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山,過云樓。
雨過天晴,氣象清新。
山外的白鷺渡,一叢叢的蘆葦已經開花,梯田那邊的稻谷金黃一片。
更遠處的正陽山幾座山頭,好像就比較忙碌了,土木營造,縫縫補補。
那間再熟悉不過的甲字房,沒有客人,陳平安就去屋子里邊,搬了條藤椅到觀景臺坐著,遠眺那座距離最近的青霧峰,輕輕搖晃手中的養劍葫。
有些事情一旦開了個頭,就很難戒掉了,比如喜歡誰,又比如喝酒。
在酒桌上,陳平安看到過很多的人情世態。喝酒可以讓寡言者變得健談,可以讓平時喜歡高聲言語者喃喃低語,可以讓人笑顏卻淚眼朦朧而不自知,可以讓一個老人變成孩子。
不知道自家那位周首席到了蠻荒天下,會是怎么個光景,又會鬧出多大的動靜。
一片柳葉斬仙人。
至于姜尚真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陳平安一直沒問。
崔東山倒是隨便提了一嘴,說周首席飛劍品秩高得很,鋒芒無匹,在避暑行宮那邊都完全可以評為甲等,翻山越嶺,渡水過河,遇甲破甲。
比較意外的,是本該去往大驪中岳地界的倪月蓉,當下竟然就在客棧里邊,好像正在查賬。
倪月蓉察覺到此地的氣機異象,立即放下那本越看越心酸的賬簿,迅速趕來查探虛實,她動身前還在心中默默祈福,莫要是那個人,千千萬萬莫要是那個人…
大概是平日里入廟燒香還是少了,怕什么來什么,倪月蓉微微側身,與那位不速之客施了個萬福,她猶豫了一下,仔細思量一番,還是故意用了個比較見外的稱呼,“見過曹仙師。”
陳平安轉頭,提了提手中養劍葫,說道:“首先得祝賀倪仙師,眾望所歸,擔任正陽山下宗的財神爺。”
倪月蓉趕緊再次斂衽施了個福。
真要計較起來,她能夠榮升未來下宗的三把手,還真得感謝這位落魄山劍仙的大鬧一場。
不然一個蘿卜一個坑的,才能輪到她一個都不是劍修的青霧峰龍門境,在下宗占據要職?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
她這位過云樓前任掌柜,與師兄韋月山一樣不是劍修,以前貌合心離的兩位師兄妹,如今關系親近太多,一場差點宗門覆滅的患難與共,讓這對師兄妹真正做到了同門情深,在倪月蓉離開宗門之前,雙方私底下有過一場從未有過的坦誠談心,打定主意,以后相處扶持,韋月山坐鎮青霧峰,她如今在下宗那邊管錢,將來會盡可能照顧自家峰頭。
倪月蓉小心翼翼道:“下宗一事,尚未定論。”
陳平安笑道:“你們正陽山是出了名的好友遍天下,這點小事不在話下。”
倪月蓉倒是不顯得如何尷尬,年復一年的待人接物迎來送往,臉皮早就跟重疊賬簿一樣厚了。
陳平安疑惑道:“倪仙師怎么還在過云樓這邊?”
照理說,下宗籌建事宜千頭萬緒,倪月蓉作為算賬管錢的那個人,又屬于新官上任,本該最脫不開身才對。
倪月蓉有些神色恍惚,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就像是客客氣氣的拉家常一般,可之前就在這里,陳平安約見宗主竹皇,她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當時對坐雙方,兩位宗主,反正她誰都不敢多看一眼。
倪月蓉聽到問話,立即收斂心神,小心斟字酌句答道:“回曹仙師話,月蓉這次是臨時有事,需要走一趟上宗祖師堂,關于云霞香商貿一事,希望竹宗主能夠拿個主意,因為那云霞山那邊給出的價格…”
“具體什么事,就別說了,我一個外人,別壞了規矩。”
陳平安擺擺手,攔下倪月蓉的話頭,隨口說道:“好像客棧的生意冷清了些。”
倪月蓉只是嗓音輕柔嗯了一聲,都沒敢腹誹半句。
