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還有個小章節。)
一劍遞出,諸多橫亙在前方道路上的心魔幻象皆消散。
負責坐鎮托月山的飛升境巔峰元兇,不但是一位純粹劍修,其本命飛劍,甚至摹刻了兩尊高位神靈“想象者”、“回響者”的一部分神通。
城隍沈溫,一顆金色文膽砰然碎裂,滿臉悔恨神色,似乎后悔當年交出那顆文膽。
白衣僧人,側過身,微微后仰,捻動手上那串佛珠,以眼角余光打量那位年輕隱官,笑容玩味,似乎在說山高水長,后會有期。
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不躲不避,任由劍光一斬而過。
托月山被當中劈開,一分為二,出現了一道不可彌合的巨大溝壑,竟是久久未能恢復原樣。
與此同時,持劍的大妖元兇身軀法相,也被一劍斬開,相距極遠的半張臉龐上,第一次流露出訝異神色。
顯而易見,陳平安這一劍,與先前遞出的三千余劍,擁有天壤之別的高低之分,再不拘泥于劍術層次,而是劍意盎然,甚至有那自成某條劍道的雛形。
以至于在那條經久不散的劍光軌跡,硬生生阻滯了元兇合道托月山的光陰年輪手段。
這條開山“道路”兩側,千里山河的天地靈氣,甚至山水氣數和天時氣運,皆被瘋狂牽扯而至,如兩座洶涌潮水,填補那條溝壑帶來的大道缺陷。
仿佛一劍造就出一處天外太虛境地,大道運轉,界限分明。
相較于元兇的處境,山中那三頭仙人境大妖才叫慘不忍睹。
那條先前裹纏山尖數圈的大妖蜈蚣,下場最為可憐,逃避不及,這頭本就元神遭受重創的仙人境大妖,身軀連同托月山一起被斬開,修士元嬰試圖裹挾金丹逃離,仍是被遮天蔽日的劍光攪碎,碎成數截的尸體,滾落山腳,就此身死道消。
其余兩位仙人,坐在七彩蒲團上邊的那個,人形皮囊枯萎干癟,在一道劍氣洪水中搖搖欲墜,座下蒲團光彩已經黯淡無光,仙人身形隨風飄蕩。模樣從原本一位精神充沛、相貌古意的中年男子,變成了一個皮包骨頭的消瘦老人,
另外那位女子姿容的妖族修士,她身上那件金絲繡銅釘紋甲胄,連同那仙人抬燈盞一并崩碎,一張依舊精致的臉龐,出現了無數條裂縫,就像一座干涸多年的田地,她那人身小天地內的山河氣象,也是差不多的慘淡處境,差不多已算油盡燈枯了。
若是與那隱官捉對廝殺一場,落敗而亡,也就罷了,可今天這樁禍事,卻像是那年輕隱官與元兇合伙打殺他們這些上五境,教她如何能夠心甘情愿,故而這位在蠻荒天下割據一方的女子妖族修士,她心中大恨,恨那隱官的出劍狠辣,更恨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弟子的陰險手段,故意將他們囚禁在此。
即便她在自家祖師堂,有那續命燈,可以幫她重塑身形體魄,借尸還魂一般,可畢竟折損了相當一部分魂魄,況且續命燈可以點燃,修士至關重要的金丹與元嬰卻帶不走,故而靠續命燈重新修行,在山上一向被視為最下乘的尸解,幾乎都要跌境到地仙以下,尤其是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一旦失去先天強橫堅韌的妖族真身,大道折損要比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更大。
這位道號繁露的女子仙人,當下如一株野草,身姿隨風搖晃不已,被那道劍氣罡風吹拂得神魂痛苦不堪,臉龐和身體的崩碎聲響,如一連串細微爆竹,她往臉上伸手一抹,皆是大道消亡的那種死灰之物,她心生絕望,咬緊牙關,死死盯住山外那個托月山首徒,“今天這場災殃,連累十數位上五境同道死在此地,全部拜你所賜!元兇,好個元兇,真是取了個好名字,你就是蠻荒天下的罪魁禍首!”
