虞青章,你的練劍資質,只算尚可,到底是怎么塊材料,自己得有點數,修行一事就得勤勉,別到了浩然天下就忘本,別來那套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記得多讀點書,碰到事情多動腦子,多學學你們隱官。”

  “賀鄉亭,別被虞青章拉開距離太大,在甲子光陰之內,至多允許相差一個半的境界,這一口心氣不能墜。退一步說,練劍可以境界緩慢,做人不能狹邪。心正則神清,劍心澄澈則劍術通明。”

  寧姚神色淡漠道:“你們兩個,給我一字一句記清楚了。”

  虞青章和賀鄉亭不約而同地顫聲道:“記住了!”

  一些個五彩天下的密事和內幕,那只大白鵝已經說過了。

  一座嶄新天下歷史上,第一位玉璞境、仙人境和飛升境!

  劍斬高位神靈。

  獨自仗劍遠游,問劍一場,重傷道祖的關門弟子。

  如今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對于九個劍仙胚子來說,不覺得奇怪,只有一種心思。

  寧姚果然是寧姚。

  天底下都找不到一個“哪怕只是像寧姚”的劍修。

  于樾豎耳聆聽,老人其實比倆孩子好不到哪里去。

  老劍修聽完之后,此刻只有一個感慨。

  隱官大人了不起啊。

  寧姚抱拳說道:“辛苦于老先生了。”

  于樾連忙拱手還禮,“不敢當。”

  陳平安祭出符舟,將師徒三人送往牛角渡,寶瓶洲如今還沒有直接去往皚皚洲的渡船,需要等待一條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

  在渡口那邊,那條渡船尚未進入龍州地界,與老劍修閑聊了約莫兩刻鐘,陳平安問了些流霞洲和皚皚洲的風土人情,于樾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得諧趣,老劍修不去當說書先生可惜了。

  等到于樾三人登上渡船后,陳平安和寧姚站在欄桿附近,揮手作別。

  小陌找到了大管家朱斂,說了自己想要建造一座書樓。

  落魄山的供奉和客卿,在前山的竹樓附近,都會有自己的宅子,其實已經所剩不多了,供奉小陌趕巧,與一同上山的客卿仙尉,剛好還有兩處閑置宅子,不然他們還真就只能搬去后山了,以落魄山的門風,絕不會因為小陌是位飛升境,仙尉來歷極大,就在這種事情為他們破例的。

  而后山那邊的仙家府邸連綿不絕,大大小小三十余座,都是周首席早年砸錢砸出來的,將來會拿來讓新收的弟子落腳,或是待客,只是如今落魄山的譜牒弟子人數還少,山主又發話了,使得如今的落魄山,形同封山二十年,所以除了一座宅子住著兩人,其余暫時都空著。

  小陌找到朱斂的時候,老廚子正在院子里編織籮筐,聽說小陌要自己掏錢建造書樓,笑著說沒問題,灰蒙山那邊的山上工匠,都是現成的人手,手藝不錯,不差一座書樓。唯一的問題,就是竹樓附近,真沒地兒了,所以小陌當下有三個選擇,建在霽色峰附近,或是建在后山,不然就干脆挑選一座藩屬山頭,作為自己的修道之地,可能會更清爽些。

  小陌說不用那么麻煩,如果不壞山上規矩的話,可以將自己那座宅子拆掉,在原址建造書樓,他可以將書樓當作一處修道府邸,而且書樓只需要兩層高。

  朱斂想了想,說小陌兄要是信得過,就交由他建造那座書樓好了,不過是費些工時,就不用給外人送錢了。

  小陌意外驚喜,趕緊起身,作揖致謝。

  因為自家公子提及落魄山,對這位朱老先生的博學多才,無所不精,那是極為推崇的,公子給了個高到不能再高的評價,“沒有朱斂不會的手藝,就算當下不會,至多給朱斂三兩年光陰,他就會是這個行當里邊當之無愧的宗師,不服氣都不行。我之所以可以放心遠游,朱斂這個大管家,功莫大焉。”

  朱斂笑問道:“小陌,書樓可有名字?”

  小陌說道:“兩茫然樓。”

  “好名字。”

  朱斂嗯了一聲,“有我們公子取名的水準了。”

  小陌笑道:“就是公子幫忙取的名字。”

  朱斂咦了一聲,轉頭與小陌正色道:“取名一事,公子一般不輕易出手,這么多年過去了,也就寥寥幾次,足可見公子對小陌的青眼相加。”

  小陌笑瞇起眼。

  朱斂笑道:“羨慕羨慕。像我那書樓,至今就還沒個名字。曾經與公子求過墨寶,終究不成吶。”

  小陌難免有些疑惑,以朱老先生與自家公子的情分,為何如此?

  只是書上說了,處得意之境,莫與失意人說得意事。

  小陌畢竟才剛剛上山,不曉得一些內幕,暫時不知那書樓藏書的玄妙。陳平安如果幫忙取名就有鬼了。

  所以小陌當下只是轉移話題,問道:“我要是留在這邊,會不會耽誤朱先生的正事。”

  朱斂笑道:“干活而言,談不上正事不正事的,小陌你留下最好,我還能有個說話的伴兒,與良人處,如飲醇酒。”

  小陌從袖中摸出一本婉約詞,就坐在一旁翻書看。

  朱斂忙碌間隙,瞥了眼詞集上邊的內容,笑著搖頭道:“百花開時最思君,百花謝時最恨君?”

  此言差矣,落入俗套了。

  “當是百花開時最怨君,百花謝時最憶君,無論思與怨,都在百花時。”

  才可謂用情極深、起怨極長,不敢恨,只能怨,道盡女子哀思苦楚。

  小陌怔怔無言,隨后心悅誠服,轉身抱拳道:“朱先生妙語連珠,如婀娜仕女從畫卷中蹁躚而來,無花自芬芳。”

  朱斂哈哈大笑道:“小陌兄半點不差啊。”

  小陌心定幾分。

  他與落魄山,似乎天然契合道心,根本無需自己刻意入鄉隨俗。

  “小陌來落魄山,落魄山有小陌,都是幸運事。”

  朱斂嫻熟編織著竹籮筐,隨口說道:“強者的善意,是一場溫柔的春風。”

  小陌合上書籍,剛要說話,跑進來一個剛剛去了趟山門口的年輕道士,漲紅臉嚷嚷道:“小陌小陌,不得了不得了,原來這里就是落魄山!”

  那條渡船漸漸遠去,如一鳥沒長空。

  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來的九個孩子,都各有歸屬了,不再只是待在拜劍臺那邊埋頭練劍了,都有了真正的未來。

  小廚子程朝露,成為了隋右邊的嫡傳。小財迷納蘭玉牒,與掌律長命拜師。

  虞青章和賀鄉亭,已經跟隨老劍修于樾跨洲遠渡,先去往皚皚洲密云謝氏,之后會帶著兩個孩子一起游歷流霞洲,打秋風。

  用于樾的話說,就是密云謝氏得笑開花,沾自己的光,等于不用半點香火情,就分到了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神仙錢和天材地寶能少了?