為何生意不景氣,客人寥寥?怪誰?當然是怪她這個掌柜不懂生財之道。
不然還怪這位禮數周到的陳山主啊。太沒道理的事情。
正陽山未來下宗的首任宗主,正是舊朱熒王朝劍修元白,因為曾經與風雷園黃河有過一場問劍,元白傷及大道根本,不出意外,昔年舊朱熒的雙璧之一的天才劍修,此生劍道會止步于元嬰境。
竹皇也確實算是個能忍的人,元白曾在觀禮途中,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宣稱自己退出正陽山,擺明了你們一線峰祖師堂譜牒不除名,元白就當自己動手一筆勾銷了。
當然目前還只是個所謂的下宗,就像倪月蓉說的,還不敢說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經過那么一場觀禮風波后,意外就更多了。
之前中土文廟議事當中,宋長鏡額外跟文廟討要了最少三個宗門的名額,寶瓶洲的宗門候補當中,除了這座正陽山,還有只欠缺一位上五境修士的云霞山,位于雁蕩山大小龍湫附近的一座佛門古寺,陸沉嫡傳弟子曹溶昔年的那座山中道觀,以及神誥宗希望多出一座下宗,再加上大驪本土仙府長春宮,總之各方勢力,如今都在爭奪這三個名額。
本來正陽山最有希望增添一座宗字頭下宗仙府,別看大驪藩王宋睦下絆子,故意從中作梗,阻攔此事,還擺出了一副半點沒商量的架勢,其實就是在跟大驪皇帝陛下唱雙簧,一個紅臉一個白臉,讓正陽山修士不至于太過目中無人,免得尾大不掉,未來難以約束,又能讓正陽山多往外吐出些貨真價實的宗門底蘊,同時能夠打消一部分山上仙府、尤其是老牌宗字頭,對大驪宋氏傾力扶植正陽山的那份怨氣。
一舉三得之余,大驪朝廷還藏著一記后手。
不是大驪朝廷如何青睞正陽山,而是大驪宋氏和寶瓶洲,需要聚攏起更多原本散落一洲山河的劍道氣運。
所以正陽山創建下宗,其實懸念不大。
在陳平安看來,反而是一直口碑最好、且呼聲最高的云霞山,最不可能正式躋身宗門行列了,不單單是缺少一位坐鎮山頭的玉璞境,而是大驪有更深遠的謀劃。
山崖書院,林鹿書院,都已躋身文廟七十二書院之列,再加上一寺廟一道觀躋身宗門,那么儒釋道三教,就算在寶瓶洲真正扎根了,一洲山河氣運,就可以逐漸穩固下來,天時步入正軌。
最關鍵的,還是三教祖師那場散道,寶瓶洲就可以獲得更大的氣運饋贈,相信這些早就都在師兄崔瀺的既定謀劃之內了。
陳平安自認就像一個棋手,只是死記硬背了些所謂的妙手、定式,在棋盤上東拼西湊,長于拆解和切割,短于縫補和粘合。
這也是一場觀禮正陽山,陳平安必須處心積慮、謀而后動的根源所在,因為務必讓自己占盡先手優勢,得率先落子棋盤。
所以比起師兄崔瀺,鄭居中,吳霜降,差得遠了。
人情達練得不知不覺,老謀深算得不露痕跡。
泥瓶巷的宋集薪,其實也在成長。
據說如今中土神洲有幾封山水邸報,都開始專門研究驪珠洞天的年輕人了。
雨后春筍,茁壯成長,修竹成林。
方才倪月蓉誤以為陳平安說創建下宗是件小事,是在挖苦正陽山,往傷口處撒鹽。
其實那還真就是一件小事。當然前提是正陽山自己別再作妖了,老老實實低頭求人,出錢又出人,劍修乖乖投軍入伍,擔任隨軍修士,跟隨大驪鐵騎去往蠻荒參戰,那么下宗一事,自然就會水到渠成。
不是倪月蓉不夠聰明,而是過云樓和青霧峰都不夠高的緣故,就修士算站在山頂,也看不遠。
真正的意外,其實是陳平安鐵了心要讓正陽山在數百年之內自行消亡,比如落魄山下宗選址,就放在寶瓶洲中岳地界,而不是桐葉洲,處處與正陽山針鋒相對,那么后者很快就會成為無源之水,坐吃山空。
陳平安暫時是沒辦法跟那些天底下最聰明的人較勁,可要說對付竹皇、晏礎這些個喜歡坐井觀天的老劍仙,綽綽有余。
倪月蓉問道:“曹仙師,容我備些酒水瓜果?”