元兇置若罔聞。
只是遙遙看了眼曳落河方向。
那女子狀若瘋癲,驀然大笑起來,抬起那條不斷灰燼飄散的胳膊,她拍了拍自己頭顱,“來,隱官,再給你一筆戰功便是!只求你一定要做掉元兇,打崩了托月山!能夠死在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手上,也不算太虧…”
一條金色雷電從雷局中迅猛降落,將那仙人境女修徹底打散身軀。
僅剩下的那位仙人境修士,從蒲團上站起身,環顧四周,苦笑道:“怎么都沒有想到會是這么個死法,有點憋屈啊。”
一個都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妖族修士,竟然會死在托月山這邊,尤其是死在隱官劍下,傳出去就是個天大笑話。
元兇收回視線,看了眼兩座天地禁制之外的某地。
山中這些先后身死的妖族修士,逃還來不及,不曾想還有個主動闖入托月山地界的劍修。
是個元嬰境的妖族老劍修,匆匆趕來,御劍懸停,駕馭一把本命飛劍,分出數以千計的長劍,試圖從山水禁制那邊鑿出一扇門。
可惜在這座戰場,依舊只像一條水流有限的纖細溪澗,沖撞在一座巍峨通天的山岳之上,注定徒勞無功。
老劍修始終無法破開托月山和籠中雀的內外兩重禁制,在外邊叫囂不已。
元兇望向陳平安,“有個劍修,想要拿命換命,怎么說?你要是答應,我就放行。”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
一個元嬰境,哪怕是劍修,換個仙人境?是不是想多了,天底下有這樣的買賣?
陸沉唏噓不已,咱們隱官大人,果然小心駛得萬年船。
元兇笑道:“那個劍修,名叫蕙庭,來自紅葉劍宗。”
直到這一刻,元兇的法相才身形合攏,托月山隨之再次恢復原貌。
不曾想那條劍意軌跡,竟然無視光陰長河的逆流,依舊貫穿托月山,虛實變幻不定,綻放出一種令人目眩的七彩顏色,那是光陰長河與中流砥柱相撞激起的璀璨道韻,不斷有光陰凝聚而成的琉璃碎片,大小不定,在劍路和托月山附近四濺而出,一顆顆快若流星,小如指甲蓋,大若銅錢,流散天地四方,直接掠出托月山千里大陣地界,撞向籠中雀小天地的無形壁障之上,最終砰然而碎,不得不重新歸于光陰長河。
足可見陳平安方才一劍殺力之大。
同時意味著這一劍,已經在元兇人身天地山河中,留下了一條不可修補的劍氣長廊。
就像陳平安一劍劈出了條類似曳落河的劍氣江河。
元兇繼續說道:“你應該聽說過蕙庭這個名字,曾經也是個玉璞境劍仙,只不過在戰場上跌境兩次,最近一次,在百年前,碎了那把本命飛劍‘脂粉’,一直養傷,所以錯過了上次大戰。”
元兇倒是不擔心陳平安會違約反悔,若是存心使詐,方才直接開門就是了。
聽到了紅葉劍宗和蕙庭。
陳平安瞇起眼,點點頭。
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這位鼎鼎大名的妖族劍修。
在避暑行宮那邊,記錄得很詳細。不單單是這位妖族劍修,喜歡跑到劍氣長城湊熱鬧,積攢戰功,以至于兩次跌境,都是在戰場上,而且這個擁有飛劍“脂粉”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戰場上,一直喜歡偷襲女子劍修,借此煉劍,溫養某種飛劍神通。
曾經被他襲殺過一位受傷的女子劍仙。
她叫宋彩云。
就是那個讓趙個簃、程荃兩位老劍修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女子。
其實宋彩云當時原本可以撤出戰場,但是在半路,她遇到了一撥身陷絕境的年少劍修,為了救下他們,才被那個伺機而動的妖族玉璞境劍修蕙庭,找到機會,祭出本命飛劍“脂粉”,一劍將她斬殺。
當時被她救下的幾個劍修當中,有個曾經陽光燦爛、性格隨和的少年,名叫殷沉。
很好,對方自己送上門來了,這筆買賣,做了。
陳平安率先將籠中雀小天地打開一條道路,之后元兇就跟著打開托月山大陣,讓那位元嬰境劍修趕赴戰場。
那位原本已經束手待斃的仙人,看見了那道熟悉劍光,無奈道:“蕙庭,你傻不傻?”