  何辜最終還是認了米裕當師父。

  其實就是寧姚一句話的事情。

  你有什么臉瞧不起米裕?他米裕在金丹、元嬰的地仙兩境,殺妖戰功匯總起來,高居第一,甚至超過了半數的玉璞境劍修。

  當時米裕就跟著陳平安站在不遠處,雖然寧姚說了句實話,可米裕還是臊得慌。

  如果說何辜這孩子一開始是不情不愿,可捏著鼻子也能認米裕當師父,那么于斜回就是死活不愿跟隨崔嵬這個“叛徒”學劍了。

  甚至當時崔嵬想要將孩子一起乘坐風鳶渡船,帶去桐葉洲,于斜回不愿離開拜劍臺,氣急了,當時與崔嵬說過幾句極重的言語,你崔嵬還算是納蘭夜行的弟子,師父都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可以離開的金丹劍修都死了!就只有你在異鄉躲起來,一劍不出,活得最好,你就不虧心嗎?換成我,不死在家鄉,也會死在老龍城這樣的戰場,讓我認你當師父?打死我都別想!讓我當你師父都嫌磕磣。

  崔嵬這位元嬰境劍修當時并沒說什么,只是一言不發,默然離開拜劍臺。

  寧姚的道理很簡單,她沒有說崔嵬的選擇是對是錯,也沒說于斜回的執拗是好是壞,只是讓于斜回自己去證明。

  你先學了崔嵬的劍術,以后不用管什么山上的師徒名分,雙方問劍一場,分出勝負,憑自己本事讓崔嵬在那件事上,與你認錯。

  孫春王更好商量,寧姚讓小女孩至多甲子之內,躋身玉璞境,就可以成為自己的記名弟子。

  至于白玄,挨了頓訓。

  修行一事認真點,你這份資質,只是在浩然天下才算不錯,在家鄉那邊,撐死了就是個玉璞境之前的米裕,竟然有臉說自己不用練劍?當自己是宗垣,還是陳熙?

  唯獨那個性子軟綿的姚小妍,寧姚沒有說什么重話,只是讓小姑娘膽子大些。

  之前在那拜劍臺,八個孩子,面對寧姚,一個個噤若寒蟬,手足無措。

  這可能就是寧姚的強大之處。

  她不用太在意什么,更懶得縫補人心。

  但是劍氣長城的孩子,面對寧姚。

  其實就像早年岳青、米祜、李退密這些后來的大劍仙,還是孩子時,面對老大劍仙。

  難得開口,罵幾句,是有的救,說明練劍資質還湊合。

  其實一開始寧姚也沒想著說這么多。

  只是一到拜劍臺,就聽說倆孩子要離開落魄山,而且好像還對陳平安怨氣不小,寧姚就氣不打一處來。

  如此一來,九個孩子當中,就只剩下兩個劍仙胚子,尚未明確師承。

  白玄和姚小妍。

  所以陳平安打算問一下小陌,是否中意白玄,愿意暫時將其收為不記名弟子。

  再讓那個改名為箜篌的白發童子,是否愿意傳授姚小妍一些上乘的劍術道法。

  只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將就,道侶,或師徒,將就不得。

  站在渡口那邊,寧姚欲言又止,她極少有這種猶豫不決。

  陳平安伸手出袖,握住寧姚的雙手,輕聲笑道:“到了飛升城,幫我跟避暑行宮一脈的同僚們問聲好,尤其是喊你師娘的郭竹酒,就說她的師父和大師姐都很想她。”

  寧姚點點頭。

  如今的陳平安,跌境慘了,讓她有些放心不下。

  小陌的劍術再高,再忠心耿耿,再與陳平安投緣。

  可終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邊啊。

  陳平安抬起一只手,輕輕摩挲著寧姚的眉頭,歉意道:“離著大劍仙又遠了,不許著急啊。”

  寧姚還是只點頭,不說話。

  “飛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我這個當隱官的,都沒有在場,也無道賀,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收起手,手腕一擰,多出那把從仙簪城得來的拂塵,名字就叫拂塵。

  寧姚搖搖頭,“你又不是外人,道賀什么。”

  陳平安自有理由,“不一樣,這可是我從仙簪城那邊辛苦搶來的,跟尋常物件,意義大不一樣,擱在飛升城,最最適宜,誰讓仙簪城敢跟劍氣長城比高。”

  寧姚說道:“我在飛升城等你。”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眼前女子,與她在少女時,還是很不一樣的,反正都是最好。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我送送你。”

  兩人身形化作青白長虹,劍氣沖霄,瞬間遠離渡口。

  坐鎮寶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廟圣賢,打開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門。

  真正想要進入五彩天下,寧姚還有一段光陰長河的路程要走,只不過道路安穩,就像人間的官道驛路。

  在大門關閉后,老夫子站在白云上,微笑道:“既然不舍,何不挽留。”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是與這位文廟圣賢作揖告別。

  回到落魄山。

  陳平安已經將那把夜游劍,懸掛在竹樓一樓的墻壁上,與那幅對聯為鄰。

  看了眼墻上的在鞘長劍。

  世道涂潦意難平,壁上龍蛇飛動。

  書桌上擺放了兩部印譜,當之無愧的初本。

  分別是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

  晏胖子當年想買,不給。價格可以談,休想。

  害得晏琢差點就想要趁著陳平安在避暑行宮當那隱官大人,跑去寧府當梁上君子了。

  陳平安走出竹樓,后邊那座曾經栽種有一株紫金蓮花的小池塘,已經搬去了藕花福地。

  看著空蕩蕩的無水池塘,沒來由想起一句佛家語。

  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修道之人,幽居山中,所謂真正得道,大概就是一雙眼眸如日月,一顆道心似青蓮。

  離開小池塘,去往崖畔石桌。

  在竹樓和崖畔石桌之間,鋪有青色石磚,可以在此六步走樁。

  之前是跟學生崔東山一起鋪設的,只是陳平安也不知道,崔東山到底在青磚底部銘刻了什么文字內容。

  之前聽老廚子說魏羨收了個嫡傳當大弟子,一個才九歲大的小女孩,還是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卻已經有五周歲的修道年齡了。

  是魏羨在藩屬小國小地方撿來的弟子。一個孤兒,四歲就開始修行?