她前不久得了祖師堂賜下的一件方寸物,名為“數峰青”,里邊擱放有那支白玉軸頭的畫軸,自家青霧峰其實本來就有一件,不過師兄才是峰主,輪不到她。
按照一線峰的祖例,一切被記錄在冊的山門重寶,只是給嫡傳使用,仍然歸屬祖師堂。
就像先前的仙子蘇稼,被風雷園黃河打碎劍心,當年她黯然下山之前,就得歸還那枚價值連城的養劍葫。
陳平安婉拒道:“不用這么客套,我又不是打秋風來了,只是路過。”
視野中,正陽山雨后諸峰,風景各異,水運相對濃郁的水龍峰和雨腳峰之間,甚至掛起了一道彩虹,好一幅仙氣縹緲的畫卷。
一線峰,大小孤山,仙人背劍峰,滿月峰,秋令山,水龍峰,撥云峰,翩躚峰,瓊枝峰,雨腳峰,茱萸峰,青霧峰…
這就是落魄山的第一座敵對宗門了。
夏遠翠的滿月峰,和被竹皇嚴令封山的秋令山,夏遠翠和陶煙波,一玉璞一元嬰兩位老劍仙,果然結盟了。
秋令山最是元氣大傷,陶煙波自己辭去了宗門財神爺身份,對外宣稱閉門思過一甲子,水龍峰晏礎卸任祖師堂掌律,轉任執掌一宗財權,算是拿虛名換來了實惠,輩分最高的夏遠翠就頂替了晏礎的那個掌律,反正是不拿白不拿的好處。
瓊枝峰女子祖師冷綺,已經閉關謝客,如今一峰也等于接近封山了,冷綺“閉關”之前,將不少事務都交給了柳玉打理,也就是那個與劉羨陽第一場問劍的女子劍修。
至于雨腳峰峰主庾檁,這位年輕有為的金丹劍仙,估計這輩子都再沒心氣與龍泉劍宗問劍了。
出身滿月峰的司徒文英,不惜淪為鬼物,還是就那么走了,生前死后,一直癡情于風雷園李摶景,可她卻不知李摶景兵解轉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其實就是那個被茱萸峰田婉帶上山的天才少年。
竹皇突然訂立了一條規矩,在他擔任正陽山宗主期間,一線峰從今往后,不再設立護山供奉一職。
陳平安晃了晃朱紅酒葫蘆,笑道:“得說話不作數了,勞煩倪仙師去酒窖拿兩壺酒水。”
倪月蓉立即告辭離去,取酒去了。
不敢怠慢,去去就回,倪月蓉拿來兩壺過云樓珍藏多年的長春酒釀,一直坐在藤椅那邊的陳平安,卻只接過一壺酒水,揮了揮袖子,將屋內一條椅子移到觀景臺這邊。
倪月蓉道了一聲謝,落座后她揭開一壺酒的泥封,小抿了一口酒。
陳平安晃了晃酒壺,放在耳邊,聽了聽酒花,然后笑道:“是真酒,可惜跑酒不少。”
新仇舊恨,新酒老酒。
可能某些新仇變成積攢多年的舊恨后,一樣會跑酒,年年分量清減而不自知。
但也有些怨懟,就像周首席說的,就像是那那張老鱉的嘴,死死咬住就不放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塊立在邊境的石碑,正陽山這邊,有沒有人偷偷跑去破壞?”
倪月蓉頓時心弦緊繃起來,果然這趟重返正陽山,陳劍仙是興師問罪來了?
自個兒喝的是罰酒?
只是接下來這半個立碑人,說了句讓倪月蓉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的話,“碑得長長久久立在那邊,這是落魄山跟正陽山訂好的規矩。在這之外發生任何事情,你們可以不用太緊張,比如被人打碎了,一線峰就重新立碑,反正不需要我花錢,只是時間別拖太久,給人丟遠了,就只需要重新搬回原處,字跡 被人以劍氣抹掉,就記得重新刻上。”
倪月蓉只得小聲應承下來。
陳平安喝過了頭回嘗到的長春酒釀,笑道:“要是你們正陽山擔心我會找個由頭,借機生事,所以故意重罰誰,尤其是下狠手,什么打斷弟子的長生橋,剔除山水譜牒名字、驅逐下山之類的,就都免了。”
倪月蓉心思急轉,不敢立即應承下來,她當然是擔心這位青衫劍仙在說反話。
陳平安也無所謂倪月蓉是怎么個胡思亂想,“回頭倪仙師幫我捎句話給竹皇,就說這些意氣用事的年輕人,大概才是你們正陽山的未來所在。”
倪月蓉迅速瞥了眼那個年輕劍仙的側臉,神色不似作偽,她很快就低頭喝酒,有些摸不著頭腦,倍感荒誕,不知為何,怎么覺得這個落魄山的山主,像是自家正陽山的宗主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當然,修行路上,意外重重,不能一味年輕氣盛,一直把犯錯捅婁子當能耐,比如哪天正陽山嫡傳當中,誰一個熱血上頭,就偷摸到落魄山那邊下狠手,出陰招,逃不掉再打生打死,這種事情,你們這些當山上長輩的,最好能避免就避免,能攔阻就攔住。”
“不然真發生了類似事情,就有勞新任掌律夏遠翠親自去我們落魄山那邊收尸,再與落魄山某位劍修一起返回此地,收下一份回禮。”
“至于正陽山劍修,趕赴大驪龍州,堂堂正正,登山問劍落魄山,另說。”
倪月蓉一邊默默記下這些緊要事,然后她自作主張,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那支卷軸,打算找個由頭,忍痛割愛,與落魄山,或者說就是與眼前這個年輕劍仙,賣個乖討個好,結下一份私誼,些許香火情。哪怕對方收了寶物,卻根本不領情,無妨,她就當是破財消災了,自古伸手不打笑臉人。
陳平安目不斜視,卻好像洞悉人心,知曉了倪月蓉的打算,笑道:“修行不易,誰兜里的錢,也都不是刮大風、發大水得來的。”
倪月蓉悻悻然收起那支卷軸,壯起膽子,問了一個她這段日子以來,始終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陳宗主,為什么獨獨對青霧峰,還有我們過云樓,都還算…客氣?”