肯定要白送一顆頭顱給年輕隱官了。
至于老友死后的那點靈氣和劍道氣數,當然就會被元兇收下了。
雖說蕙庭確實欠他一條命,準確說來是一條半,早年救過蕙庭一次,后來幫過一次大忙,可是換命一事,豈可當真。
那位來自蠻荒一座劍道宗門的老劍修,卻不理睬好友,只是御劍懸停在小天地邊界,仰頭望向那個頭頂蓮花冠的萬丈法相,笑問道:“你就是蕭愻的繼任者,新任隱官陳平安?”
陳平安這個土了吧唧的名字,老劍修這些年真是聽得耳朵起繭了。
在紅葉劍宗那邊,有位被寄予厚望的晚輩劍修,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列,位次不高,但是有幸去過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只是在桐葉洲那邊受了傷,很早就返回家鄉天下,在宗門養傷數年,每每提及那位年紀輕輕的隱官,頗為仰慕,以雙方未曾有機會真正問劍一場,當做那趟遠游的最大遺憾之一。
自家山頭是如此,山外訪友,也是差不多的鳥樣,煩得很。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小如芥子的劍修身形。
蕙庭感知到年輕隱官的濃重殺意,放聲大笑道:“我的這條命,是不是還值點錢?”
陳平安淡然道:“不值錢,你只是該死。”
元兇笑了笑。
如果沒有記錯,這是陳平安現身托月山后,第二次正式開口言語?而且比起簡簡單單的“可以”二字,多了不少。
陸沉笑道:“尊重強者,憐憫弱者。這個元兇,其實挺有意思的。可惜你們處于敵對陣營,不然一場別處的江湖偶遇,說不定還能同桌喝酒。”
當然,在這蠻荒天下的所謂尊重,比較另類。
而所謂憐憫,相對比較好理解,是說元兇讓陳平安放過那些附近門派的螻蟻修士。
一道凌厲劍光當頭斬落,從那妖族劍修的頭顱處豎切而下。
劍光又起,再攔腰橫斬。
法相再一揮袖子,在那老劍修身邊出現一座袖珍的懸空雷局,選擇以五雷正法緩緩煉殺魂魄。
關鍵是那雷局當中,被迫浮現出一個金光熠熠的兩個文字,正是劍修蕙庭的妖族真名,真名引發的光亮搖晃不已,如風中殘燭。
硬生生剝離出妖族真名?!
陸沉一時間竟然覺得有幾分毛骨悚然,不是沒瞧見過比這更慘絕人寰的畫面,多了去。
只不過當出劍者是陳平安,就有點讓人背脊發涼了。
這小子的修行路上,遞劍也好,出拳也罷,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打殺就打殺了,從無這般故意虐殺行徑。
先前詢問無果后,陸沉就顯得有些懈怠了,這會兒也懶得去翻檢陳平安的心相景象,想必這位跌過兩次境的蠻荒劍修,在避暑行宮那邊肯定是榜上有名的存在。
而且一位劍修,能夠兩次躋身玉璞境,實屬不易。
別說是蠻荒天下,就算在劍氣長城,都屈指可數。
這筆買賣,確實劃算。
若是再宰掉那個仙人,就更劃算了。
看那大妖元兇的架勢,既然沒有將那仙人丟出托月山地界,明擺著是在等著陳平安毀約了,而且絕不攔阻。
陳平安雙指一點,將那兩個妖族真名文字打碎,就算蕙庭在紅葉劍宗祖師堂擱放有一盞續命燈,也無半點用了。
那頭仙人境大妖瞪大眼睛,顫聲道:“蕙庭!”
陳平安說道:“還不滾?”
托月山中,那位形神枯槁的仙人迅速收斂心神,一臉不可思議,試探性問道:“真讓我活?”