  師徒雙方,第一次見面,魏羨當時正在一處驛路旁的酒肆喝酒,就只要了一碗,不然喝酒誤事。

  然后魏羨就瞧見了個衣衫襤褸的女孩,身形消瘦,面色枯黃,但是一雙眼眸,不同常人,行走之時,呼吸,腳步,都很沉穩。

  那女孩從兜里摸出幾顆銅錢,熟門熟路跟酒肆掌柜買了兩碗劣酒,然后也不挑選空酒桌坐著,女孩就只是蹲在路邊喝酒,端一碗,喝一碗。

  兩碗喝完,一疊放,就歸還掌柜。

  從買酒到還碗,小女孩從頭到尾,都無言語,算好時辰和腳力,在暮色里趁著尚未夜禁,默默返回縣城。

  魏羨見那掌柜好像對此半點不奇怪,應該是認識的,就跟對方一打聽,才知道這個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喝酒的女孩,竟然就是酒肆這邊的常客了,聽掌柜說小姑娘無家可歸,好像早年是個跟爹娘走散了的難民。前些年擔任宗主國的大驪王朝,允許各個藩屬憑功復國,其實老百姓也無所謂,結果就真壞事了,據說是當太子的,復國稱帝了,幾個兄弟就非要跟他爭那張龍椅坐,兵荒馬亂的,誰能想象,如今稍遠些,有些個據說打完仗就沒剩下幾個青壯漢子的鄰國,都紛紛安穩了,

  不曾想他們這兒早前沒怎么遭災,只是在邊境那邊打了場仗,雖說死了不少邊軍,可國境之內到底保住了個太平世道,世道竟然反而亂了起來,可不就是個孤兒了。

  這些年是怎么活下來的,誰在意呢。新墳頭茫茫多,其實那都算好得了,例如被義莊收納的,好歹還有個睡處,至于那些孤魂野鬼,甭管是怎么死的,當了鬼,也還是吃不上子孫飯的餓死鬼。但是小姑娘別看瘦瘦的,力氣倒是不小,最早會在縣城那邊打些短工,最后在一座賣香燭紙錢的鋪子落了腳。

  她一得空,就會在縣城內外四處閑逛,估摸著是找她爹娘,最遠就走到驛站這邊,一個人等到天快黑,就回縣城里邊的鋪子。

  只是掌柜嫌她的營生太過晦氣,就只許她買酒,不許在酒桌這邊落座,小丫頭沒說什么,每次都是這般規規矩矩的。

  魏羨聽完過后就上心了。

  去那香燭鋪子收徒一事,異常順利,魏羨都沒花銀子,只是答應幫她找失散多年的爹娘就可以了。

  原來在她四歲那年,孩子的爹娘找了一處荒廢破敗大墓,有個如井口的口子,爹娘約莫是覺得一家人都肯定活不下去了,不愿小女孩餓死路上,淪為野獸食物,會骸骨裸露荒野,就狠下心,用一只籃子將她放入墓中,將身上僅剩食物都留給她。小女孩就獨自待在墓中,結果等到幾年后,她非但沒有死在墓中,反而離開了那座大墓,就像一個孩子,硬生生從鬼門關爬回了陽間。之所以沒有餓死,她倒是沒有與認了師父的魏羨任何隱瞞,只說在她快餓死的時候,瞧見墓中有個大龜,每逢月光漏下來,它就會伸長脖子,好像在呼吸,就是慢些,她就跟著學了,學著學著就不那么餓了…

  聽得陳平安一愣一愣的。

  既辛酸又震驚。

  要說奇人怪事,陳平安還真沒少見,以至于見著了所謂的山上神異,早已見怪不怪。

  可這么一樁事,還真讓陳平安有點…驚著了。

  魏羨的這個弟子,一定要見一見。

  沒有明師指點,沒有仙家秘籍,沒有獲得任何天材地寶,小女孩還不識字,就這么全憑自己看了幾眼傳說中的龜息術,就走上了修行路。

  要是這不算天才,怎么才算?

  按照朱斂的說法,落魄山能收下這么個再傳弟子輩分的修道天才,估摸著一半歸功于魏羨的師徒緣分,一半歸功于落魄山的“功德福報”。

  在崖畔駐足片刻,陳平安回到竹樓住處,拿起那兩本印譜,準備出門游歷了。

  這趟出遠門,相對以往而言,其實不算遠,很近了。

  就只是去趟寶瓶洲東邊的一個小國,辦在清源郡仙游縣的一個小武館,就只是找朋友喝酒去。

  一個還能年輕的年輕道士,一個已經不再大髯、也不再遠游的大俠。寶刀未老人已老。

  陳平安腰懸雙刀,疊放一側。

  是那兩把狹刀,行刑,斬勘。

  陳平安沒有直接御風遠游,而是喊來小陌,兩人徒步去了趟山門口,岑鴛機今天難得不在走樁練拳。

  小米粒就在那邊看門,坐在竹椅上。

  好像手心偷偷攥著什么,一下子合掌,一下子攤開。

  自顧自樂呵呵。

  黃帽青鞋的小陌,如今手里多出了一只竹箱,和一根行山杖。

  陳平安擔心小米粒多想,再次承諾道:“我和小陌這趟出門,不會很久才回家的。”

  小米粒使勁點頭,一張小臉龐,寫著一句話,好人山主說話要算數啊。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作數作數。”

  小米粒這才放下心,對小陌說道:“小陌先生,很書生哩。”

  小陌蹲下身,單膝跪地,剛好與小米粒平視,微笑道:“右護法,有沒有想要我幫忙捎帶的東西?”

  自家公子的山頭,氣象萬千,對于小陌而言,其實還好了,無需驚奇。

  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見到小米粒和小暖樹這樣的小姑娘。

  一個是落魄山的右護法,浩然天下所謂的護山供奉。一個管著霽色峰祖師堂在內的所有鑰匙。

  小米粒連忙擺手,“么的么的,小陌先生千千萬萬不要為我再花錢了啊。”

  光是回禮一事,就已經讓小米粒的腦瓜子不夠用了,只得與暖樹姐姐、景清還有老廚子都問了一遍。

  小陌神色溫柔,“我不缺錢。”

  小米粒搖頭道:“那也是錢啊。誰掙錢都不容易唉。”

  唉,年紀一大,個兒一高,她就不豪氣嘍。

  遙想當年,在故鄉啞巴湖那邊,她可是從不把錢當錢的,好人山主可以幫忙作證!

  此后一路,陳平安都在演練那道劍光遁術,一旦精神不濟,就轉為更加熟稔輕松的云水身,只是御風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一旦疲憊不堪,就祭出符舟,或是讓小陌按住肩頭,拖拽遠游,前者屬于花錢看風景,后者純屬趕路,風馳電掣。

  清源郡仙游縣的小武館。

  里邊有個逢拳必輸徐大俠。

  幫著兩個早年在江湖上認識的朋友,都留了一間屋子,年復一年,親自收拾得干干凈凈。

  還說喝酒一事,每次就倆人,沒啥滋味,得三個湊一堆,他要一挑二。

  徐遠霞的弟子郭淳熙,受過情傷,成了個成天浸泡在酒缸里夢游的酒鬼,只是先前與周肥投緣,離鄉一趟出門,如今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從一個混吃等死的武館弟子,開始登山修行了。每隔半年,郭淳熙都會寄信回來,跟師父報個平安。

  白玄那孩子,上次跟著陳平安來這邊做客,死皮賴臉跟武館求了個客卿頭銜。

  徐遠霞也沒當真,就當是孩子的玩笑話,答應了。

  武館這邊還有走鏢的掙錢營生。

  武館門房,還是上次那個雞同鴨講的年輕人,還是郭淳熙的弟子。

  瞧見了陳平安,認得,是館主祖師的那個江湖朋友,年輕人再沒有像上次那么攔路,只說館主如今在外走鏢,還有約莫兩天才能回仙游縣城。

  陳平安就與年輕人問了走鏢路線,尋了一處街巷僻靜處,施展水云身,去找武館的車隊。

  隱匿身形,御風遠游,在一處尋常渡口的上空,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停下腳步。

  深秋時分,大多氣象衰落,只是地上渡口那處附近,一年好景,橙黃橘綠時。

  小陌瞥了眼,大致看出真相,好奇問道:“按照山上說法,是那山水精怪,依附貴人身邊,翻山涉水,好躲著修行劫數?”