同樣是女子修士,瓊枝峰的冷綺,可謂境地凄涼,比陶煙波的秋令山好不到哪里去,如今的瓊枝峰,不是封山勝似封山,而峰主祖師冷綺,不是閉關勝似閉關。
陳平安躺在藤椅上,雙手籠袖,“方才說了,修行不易。女子在正陽山修行,很不容易。”
然后坐起身,陳平安眺望渡口那邊的靜謐景致,“有些事可以理解,但是不覺得你做得對了,不會看不起你,卻不可憐什么。”
倪月蓉既沒有流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也沒有說什么。
她就只是不再喝酒,女子眉眼溫柔,雙手十指交錯,安安靜靜,望向遠處的青山白云。
陳平安準備喝完了手中這壺長春酒釀,就離開正陽山,繼續趕路,遠游下一處,笑道:“本來沒打算說這么多的,如果倪仙師不在這邊的話,至多就是去拜會一下水龍峰,與人道聲謝。”
是說那個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管著正陽山情報的水龍峰某位奇才兄。
陳平安隨口問道:“那座下宗的名字,想好了沒有?”
倪月蓉不覺得這種事情有什么好隱瞞的,毫不猶豫道:“祖師堂那邊的意思,是命名為‘篁山劍宗’,不過還沒有正式敲定,暫定如此。”
先前一線峰祖師堂那邊議事,關于此事都沒怎么過多商議,畢竟能不能有個下宗,都還兩說呢。
何況哪怕創建下宗,獲得了許可,可是宗門名字一事,還要先看過大驪朝廷那邊的意思,如果中土文廟最終不拍板不點頭,就又得重新改名了。傳聞歷史上,有很多宗門名字在文廟那邊不通過的前例,比如北俱蘆洲曾經有個劍道宗門,起先準備給自己取名“第一劍宗”,被文廟那邊直接拒絕了,好,那老子改個不那么高調的名字總行了吧,于是就給了文廟一個“第二劍宗”…
結果一位坐鎮北俱蘆洲天幕的文廟陪祀圣賢,問那個打算開宗立派的玉璞境劍修,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陳平安笑道:“由此可見,你們宗主對這座下宗寄予厚望啊。”
下宗名為“篁山”,滿山的竹子嘛,寓意當然是不錯的。
宗主竹皇,當然也是有兩個私心的,一個是希望借此告訴后世所有的山下兩宗子弟,這座下宗,是他一手創建起來的,再就是“竹皇”即“篁”,同時翠竹滿“山”,就能夠聚攏舊朱熒地界那些如水流轉的劍道氣運,竹皇顯然是想要憑借整座下宗的劍道氣運,在將來幫助自己破開玉璞境瓶頸,躋身仙人,一躍成為繼風雪廟魏大劍仙之后的第二位仙人境劍修。
像齊廷濟建在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還有阮師傅的龍泉劍宗,以及北俱蘆洲那邊,太徽劍宗,浮萍劍湖…這些劍道宗門,大多帶個劍字前綴,并非彰顯身份那么簡單,很大程度上涉及到了氣運一事。類似妖族取真名,山水神靈獲得朝廷封正,都追求一個“名正”。
關于落魄山的下宗取名一事,之所以始終懸而未決,就在于崔東山,是希望下宗名字里邊帶個劍字。
那么落魄山的下宗,就名正言順成為南邊桐葉洲一洲山河的首個劍道宗門,就像阮邛創立的龍泉劍宗,成為一洲劍道“首座”。
時來天地皆同力,氣吞萬里如虎,可不是什么虛頭巴腦的小事,龍泉劍宗創建時日不久,
就已經有了劉羨陽,謝靈,徐小橋,如果加上半路轉投正陽山的庾檁、柳玉,再通過大驪朝廷的扶持,幫著精心挑選劍仙胚子,原本至多兩三百年,龍泉劍宗就會以極少的劍修數量,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劍道大宗。
就像山下取名一事,不宜給孩子取名過大,因為擔心承載不住,可真要取了個“大名”,那么多半也會給孩子再取個聽上去極為“土賤”的小名,家里長輩們經常喊上一喊,作為一種過渡。
比如桐葉洲的桐葉宗,就是典型的山上“大名”,以一洲之名命名宗門。