不信拉倒,不走更好。
陳平安沉默片刻,見那仙人仍然狐疑不定,便要運轉那枚懸空的五雷法印,不料萬丈法相一個猛然下沉,雙腳踩踏之下,大地塌陷出兩座巨坑。
陸沉立即打量起陳平安的人身天地,竟然同時亮起了一串的妖族真名,而且個個都是歲月悠久的飛升境。
陳平安一劍再斬托月山。
剎那之間,山水朦朧,別有洞天,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景色乏味至極的秘境當中。
是一條仿佛沒有盡頭的長廊,一眼望去,哪怕是以陳平安當下的十四境,窮盡目力,也未能看到出口。
陳平安當收起萬丈法相,走廊隨之縮小。右手邊是數不勝數的房門,另外一側類似早年劍氣長城的兩端盡頭,是無盡虛空,是不知通往何處的光陰長河。歷史上,許多文廟陪祀圣賢就是隕落在這條道路上。早先的四座天下,加上如今的五彩天下,相互之間所謂的“接壤”,無非是被先賢們開辟出類似數條驛路、構建有光陰渡口的存在,山巔大修士的“飛升”,才能憑此遠游,跨越天下,不至于迷失在光陰長河當中,淪為一具具天外尸骸。事實上幾座天下,相互間相隔極遠。
陸沉皺眉道:“是白澤出手了,還故意挑這個時候動手,是在挑釁老大劍仙嗎?不愧是白澤,要惹也惹不該惹的。”
顯然是白澤一回到蠻荒天下,在陳清都一劍斬殺遠古高位神靈后,就立即禮尚往來,在曳落河那邊,喚醒了那撥實力強橫的沉睡者,長久冬眠于各處秘境的遠古大妖,即將徹底蘇醒過來。
只是白澤在打破那些冬眠后,似乎自身實力有所下降?
難怪白澤如此有恃無恐,這條道路,走得委實出人意料。
陸沉坐在蓮花道場內,一番推演過后,嘖嘖稱奇,撫掌而笑,“原來如此,懂了懂了,白澤的十四境合道之法,如此奇思妙想,足可媲美貧道的五夢七心相。”
山巔皆知白玉京三掌教,有那玄之又玄的五夢七心相,玄妙到了陸沉自己都無法破解的地步。
分別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復夢白骨真人,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我是誰、誰夢誰醒。
五夢之外又有七相,與陸沉大道同行,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鹓鶵,蝴蝶,依次大道演化而生。
如果說三教祖師的存在,各自決定了一座天下的道法高度。
那么白澤的合道方式,就是對其它幾座天下的一種最大震懾,雖說白澤并不好戰,對于殺戮一事從無興趣,可如果因此就將白澤當做一個心慈手軟的大修士,那就太天真了。萬年之前,大地之上,妖族強橫天下之輩,不小心死在白澤手上的,極多。人族修士,無論是練氣士,還是純粹劍修,白澤一樣打殺不少。
白澤在萬年之前的那場河畔議事,為了讓兩座天下都得到休養生息,主動犧牲了妖族的利益,交出了相當部分大妖的真名,這才有了后世流傳浩然天下的搜山圖。
但是白澤此舉,意義深遠,就像他為天地畫出了一條底線,那就是必須保證妖族的繁衍生息,不至于太過強大,肆意攻伐,導致戰火綿延所有天下,但是白澤也絕對不允許任何外界勢力,能夠對妖族進行趕盡殺絕。
過線者,越界者,即與白澤為敵,等于一場分生死的大道之爭。
一旦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折損嚴重,白澤的修為就會隨之暴漲。
陳平安站在原地,不著急劍斬秘境,也不著急御風前行,而是換成右手持劍。
先前遞出那傾力一劍,哪怕是以十境武夫歸真一層的堅韌體魄,恐怕也要傷筋動骨了。
陳平安輕輕呼吸一口,讓體內山河氣象趨于平穩,
先前兩袖春風,人身小天地,如天人感應、大地共鳴一般,春雷震動。
長劍夜游懸停在身形左側,陳平安心意微動,夜游劍刃刺入光陰長河之中,只剩下半截劍身,劍鋒如同橫切一道虛無縹緲的天幕墻壁,然后憑借與夜游的一絲神意牽引,試圖確定一墻之隔,到底有多遙遠,結果竟然出現了一陣不由自主的頭暈目眩,陳平安趕緊穩住道心,收起那一粒心神芥子。
道路在天外。
之所以不急,是因為與留在托月山地界那邊的金身法相和青衣道人,廝殺照舊,三者之間的心神感應依舊清晰,藕斷絲連。陳平安憑此依然可以洞察大妖元兇的所有動向。
不是佛家的八萬四千法門。
這條好似無止境的走廊,一道道房門上,都銘刻有一個數字,一到九,起始于三,之后九個數字,看似無序排列。
“是術家手段,按照密率排列數字。”
陸沉解釋道:“如果不出意外,我們走到了盡頭,就會遇到一個沒有數字的屋子,可如果給不出準確的數字,這座小天地肯定就會轟然崩塌,威力大致相當于…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的生平最得意一劍?當然了,要是咱倆運氣夠好,猜中了數字,就可以大搖大擺走出秘境。”
陳平安笑道:“密率?聽說過,術家祖師堂有一件鎮山之寶,就是通過密率打造出一座大道自行循環的陣法天地,可以算是術算一脈的壓箱底手段了,那塊祖傳羅盤,傳聞歷代祖師爺和術算天才,合力煉化了足足六千年,對了,羅盤真能夠隨意拘禁住一位劍修之外的飛升境修士?”