  陳平安點點頭,“差不離了。”

  一些個修道有成的鬼物精怪,為了避開某些山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刀兵劫數,就會尋找有福之人,作為避難之所。

  否則大小城池內,有文武廟城隍廟,在外,猶有山水神靈,就像山中草寇,豈敢招搖過市?

  不過這些是心知劫數已至,大難臨頭,不得已為之,必須尋一張護身符。有些則是做買賣掙道行了,因為每過一道有神靈把守關隘的山水境地,鬼魅陰靈和山澤精怪之屬,就可以為自己增添一份無形道氣,如同身上揣著一張虛無縹緲的通關文牒,憑空多出了一道鈐印蓋章。

  只是此舉,也絕不是什么輕松事,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靈,不太管事還好,也就疏漏過去了,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祠廟水仙察覺此事,無異于挑釁,往往下場不會好到哪里去。

  陳平安停步,俯瞰渡口,就是為了確定那頭鬼魅,是求活,還是求利。若是后者,那就真是命定劫數了。

  因為渡口那邊的鬼物,此時還不清楚,郡城那邊的城隍廟,已經察覺到它的蹤跡了,很快就會趕來渡口這邊興師問罪。

  會是城隍老爺親臨此地,身邊還跟隨一尊剛剛返回郡城稟報此事的日游神,以及一位枷鎖將軍。

  而且渡口那邊,一位河伯已經在岸邊守株待兔了。

  渡口這邊,晌午時分,大日照耀,有個女子撐傘而行,踩著一雙繡花鞋,緊緊跟在一位進京趕考的士子身后,有意無意,剛好躲在讀書人的影子里。

  那士子肯定有舉人功名,因為身上有那一國禮部頒發的行書,故而身負一絲與京城遙遙牽連的文運。

  小陌說道:“公子,那撐傘女鬼,在憂心自己是否會牽連那個讀書人,還想著自己若是僥幸逃過此劫,就要如何彌補那個書生的陽氣損耗,想著找機會庇護他的子孫百年。”

  陳平安會心一笑,有小陌待在身邊,確實可以省卻不少事。

  “小陌啊,我得怨你了,習慣了一起出門游歷,以后怎么辦,由奢入儉難啊。”

  小陌說道:“只要公子不嫌煩,不趕人,小陌可以次次陪伴公子遠游。”

  陳平安突然有些心中發毛,看了眼小陌。

  他娘的,難不成仙尉當時在小巷,并未看錯小陌?

  自己防來防去,何等辛苦,何其縝密,結果這種事情也能燈下黑?

  小陌笑道:“公子放心,小陌有類似后世道侶身份的女修,只是她們的姿容氣度,修行資質,皆不如夫人萬一。”

  陳平安笑容尷尬,“想啥呢,我怎么會誤會小陌。”

  小陌善解人意道:“是小陌誤會了。”

  “小陌,你去攔下城隍爺,可以亮明大驪供奉身份,給他們看一下那塊無事牌,渡口那邊交給我處置。”

  陳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撐傘女鬼身邊,雙指并攏,輕輕抵住油紙傘,以心聲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趕路,算不算有傷天理?身為見不得光的鬼物,隨意踩踏陽人的影子,傷人元氣于無形,就不怕憑空多出劫數加身,反受其咎?”

  女鬼一張臉龐,異常雪白,轉頭望向那位青衫刀客,她驚駭萬分,顫聲求饒道:“仙師,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師發發善心,只要讓奴婢過了這條河,就會立即離去,仙師的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

  言語之間,她從袖中摸出一只錢袋子,“十六顆神仙錢,就是奴婢的全部積蓄了,只求仙師讓奴婢只留下一顆,好贈予前邊的那位恩公。”

  她撐著的那把油紙傘,已經被那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邊的書生卻渾然不覺,只是向前緩緩行走,等她那雙繡花鞋,離開了書生的影子,霎時間地面滾燙猶如一座油鍋,讓她在陽間無立錐之地。

  她花容失色,強忍著疼痛,只得抬起一腳,踩在另外一只繡花鞋上邊。

  撐傘女鬼在生死一線間,下意識抬起眼簾,看了眼前邊的書生背影,她有些神色恍惚,戀戀不舍,又釋然一笑。

  然后她就要啐那狗屁仙師一口,總要吐他一臉唾沫才甘心,再淪為對方一樁斬妖除魔的功德。

  卻見那位青衫客笑了笑,收起并攏雙指,再輕輕一敲油紙傘,剎那之間,絲絲縷縷的金色絲線,如雨水沿著傘面傾瀉而下,像是張開了一圈簾幕。

  她如墜一處仙家清涼境地。

  陳平安遞過去一摞黃璽符箓,說道:“過河之后,與那書生報過恩,要是愿意的話,可以去一個叫書簡湖的地方,找個叫曾掖的修士,說不定你可以在那邊修行。這位山上神仙不難找,你到了那邊一問便知。要是你不愿遠游,就隨意了。”

  方才生死一線,撐傘女鬼也沒無殺心和暴虐氣息,一點靈光,始終未被陰靈天生的戾氣遮蓋,這就是粹然道心。

  不然憑借小陌對其勘驗心弦內容,這位女鬼,對錯已分,善惡已明,陳平安完全沒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撐傘女鬼狐疑不定。無緣無故的,一場萍水相逢,對方何必如此施恩?

  只是再一想,自己這點微末道行,何至于讓眼前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測的仙師,如此算計陷害?

  轉念一想,她又有些揪心,莫不是對方垂涎自己的…美色?

  陳平安什么誤會都扛得住,獨獨受不了這等冤枉,氣笑道:“趕緊跟隨書生過河,少想些有的沒的。”

  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么了,戰戰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箓,施了個萬福,道謝一聲,快步向前,走出幾步后,竟然發現自己哪怕沒有走在書生影子中,一樣行走無礙,她忍不住停步轉頭問道:“敢問神仙老爺的道號、仙府?”