浩然九洲,大幾千年以來,歷史上多個如此取名的大宗門,先后都沒了,最終只剩下個桐葉宗。
然后就是蠻荒攻伐浩然,事后來看,桐葉宗的率先分崩離析,就像是桐葉洲一洲陸沉的某種征兆。
反觀玉圭宗老宗主荀淵,當年遠游寶瓶洲,不惜與文圣一脈結怨,也要將下宗選址寶瓶洲書簡湖,不得不說極有先見之明。
而姜尚真與文圣一脈嫡傳陳平安的交好,使得雙方又不至于成為死仇,大概這就是一位老宗主的行事老道了。
倪月蓉并不清楚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語,就可以讓落魄山的山主想到那么多。
陳平安默默喝著酒。
倪月蓉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有事?”
倪月蓉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借酒壯膽之后,才換了個“陳山主”的稱呼作為開頭,小聲說道:“我們青霧峰那邊,前不久新收了兩位年少劍修,其中有個資質極好的劍仙胚子,對陳山主十分仰慕,真的,絕非月蓉故意套近乎,那個小妮子,是真的由衷仰慕陳山主的劍仙風采,她是咱們宗門剛收的一撥劍修,所以錯過了那場觀禮,她又心思單純,不會想太多。師兄其實提醒過她此事,那孩子也不聽,只當耳邊風,以至于每次練劍之余,還要學些江湖把式的拳腳功夫,如何勸都不聽。師兄對她又當半個親生閨女看待,都快要恨不得去別峰偷幾部上乘劍譜了,只希望她能夠好好練劍,爭取在甲子之內結金丹,才好保住青霧峰。”
早年的青霧峰,是靠著倪月蓉的師父紀艷,與山主竹皇的那點香火情,才時不時丟給青霧峰一兩位劍修,只是青霧峰自己留不住,以至于兩百四十年來,青霧峰都沒有一位地仙劍修坐鎮山頭了,加上倪月蓉和師兄,一來注定無望結金丹,再者他們倆還不是劍修,所以如果不是那場觀禮變故,按照一線峰祖例,三百年都沒有一位金丹劍修的峰頭,就要被除名了,那她和師兄就會是親手葬送青霧峰的最大罪人。
倪月蓉突然察覺到自己的言語,有失分寸了。
資質極好?劍仙胚子?
只是想對她而言,可是身邊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聽了這些,會不會覺得可笑至極?
陳平安無奈道:“跟我說這個做什么。”
為了保住青霧峰的香火,倪月蓉擦了擦額頭汗水,算是不管不顧了,硬著頭皮試探性說道:“月蓉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希望將來如果再路過青霧峰,陳山主可以為她指點劍術一二,哪怕只是寥寥幾句話都好。”
陳平安擺擺手,站起身,“這種事情就別想了。”
上次問劍正陽山,都沒覺得如此山水險惡。
倪月蓉嘆了口氣,只得作罷。
陳平安望向那些梯田,沒來由問道:“打過稻谷嗎?”
倪月蓉搖頭道:“只是遠遠見過。”
陳平安玩笑道:“可以讓青霧峰弟子在閑暇時,下山試試看此事。”
倪月蓉卻像是領了一道圣旨,“回頭就與師兄商議此事,列入青霧峰祖訓條例。”
陳劍仙這番言語,看似輕描淡寫,隨口道出,實則一定大有深意!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我就是開個玩笑,你們還真不怕被別峰看笑話啊。”
倪月蓉卻嫣然笑道:“我們青霧峰被人看笑話還少嗎?不在乎多這一件了。”
呵,說不定以后青霧峰開了先河,別峰還要有樣學樣呢。
陳平安離去之前,將空酒壺收入袖中,微笑道:“希望沒白喝過云樓倪掌柜的一壺酒。”
倪月蓉只當是句玩笑話,就沒有在意。
剎那之間,觀景臺這邊就再無那一襲青衫身影。
倪月蓉如釋重負。
片刻之后,就有一道青色劍光從一線峰直奔過云樓。
竹皇飄然落地,收劍入鞘。
倪月蓉立即彎腰致禮,“見過宗主。”
“你瘋了?”