  那個多瞧幾眼便有一身書卷氣的青衫刀客,卻是搖頭,“不用知道這些有的沒的。”

  她猶豫了一下,眼神堅定,“奴婢誠心懇請仙師,還是說一說道號。”

  只見那人拍了拍腰間狹刀,笑道:“我叫陳平安。是一名劍客。”

  既是學某人,與撐傘女鬼開了個不是玩笑的玩笑。

  又是說給那位郡城隍爺聽的,因為小陌那塊大驪刑部的末等無事牌,好像不是特別管用。

  轉身與駕云霧的城隍爺那邊一抱拳,便施展云水身,與小陌繼續趕路。

  那城隍爺與日游神和枷鎖將軍兩位佐吏,與那個自報名號的青衫客恭敬還禮過后,城隍爺按下云頭,來到岸邊,讓那本該攔路的河伯,只管為女鬼放行。

  那河伯也是個犟的,即便見著了官場上司的一郡城隍,仍然非要問出個緣由,才肯讓路,城隍爺心情極好,非但不惱火,反而與河伯說了,那位青衫劍仙,正是大驪龍州落魄山的年輕山主,陳平安,一宗之主。

  城隍調侃那位河伯,“天大架子了,竟然能讓一位劍仙在此停步,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護送一位女鬼渡河。”

  河伯心中得意萬分,嘴上卻說道:“一位劍仙的境界大過天,也大不過卑職在此恪盡職守的道理。”

  城隍呵呵一笑,所以這就是你在這邊當河伯、我在郡城坐鎮城隍廟的理由了。

  河伯突然問道:“真是那個落魄山的陳劍仙?”

  窮嘛,看不起鏡花水月,買不起山水邸報,山上消息,遠遠不如這位城隍爺靈通。只是在大小酒局上邊聽同僚和上官們經常提起,大驪王朝出了兩個四十來歲的年輕劍仙,聯手問劍一場,把正陽山的祖師堂都給拆掉了,尤其是其中那個姓陳的,脾氣差得很,用劍剁掉了那位搬山老祖的腦袋。

  回頭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風格,好像與外界傳聞不太像啊。莫不是城隍爺看走眼了?

  城隍點點頭,“做不得假,千真萬確。”

  河伯埋怨道:“城隍爺唉,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說,我好與陳劍仙討要一幅墨寶啊。”

  城隍爺一瞪眼,“你不早說?!”

  河伯不說話了,誰官大誰有理。

  小陌跟著自家公子一同御風遠游,繼續趕路,問道:“公子以往出門游歷,都是這樣…?”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愛管閑事?”

  小陌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好像山下都是些瑣碎事。這么說也沒錯,只是你我的一個停步,些許光陰,相差不過是你陪著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與我被你拽肩趕路的一點區別。可是對于別人來說,可能就是生死,大道,跪在地上磕頭求饒都避不開的劫數,是就此天各一方,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小陌說道:“公子傳道法,小陌受教了。”

  陳平安忍了又忍。

  小陌說道:“聽朱老先生說,落魄山的風氣由來,歸功于公子的正本清源,以身作則。”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胡說八道,跟我沒有一顆銅錢的關系。”

  小陌感嘆道:“公子真是虛懷若谷。”

  山間道路蜿蜒如蛇,崎嶇難行,一支車隊,皆是矮馬。

  一個眉發皆白的老人,騎馬佩刀,估計是出門在外,老鏢師就沒怎么刮胡子。

  與一個年輕道士并駕齊驅。

  山路拐彎處,緩緩走出一個腰間疊雙刀的青衫客,笑道:“打劫。”

  他身后站著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

  老人哈哈笑道:“山峰,一看就是個不劫財只劫色的,只能委屈你了。”

  年輕道士笑嘻嘻道:“還是徐大哥你英俊些,不總說相貌一事,我和陳平安加一起,都不夠看?”

  兩人翻身下馬,與那人相對而行。

  武館鏢師,只見那個青衫刀客,快步而行,舉起雙手,分別與徐遠霞和張山峰握住手。

  他們大多認識此人,姓陳。是老館主的朋友。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個青衫男子,竟然徒步行走,為館主牽馬而行,有說有笑。

  下了山,路過一處客棧,四人坐在一張桌上,館主破例,不但自己在走鏢的時候喝了酒,還準許所有武館弟子得以飲酒一碗。

  奇了怪了,館主真不怕半路出事情嗎?

  陳平安端起酒碗,抿了口酒,從袖子里摸出一本不厚的集子,笑瞇瞇道:“翻翻看?”

  徐遠霞擦了擦嘴角,定睛一看,趕緊擦了擦袖子,這才拿起,是一本蘇子詞集。

  上次在酒桌上,自己提及此事,陳平安這小子就開始吹牛皮不打草稿,說可以幫自己討要一本有蘇子題名的詞集,甚至還可以幫自己的那部山水游記作序。徐遠霞小心翼翼翻開一看,果真有蘇子的題名,還有一方私人印章。還有一句“粗繒大布裹生涯,贈大髯游俠徐遠霞”,再加上年月落款。

  徐遠霞滿臉漲紅,收入懷中,哈哈笑道:“臭小子模仿字跡還挺像,我就當是真的了。”

  陳平安端起酒碗,道:“回頭幫你撰寫序文一事,蘇子也答應了。就等你寫完,我再幫忙將手稿寄給蘇子了。”

  徐遠霞一臉懷疑。

  張山峰開始拱火,“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給我們陳大爺敬個酒?”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還有一幅蘇子的字帖,不過這趟出門,忘了帶在身上,如果想要,自己去落魄山那邊拿。”

  徐遠霞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你小子可以啊,就說了三句話,已經吹了三個牛皮。”

  其實這些日子里,徐遠霞時不時就去武館附近的那座仙家山頭閑逛,問些山上事。

  所以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中土文廟議事,老人都是知道的。

  每次都是緩緩登山,匆匆下山,回到家中,喝過了酒,醉醺醺睡去。

  徐遠霞提起酒碗,跟陳平安重重磕碰一下,笑道:“要是忙,就不用跟我們回仙游縣了,不差幾頓酒,正事要緊。”

  陳平安嗤笑道:“少在這邊跟我裝豪邁啊,我要真走了,你不得在張真人這邊罵死我。”

  張山峰微笑點頭,如今自己是觀海境的神仙了,在酒桌上被稱呼一聲真人,不過分。

  徐遠霞剛轉頭望向那個黃帽青年,就后悔了,果然,這個負責幫忙倒酒的家伙,已經自顧自點頭,只說了一句我走一個,一飲而盡。

  這頓酒,先前但凡被敬酒,小陌都是二話不說,一大碗酒,肯定一口喝完,幾次過后,就徐遠霞和張山峰就都不敢怎么敬酒了,接著只要有那視線交匯,就會被小陌當做是被勸酒了,還是一口悶了。

  酒桌上就怕這種英雄啊,酒品很好,結果酒量比酒品更好。

  何況小陌還極有分寸,次次都讓徐大俠意思一下就成,要是徐遠霞一口喝完,小陌就給自己再倒兩大碗,導致徐遠霞是敬酒也不是,喝酒也不是,每次在小陌這邊,只能真的隨意了,總之就是…挺開心的。所以徐遠霞其實沒怎么多喝,就是舉起酒碗的次數不少,一來二去,反正就像是一場開懷痛飲了。