竹皇面帶笑意,開門見山道:“膽敢在陳山主的眼皮子底下,飛劍傳信祖師堂?”
原來倪月蓉在去幫陳山主去拿那兩壺長春酒釀期間,一番天人交戰過后,還是以身涉險,偷偷飛劍傳信一線峰,給宗主竹皇通風報信了。
倪月蓉惴惴不安,該不會被竹皇遷怒,自己就這樣丟掉未來下宗的第三把交椅吧?
竹皇說道:“那你知不知道,方才是陳山主手持飛劍,親自幫你送信到一線峰了?”
倪月蓉瞠目結舌,心驚膽戰。行了,別說自己要吃不了兜著走,恐怕青霧峰都要被牽連了。
只是為何陳劍仙明知此事,還是接下了那壺酒水?等著看她的笑話?
難道陳劍仙主動討要酒水,就是在故意等著自己飛劍傳信?
又為何宗主竹皇似乎并未動怒,反而像是一身輕松?
竹皇看著這個尚未理解其中關竅的女子,搖搖頭,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倪月蓉小聲問道:“陳山主方才與我說了什么,我與宗主原原本本重復一遍?”
竹皇搖搖頭,來到欄桿那邊,雙手負后,望向那座青霧峰,“不用,這是你自己的一份造化。”
倪月蓉神色尷尬,說道:“可是陳山主有些話,讓我捎給宗主。”
竹皇轉過頭。
倪月蓉等著宗主大人的發話。
竹皇氣笑道:“怎么,等我跪下來求你開金口啊?”
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龍山仙家渡口,算是獨一份的好。
寶瓶洲中部十數國地界,作為最后那場落幕戰役所在,毀壞程度,其實比陳平安想象中要小很多。事實上,整個寶瓶洲南方的半壁山河,都要比山河稀碎、滿目瘡痍的桐葉洲好太多,蠻荒大軍早前在扶搖、桐葉兩洲的登岸沿線,大軍過境如剃頭,最為慘烈,可謂寸草不生,之后在桐葉洲兵力散開,過境如蓖,仔細搜刮各地,處處廢墟,尸橫遍野,還是慘不忍睹,尤其是那些靈氣充沛的山上門派,和國庫充盈的山下王朝,幾乎都未能幸免,等到跨海北渡,老龍城失守后,北上寶瓶洲如梳。
由此可見,蠻荒軍帳那邊,是打定主意要依托整個南方疆域,放棄了速戰速決的打算,來跟大驪來一場相互“剝削”的苦戰,各自往戰場添油,就看誰耗得過誰,看看那支曾經聚集一洲之力的大驪鐵騎,到底是殺敵更多,還是戰死更多。
青蚨坊還是老樣子,樓高五層,不過木料嶄新,是新建的,只有匾額和楹聯是舊的。
想必是當初北遷避難,帶不走太多,蠻荒妖族對這類極為珍貴的仙家渡口,當然不會放過。
陳平安看著楹聯內容,有些笑意。
“童叟無欺,我家價格公道;將心比心,客官回頭再來”。
在劍氣長城的自家小酒鋪,也是差不多的生意經。
大堂里邊有五位女子候著生意,一個衣裙素雅的妙齡少女立即上前問道:“公子是要請人鑒寶,還是購買店內珍藏?”
陳平安望向一位剛好視線投來這邊的婦人,先轉頭與那少女道了聲歉,再笑道:“這次來貴坊,是要找洪老先生。就讓翠瑩帶路好了。”
因為按照坊內規矩,堂內待客的五位女子,若非她們各自的熟客登門,誰露面開口,是有先后次序的。
那婦人肩頭懸有如碧玉雕琢而成的青色飛蟲,她腳步匆匆走到那位點名自己帶路的青衫男子,笑容嫵媚,眼神里邊略帶幾分歉意,柔聲問道:“恕奴婢眼拙,公子是?”
“姓陳。”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二十多年前,曾經跟兩個朋友一起來青蚨坊,就是你幫忙帶路去找的洪老先生。”
只是婦人卻死活都想不起來了,不過卻是一臉恍然狀,嫣然笑道:“陳公子風采依舊。”
事實上,那次見面,眼前男子還是個背劍少年,而且青蚨坊生意好,人來人往無數,她記性再好,又如何認得出。
陳平安也不揭穿她的客套話,跟著她一路到了二樓,廊道有大幅的彩衣國特產錦繡地衣,繡工極好,不過是新物。
陳平安問道:“這塊地衣,如今要多少雪花錢?”
翠瑩笑道:“價格比前些年至少翻了一番,黑心得很呢,如今彩衣國就靠這個與斗雞杯,幫著充盈國庫了,真沒少掙。”
陳平安卻知道這是董水井的眾多財路之一,這個同鄉,就一條生意宗旨,掙有錢人的錢。
翠瑩輕輕推開門,輕聲道:“洪先生,客人登門。”
陳平安在門檻那邊,笑著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見面了。”
洪揚波愣了愣,連忙起身,“陳…公子?”
本來是想敬稱對方一聲陳劍仙或是陳山主的,只是翠瑩在一旁,免得犯山水忌諱。
第一次見面,還是個充滿好奇、略顯拘謹的少年。會小心翼翼打量四周,當然不是那種賊眉鼠眼的打量了。
那會兒的遠游少年,在洪揚波看來,至多是個三境武夫,算是在武學路上,剛剛登堂入室。
第二次見面,就變成了一個頭戴斗笠、青衫背劍的年輕人,就像個江湖上的游俠。
這次,可就是落魄山的宗門山主了。
果真還是東家的眼光好啊。
只見過一面,就篤定此人就是那個在梳水國境內打退蘇瑯的年輕劍仙。
當年洪揚波還將信將疑,現在看來,確實是東家慧眼獨具,自己老眼昏花了。
大桌案上,除了那只小香爐,還有一株古柏盆栽,一排綠衣童子們坐在枝干上,搖晃腳丫,就是不起身。
老人無奈道:“小家伙們正跟我鬧脾氣呢。”
陳平安神色柔和,笑著揮手,與那些綠衣小人兒主動打招呼,“好久不見啊。”
反正打定主意,小家伙今天要是不跟我報喜,我今兒就不跨過門檻了。
所幸小家伙們很給面子,嘰嘰喳喳,笑聲一片,紛紛起身,作揖行禮,稚聲稚氣,童真童趣,說著讓陳平安百聽不厭的喜慶言語,“歡迎貴客光臨本店本屋,恭喜發財!”
陳平安這才笑著跨過門檻,轉頭與年輕婦人說道:“不用在這邊忙碌,我與洪老先生是老熟人了,做點買賣,事后抽成分紅,總歸照規矩走,信不過我,總得信得過洪老先生。茶水就不用了,我自己帶了酒水,請洪老先生喝酒。”
洪揚波對她點點頭,她嫣然一笑,施了個萬福,說了句預祝陳公子心想事成、財源廣進,這才姍姍離去。
陳平安沒有關上門,徑直走向桌案那邊,攔著那個剛要挪步的老人,“洪老先生,就別跟我客氣了,我對這里再熟悉不過,也不會把自己當外人,老先生太客氣,難道是把我當外人?”
陳平安自己挪了挪那把椅子,還是之前那把古色古香的棗紅椅子。
老人,年輕人,都念舊。
洪揚波笑著點頭,這才沒有繞過桌子,重新落座。
看了眼敞開的門,老人感慨不已,當年自己不過是隨便提了一嘴,這么多年過去,真是好記性,不是一般的好。
陳平安忍住笑,開門見山道:“洪老先生,真不愿意去我那邊幫忙?”
牛角山渡口的包袱齋生意,攤子越鋪越大,一直缺個真正的管事人物。騎龍巷的兩間鋪子代掌柜,石柔和賈晟,都不太合適。
石柔更喜歡安穩生活。至于賈老神仙,其實更適宜當個二把手。
洪揚波擺擺手,愧疚道:“真不成。絕非我這老兒故意拿喬,自抬身價,只不過生意事,歸根結底,還是做人。老東家早年于我有一份大恩情,少東家接手青蚨坊后,更是待我不薄。”
老人隨即自嘲道:“與陳山主說這些大道理,有點不識抬舉了。”
老人在青蚨坊內,一晃眼,感覺就是幾杯酒的事情,就待了將近八十年光陰了。
陳平安取出兩壺自家酒鋪釀造的青神山酒水,遞給老人一壺,再手腕翻轉,多出了兩只酒杯,是百花福地的兩只花神杯,與老人玩笑道:“那位東家可在坊內?我直接與她商量此事,實在不行就搶人了。”
如果掙慣了橫財、偏門財和不義之財,就是一場飲鴆止渴。錢財越多,災殃越大。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這也是陳平安為何會那么在意騎龍巷兩座鋪子的生意,只要在落魄山,陳平安就會親自走趟騎龍巷,按時認真查賬,甚至都不是讓兩個鋪子將賬本交給落魄山。因為只有他這個當山主的,的的確確在意此事,石柔和賈晟他們兩個掌柜,才會跟著認真起來,而不會因為幾兩銀子、幾顆雪花錢的入賬,就全然不當回事。
洪揚波眼睛一亮,拿起那只酒杯,“這花神杯,似乎不是仿品?”