  此后一路返回仙游縣,得知陳平安這家伙竟然都要去桐葉洲創建下宗了,徐遠霞就忍不住讓陳平安趕緊滾蛋。

  陳平安都懶得搭理他,坐在馬背上,雙手籠袖,肩頭搖晃,腰疊雙刀,只是悠哉悠哉的,跟張山峰隨便閑聊,雙方已經約好了一起去桐葉洲,張山峰就問徐遠霞氣不氣氣不氣?沒法子啊,某些人上了歲數,腿腳不靈光了,走走鏢沒問題,即便咬咬牙,學青壯漢子游歷江湖,喝那花酒,見著了漂亮女子,都是有心殺賊卻無力擒賊嘍。

  把徐遠霞氣得不輕。

  這一路返回清源郡內,徐遠霞跟沿途官府、驛站或是江湖門派,打點關系,偶爾也會歷練弟子。

  不知為何,小陌總覺得自家公子,跟在落魄山上判若兩人,會懶洋洋的,曬著太陽,喝著小酒,偶爾吹著口哨,好像是支鄉謠的調子。

  到了仙游縣城的武館,小陌愈發大開眼界,竟然是自家公子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菜。

  徐遠霞就雙臂環胸,斜靠灶房門,笑看著兩個老朋友和一個新朋友,在那邊忙碌來忙碌去。

  今天喝酒,只算小酌。

  到了張山峰的屋子,陳平安一步搶先,翻開一本書,帶畫的,嘖嘖不已。

  張山峰埋怨道:“徐大哥,我一個道士,你在桌上放這些書,到底幾個意思?!”

  徐遠霞呵呵一笑,“約莫是書本長腳,自己偷摸進來的,與我無關。”

  晚上還有一頓宵夜,徐遠霞拉著三人離開武館,找了個開在陋巷里邊的小館子,這頓酒陳平安跟張山峰敞開了喝,就像起了內訌。

  第二天拂曉時分,陳平安揉了揉額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武館。

  起床后,推開門走出去,沒走幾步路,發現小陌蹲在演武場旁邊的臺階上,看著徐遠霞在教徒子徒孫們練拳走樁。

  張山峰這個傻了吧唧的,竟然端著一碗酒水在旁,正在那兒用喝酒解酒還魂呢。

  徐遠霞朝陳平安招手道:“過來,教幾手拳樁拳招。”

  武館弟子們,齊刷刷望向那個被館主說得很玄乎的陳公子。

  白簪青衫,腳踩一雙千層底黑布鞋。

  他們不得不承認,模樣是有幾分周正的,至于拳腳本事嘛,既然是自家館主的江湖朋友,高低有數。

  館主為何在江湖上、尤其是同行里邊的口碑那么好?還不是輸拳輸出來的香火情?

  要不是館主確實為人厚道,頓頓飯菜油水足夠,從不拖欠薪水工錢,否則還真留不住幾個人。

  方才那個張真人就已經被館主拉壯丁,傳授了一套拳法,好家伙,估摸著是真沒醒酒,軟綿綿的,在那兒畫圈圈呢。

  所以他們對這個常走江湖的陳公子,不抱太大希望。

  陳平安笑了笑,扯起青衫長褂一角,系在腰間,來到徐遠霞身邊,背對武館弟子,先走了一趟撼山拳的六步走樁。

  身后青壯少年們對視一眼。

  這就對了,不愧是自家館主的朋友。

  小陌笑了笑。

  一身拳意如山水、天地兩相接。

  魚虹、周海鏡之流的九境武夫,有幸對上自家公子,就是一拳事。

  徐遠霞坐在小陌身邊,輕聲笑道:“這幫小兔崽子,哪里看得出深淺,讓小陌見笑了。”

  小陌搖頭道:“各有高低,各有見聞。”

  徐遠霞聚音成線,說道:“這一路有勞小陌了。”

  陳平安是怎么樣個人,再清楚不過,出門來找自己和張山峰喝酒,要不是受了重傷,絕不會帶人同行。

  徐遠霞看著演武場上,那個拳腳越來越快的青衫身影,微笑道:“我也就是年紀大了,要是早個十幾二十年,肯定要跟小陌喝個不醉不歸。”

  小陌輕聲道:“在公子眼里,徐大俠可能真的不算如何年輕了,但是相信在公子心里,徐大俠會一直是那個走在風雨里的大髯豪俠。”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理。”

  此后陳平安在武館接連住了三天。最后是徐遠霞趕人了,笑罵陳平安和張山峰兩個缺心眼的王八蛋,是在這邊混吃混喝不說,還要眼巴巴等著自己死了好分家產嗎?

  這幾天陳平安都會教拳和喂拳,武館弟子們終于后知后覺,對其印象大為改觀,才相信這個陳公子,真是個高手,估計至少能打兩個館主。

  要是在縣城這邊開武館,生意肯定不差,尤其是女徒弟,絕對少不了。

  這天清晨蹲在臺階上,陳平安一邊揉著眉心,一邊端著酒碗,看著張山峰在那邊教拳,那些武館弟子們出拳別扭,一個個憋著笑,陳平安也忍著笑。

  動身趕路之前,徐遠霞突然提了個要求,讓陳平安幫忙寫個大堂匾額,還說口氣大些,得有氣魄。

  準備好了筆墨紙硯,小陌在旁研墨,陳平安提筆寫下四個榜書大字,落款是落魄山陳平安,還取出一方私人印章,鈐印其上,陳十一。

  陳平安將筆擱放在筆架上,轉頭望向徐遠霞,笑道:“要是還覺得不夠氣勢,我可以將那個一改成九。”

  徐遠霞放聲大笑,說差不多了,不然屁大武館,壓不住。

  匾額榜書四字,拳鎮一洲。

  徐遠霞一路送到了縣城外,毫不拖泥帶水,抱拳為三人奉送四字,一路好走。

  到了槐黃縣城,張山峰沒有跟著陳平安住在山上,而是在騎龍巷草頭鋪子那邊落腳住下了,跟賈老神仙,陳靈均,還有個叫仙尉的年輕道士,美其名曰要為他接風洗塵,又是一頓酒喝了個昏天暗地。然后張山峰偷偷摸摸讓陳靈均帶路,說要去趟鐵符江的水神娘娘廟,陳靈均擠眉弄眼,心領神會,那兒的姻緣簽,極其靈驗!只是問題在于那位水神娘娘已經搬家了,這點小事,難不住陳大爺,帶著去了龍州別處的一座山神廟,一樣靈光。仙尉一開始聽說是去鐵符江水神廟,就要跟著,等到再聽說去某個山神老爺那邊燒香,他就不樂意去了。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泥瓶巷,先翻墻而入,落在宋集薪宅子院內,這種事情,是陳平安第一次做。

  再施展水云身,進入宋集薪的書房,都不用如何翻箱倒柜,就在一只擺放在書架上的清供瓷瓶中,打開一層玄妙隱蔽卻不難開門的山水禁制,最終被陳平安找到了一片碎瓷,于此之外,還有大驪太后南簪留下的幾頁泛黃紙張,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的道訣殘篇。