這可是與早年那雙青神山竹筷差不多,都屬于有價無市的好物件啊。
陳平安笑道:“是真是假,我不敢保證,反正是撿漏來的,要是洪老先生這會兒愿意改口,我直接送一整套花神杯當見面禮。”
洪揚波瞪眼道:“煩也不煩,說了不去,又不是與你說笑的事情,陳劍仙再這么糾纏不休,我可真要趕人了,嗯,這只酒杯得留下。”
陳平安環顧四周,問道:“鋪子這邊,有沒有新的壓堂貨?至于那塊御制松煙墨,還有《惜哉貼》,兩物可都還在?”
人間萬事一線牽,很多時候不信也得信,還是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那塊松煙墨,與神水國大有淵源,那就是與披云山魏大山君有關系了。當年陳平安之所以不買下,不是心疼神仙錢,而是擔心魏檗睹物感傷,時過境遷,如今就沒有這樣的擔憂了。
洪揚波先搖頭再點頭:“好物件不少,可是稱得上尖貨的,還真沒有,就不拿出來跟陳劍仙丟人現眼了,所幸你說的那兩件,湊巧還在。”
愈發佩服東家了。
這兩物,不是賣不出,而是東家當年有意讓他留下的,說萬一將來哪天那位青衫劍仙再來登門,可以拿來送人情。
當然送人情不是不收錢白送兩物,天底下沒有這樣做買賣的道理。
那幅出自古蜀劍仙之手的珍稀字帖,雖說是摹本,可文字美若秋蟬遺蛻,因為幾乎不輸原本,所以有那“下一等真跡”的美譽,洪揚波當年開價五顆小暑錢,年輕人明明頗為心動,卻直接給了三個字,“買不起。”
結果到最后,卻用五顆谷雨錢買下了那件壓堂貨,一整套的四枚天師斬鬼錢。
洪揚波取出御墨和字帖,笑道:“就按老價格算。”
陳平安毫不猶豫掏出神仙錢,清清爽爽,錢貨兩訖。
雙方異口同聲道:“能不能有件添頭?”
老人放聲大笑,陳平安也不覺得尷尬。
洪揚波搖頭道:“還是老規矩,沒啥添頭。”
之后兩人就喝酒閑聊。
遠游再返鄉,人的眼界一大,家鄉就小,人一老,故鄉就跟著瘦。
人生苦短,江湖路長。人心險隘,酒杯最寬。
人間聚散知多少,且飲慢行一杯。
最后陳平安喝了個臉微紅。
離開青蚨坊后,上次在渡口這邊是牽馬而行,還遇到了兩個面黃肌瘦、個兒矮矮的孩子,最后花了陳平安十二顆雪花錢,從他們手上買下三樣東西,一方“永受嘉福”瓦當硯,一對老坑黃凍老印章,和一只紅料淺碗。如果按照市價,當然用不了這么多雪花錢。
估計被那兩個孩子當成了冤大頭,一拿到錢,就跑得飛快。
兩個腳步輕盈的孩子,跑遠了之后,就開始竊竊私語,兩張稚嫩臉龐上,都是笑意。
陳平安沒覺得自己花了冤枉錢。
就像當年在家鄉小鎮,草鞋少年每送出一封信,就會撒腿飛奔向下一處。
陳平安曾將那些悲觀情緒留在了合道的半座城頭,此外還有…所有的希望。
怕什么呢。
舊的余著不去,新的卻能又來。
希望恰如離離原上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哪怕失望會堆積成山,可是希望也會次第花開。
陳平安轉頭望去青蚨坊三樓那邊,有個女子憑欄而立,是當年那位偽裝成坊內侍女的青蚨坊東家,一位故意隱藏自身氣象的女子劍修。
她看到陳平安轉頭后,就立即轉身走入屋子。
上次與那位年輕劍仙相逢后,返回青蚨坊內,曾與洪揚波說過一句話。
“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龕上的泥菩薩。”
陳平安收回視線,瞬間遠游千里之外。
在一片金色云海之上,緩緩而行,從袖中取出那幅剛剛買到手的字帖,自嘲一笑。
因為蠻荒天下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隱官,剛剛下定決心,要問劍托月山。
而這幅《惜哉貼》的開篇之語,就是當下浩然、蠻荒兩個陳平安的共同感受了。
惜哉劍術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