  然后來到自家祖宅門口,陳平安蹲下身挖開泥土,取出一只埋藏小巷多年的胭脂盒。

  再去一處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找到了一座沒有立碑的小墳頭。

  這些都是封姨之前在火神廟那邊,告訴他的內幕。

  墳上有石頭壓著已經泛白的紅紙,估摸著今年清明時分有人上墳,之后一場場雨水落在這邊。

  而且小墳一樣有年年添土的跡象。

  陳平安蹲下身,取出兩壺酒,一壺家鄉的糯米酒釀,一壺是是山上的三更酒,都倒在小墳頭前。

  徒步走出很遠后,陳平安回望一眼,就此御風離開。

  在夜幕中,陳平安搬了條小板凳,坐在一座龍窯的窯頭附近,獨自坐了一宿到天明。

  龍州,已經正式改名為處州了。

  官員調動不可謂不頻繁,就像那個歷史悠久的窯務督造衙署,更是早就換了個新督造,是個來自京城的世族子弟,不過好像越想有所作為,越無所作為,比曹耕心這個酒鬼的官場道行,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小陌贈送的月宮遺址,來自一輪皓彩明月,就像一座古老另類的避暑行宮。

  陳平安已經事先跟小陌打聲招呼,會將這份禮物,轉贈劉羨陽。小陌最好說話,對此當然無所謂。

  陳平安等到天亮后,就收起板凳,返回落魄山。

  先前那場正陽山觀禮,陳平安托關翳然給巡狩使曹枰送去一封密信,收到信后,曹枰就不再參加慶典,直接走了。

  等于是落魄山與上柱國曹氏的一樁三百年盟約,都不用陳平安與曹枰見面,更無需將那份契約落在紙面,不用什么黑紙白字,就只是一場雙方心有默契的君子之約。

  落魄山會護住曹氏香火,不會出現“某些”最壞的結果。對此雙方心知肚明,所謂的意外,不是曹氏失去世襲罔替的上柱國身份,而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家破人亡,香火斷絕。雖說這種可能極小,但是陳平安在信上以此開頭,反而更顯誠意。

  之后就是曹家在三百年之內,可以往落魄山送來純粹武夫或是修道胚子,在山中安心修行,落魄山會悉心栽培。若是此事太過顯露痕跡,容易被宋氏朝廷忌憚,陳平安還可以將那些人選,秘密送往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等幾個地方,或是南婆娑洲那邊的龍象劍宗。

  曹枰很快就讓陳平安感覺到了曹氏行事的雷厲風行。

  因為曹氏已經給落魄山悄悄送來了兩人,兩個曹姓子弟,一雙少年少女。

  少年曹蔭,字鳳生,是曹氏旁支子弟,是個劍修胚子,少女是賜姓,姓曹名鴦,小名梧桐,如今她已是四境武夫,底子打熬得還算不錯。

  按照世族豪門的規矩,少女就是曹蔭的侍女兼任死士了。

  兩人被朱斂安置在了落魄山的后山一處府邸中。

  崔東山指點過少年曹蔭的修行,還給了幾本山上秘籍。至于曹鴦,之前隋右邊和裴錢都教過她幾次拳。

  陳平安本想自己去那邊宅子,見兩人一面聊幾句,猶豫了一下,還是讓陳靈均去喊他們過來,約在崖畔石桌那邊見面。

  少年少女一起趕往前山。

  他們先見竹樓,再見一襲青衫,站在崖畔,風采如神。

  那人笑望向他們,點頭致意。

  曹蔭快步向前,少女跟隨其后。

  少年作揖行禮,“曹蔭拜見山主。”

  少女站在曹蔭身后一步外,她只是低頭彎腰,拱手抱拳,與這位大名鼎鼎的宗主前輩,久久沒有起身,出于一些不成文的高門規矩,她謹守本分,沒有自報名號。

  眼前青衫。

  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上五境劍仙。

  還是一位已經站在人間之巔的止境武夫。

  陳平安伸出一手,笑道:“曹蔭,曹鴦,都坐。”

  一雙好似璧人的少年少女,先后落座。

  陳平安坐下后,問道:“在山中還住得習慣?”

  曹蔭少年老成,性情沉穩,一板一眼答道:“回山主話,住得慣,不能再好了。”

  陳平安笑道:“在落魄山,你們不用太過拘謹,平時修行練拳之余,可以隨便走走看看。”

  少女是學拳習武之人,面對這位止境武夫,其實要比曹蔭,更加心懷敬畏。

  奉若神明。

  故而今天她與陳平安見面,就像與一位在世神明恭謹敬香。

  先前聽說要來見這位山主,曹鴦其實整個人都懵了,腦子一團漿糊。

  要不是從后山來竹樓崖畔這邊,還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可以讓她趕緊平復心情,估計到了這邊就要問答失儀了。

  陳平安沒有跟他們多聊什么,在他們離開后,猶豫了一下,還是讓掌律長命,將待在藕花福地的裴錢喊回落魄山,說自己在竹樓二樓等她。

  走上樓梯,來到二樓廊道,陳平安坐在門口那邊,脫了布鞋,放在門外。

  已經察覺到了裴錢的異樣,之前落魄山觀禮正陽山,裴錢說了句,回了落魄山就破境,結果一拖再拖。

  雖說距離那次,其實時日不久,但是陳平安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

  身為純粹武夫,竟然在壓境。

  一個九境武夫,已經可以打破瓶頸卻故意壓制,一著不慎,是會有大隱患的。

  誰借你的膽子?

  我這個師父嗎?

  陳平安走入屋內,空無一物,開始閉目養神。

  昔年單獨游歷北俱蘆洲,莫名其妙被問拳一場,陳平安當時差點誤以為自己會死。

  不分青紅皂白就與自己問拳之人,竟然是那個在在灑掃山莊更換姓名的老管家,吳逢甲,真名顧祐,大篆王朝人氏。

  昔年北俱蘆洲三位本土止境武夫之一,曾以雙拳打散王朝藩屬十數國仙師,悉數被這位純粹武夫單槍匹馬,驅逐出境。

  顧祐更是撼山拳的祖師爺。

  當年自己接拳之時,撼山拳走樁遞拳,將近一百六十萬拳。

  顧祐當時為了試探自己的深淺,出拳很重,道理更重。

  老人曾言死萬千拳法,活出一種拳意,才是真正的練拳。

  當然顧祐還說了一句很符合撼山拳祖師、與止境武夫境界的豪言。

  大致意思是他不說崔誠拳法高低,喂拳本事實在一般,換成是他,可以保證陳平安境境最強!

  陳平安收起思緒,睜開眼睛。

  裴錢來了。

  她在門口那邊脫了靴子,猶猶豫豫走入屋子。

  陳平安卷起袖子,沉聲道:“我不壓境,分出勝負。”

  裴錢默不作聲,紋絲不動。

  陳平安與當年顧祐與自己問拳,如出一轍,雙膝微曲,擰轉手腕,一拳朝己,一拳遞前,緩緩道:“我以撼山拳與你問拳。”

  裴錢有些神色慌張,怔怔看著自己的師父。

  這個最熟悉的師父,讓她感到有些陌生了。

  陳平安怒道:“裴錢,要是與人對敵,你這會兒已經死了!”

  裴錢就是不說話,她身上也無拳意聚攏。

  陳平安一蹬地,快若奔雷,整座竹樓隨之震動不已,一拳已至裴錢面門。

  裴錢只是后撤兩步,背靠墻壁,陳平安差點就一拳打在她額頭上,強行收拳,又氣又笑,最后便只剩下心疼,無奈道:“算了。”

  裴錢咧嘴一笑。

  陳平安雙指彎曲,一個板栗打得裴錢抱頭。

  見師父已經走向門口那邊,坐下穿布鞋,裴錢一下子輕松了,屁顛屁顛跟著師父坐下,小聲笑道:“師父,我是說實話啊,要是真分勝負,少則三拳,至多五拳,就可以結束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也知道?”

  青衫長褂布鞋的老人,雙膝微曲,手腕一擰,手掌握拳,緩緩遞出向前,一手握拳,卻是往回縮,“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對敵,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敵三教祖師,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猶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術法通天,山岳壓我頂,我撼山拳,開山便是!這是我顧祐七境之時,就有此悟,才能夠寫出這部拳譜的序言,你陳平安若想將來比我走到更高處,就當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頭!”

  大坑邊緣,出現青衫長褂布鞋,正是那位老武夫。

  ,吳逢甲,或者撇開橫空出世的李二不說,他就是北俱蘆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顧祐。

  大篆王朝在內周邊數國,為何只有一座弱勢元嬰坐鎮的金鱗宮?而金鱗宮又為何孱弱到會被浮萍劍湖榮暢,視為一座聽也沒聽過的廢物山頭?

  正是武夫顧祐,以雙拳打散十數國山上神仙,幾乎悉數被此人驅逐出境。

  顧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滾蛋。

  豪言須有壯舉,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當然不叫什么吳逢甲,只是年少時行走江湖,一個已死俠客的名字罷了。他當年為了救下一個被車輪碾壓的路邊小乞兒,才會命喪當場。那個小瘸子,這輩子練拳不停,就是想要向這位救命恩人證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為了救下一個滿身爛膿的孤兒,搭上自己的性命,這件事,值得!”

  顧祐的那個化名,其實是別人的名字,只是一個走江湖的四境武夫,為了救下一個路邊乞兒,死了。

  所以顧祐在成名之后,只要是出門在外,與山巔武夫問拳切磋,都用此名。就為了證明一事,當年那個四境武夫,為了個滿身爛膿的孩子,搭上了性命,沒有那么…不值得!

  陳平安站在欄桿那邊,轉頭遙遙望向小鎮。

  就像齊先生護住一座驪珠洞天。每一位小鎮年輕一輩的成長,都可以多證明一分,此事沒有那么不值得。

  很多的少年意氣,總覺得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只敢看我要不要而已。

  只是成年之后,豪言須有壯舉,才算真正的英雄。

  所以文廟議事,兩座天下對峙期間,一襲青衫,說打就打。

  那么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絕不會因為返回浩然天下,就會只說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巧話。

  那我就去蠻荒天下,拖拽曳落河,打斷仙簪城,劍斬托月山,手刃一頭飛升境巔峰劍修的頭顱。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頭頂的丸子發髻,輕聲說道:“你回藕花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實知道裴錢為何一定要如此壓境。

  是為了等某天的到來。

  因為前輩崔誠就是在這一天走的。

  老人在南苑國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沒有交待任何遺言。

  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樓這邊的一場場教拳喂拳中了。

  裴錢點點頭,重新返回藕花福地。

  并沒有直接去往南苑國京城,而是選了一處僻靜地界,她筆直一線降落身形,大地震動。

  一路飛奔,逢水過水,逢山翻山,偶爾歇腳都是在水邊,裴錢就會抓幾條魚下鍋燉,生火煮飯,魚湯泡飯,確實有點咸了。

  在夜幕中,逛過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國京城,走過了大街小巷,看過了那兩只蹲在門口的石獅子,最后來到南苑國那座心相寺,

  裴錢坐在臺階上,呆呆望向走廊一處。

  她沉默許久。

  等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請那負責看顧一座福地的掌律長命,打開蓮藕福地的大門。

  裴錢沉聲道:“開門!”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運。

  還有兩股氣勢磅礴的武運,分別來自蠻荒天下和青冥天下,一起涌向落魄山,涌入藕花福地。

  被裴錢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一座福地天下,武運如磅礴雨,落向人間。

  天邊的福地門口附近,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邊是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

  長命笑道:“裴錢的武道破境,真是不講道理。”

  陳平安一臉無所謂道:“不奇怪,畢竟是我的開山大弟子嘛。”

  長命眼角余光瞥見這位年輕山主,故意說著輕描淡寫的言語,可是眉眼間的那份笑意,就像是個“我閨女是天底下最優秀的,這種事情還需要說嗎”的老父親。

  掌律長命打趣道:“以后大半夜套麻袋,山主可以喊上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到時候你得攔著我,注意踹人的的力道。”

  一行三人,逛過了紅燭鎮,陳平安在書鋪那邊跟掌柜李錦買了幾本書。

  今天小米粒沒帶那條金扁擔,也沒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小米粒走在最前邊,雙指捻住一顆金瓜子,高高舉起,搖頭晃腦,百看不厭。

  暮色里,水神祠廟就要關門了。

  換了廟祝,以前是個老嫗,如今是個樸實婦人。

  陳平安見著那個眉眼依稀有幾分熟悉的婦人,就哭笑不得。

  這個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

  眼前這個擔任新任廟祝的婦人,他還真認識,其實還是個同齡人,比陳平安稍大個兩三歲。

  因為是槐黃縣城的小鎮本地人,姓盧,不過跟福祿街盧氏關系早就疏遠了,都攀不上什么親戚,

  她所嫁之人,也是家鄉人,在龍窯當窯工,只是與陳平安當學徒的那座窯口離著遠,她們家早年賣了宅子,舉家搬去了州城,過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婦人有些不確定,臉上有幾分喜悅,試探性開口問道:“是泥瓶巷那邊的陳…平安?”

  前些年,約莫是祖上積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當了這玉液江水神廟的廟祝,就是半個山上人了,雖然不曾修行仙術,但是也見識好些個神仙老爺了,有官帽子的顯貴,穿金戴玉的婦人,更是不少,有兩個還是傳說中的誥命夫人呢。

  一開始確實讓她雀躍不已,后來婦人都不稀罕去龍州城那邊顯擺了。

  男人每次出門喝酒,都會喝個紅光滿臉,說自己福氣好,討個光耀門楣的媳婦,你半點不比那個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個就沒讀過書的男人,都會學秀才拽文,好似從酸菜缸里拎出一串串四個字的言語呢。

  陳平安笑著點頭,喊出了對方的名字,“艷梅,是很多年沒見面了,之前只聽說你們家搬去了龍州城,沒想到你在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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