陸沉撇撇嘴,“那是舊黃歷了,在計算到第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這個數字的時候,遇到了第二個虛無縹緲的大道瓶頸,術家兩位祖師爺就不太敢往下推演了,畢竟之前就吃過兩次大苦頭,生怕功虧一簣,招來天道壓勝,導致重寶崩裂,結果遇到了你那個師兄,繡虎幫忙跨過了那道天塹,當然跟崔瀺這個外人不太把那件鎮山至寶當回事,心境反而最為湛然無垢,大有關系,不是說他的術法手段,就一定高出術算祖師爺。”
陸沉感嘆一聲,“之所以說是舊黃歷,就是你方才所謂的‘劍修除外’,得去掉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
陸沉笑道:“別多想,貧道的舊黃歷,還有一層含義,那兩位癡迷學問鉆研的術家祖師爺,未能在那場戰事中建功,拿下一頭飛升境大妖,或是幫著陳淳安聯手對敵劉叉,可不是他們有意作壁上觀,而是內部出現了一位天資極好的叛逆,用心險惡,處心積慮,故意給出了八個錯誤數字,之后的幾百位,自然都是錯的了,導致那塊羅盤出了大問題,差點就要徹底銷毀。”
陳平安默然。
大道之行,山水險峻。
陸沉叫屈喊冤道:“貧道消息靈通,咋了個嘛,礙著誰了。”
陳平安冷笑道:“那咱倆就趁著片刻閑暇,好好翻一翻舊賬?”
比如騎龍巷的石柔。白玉京三掌教通過她的一雙眼眸,吃飽了撐著,看了小鎮多年。
陸沉開始轉移話題,“那元兇是在拖延時間?意義何在?托月山又沒長腳,那么是在等救援嘍?比如那個重返蠻荒的白澤?”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飄掠出一條數以千計的符紙,是最普通的黃箓材質,在山水渡口、仙家客棧都不稀罕賣的貨色,山澤野修在市井坊間的降妖除魔,此物倒是必不可缺,陳平安伸手以掌心覆住一張符紙,再一抹,數千張黃箓瞬間成符,皆是清一色的山水破障符。
再一揮袖,一條符箓長河如斥候探路,率先遠游。
陸沉猶豫了一下,提醒道:“不要太過貪戀和沉溺于境界。”
一旦成為名副其實的十四境大修士,一座天下,任你山門禁制森嚴,一樣如入無人之境,任你山河廣袤無垠,大可縮地山脈,隨便跨越江河,隨心所欲。
這種無拘無束,與純粹劍修的道心,天然相契。
陳平安點點頭,“當然需要自省,由奢入儉難。”
手持利刃,殺心自起。
道法一肥,天下就瘦。
得道之人,一旦拘不住哪怕只是些許的心猿意馬,就會閑來打蚊蠅,忽起殺盡蚊蠅心。
輕則道心流散,重則走火入魔。
陳平安緩緩而行,突然停步,隨開一扇房門,發現里面是兩幅定格的光陰畫卷,一幅清晰,一幅模糊,這是因為陸沉暫借道法給自己的緣故,所以出現了兩種畫卷景象的重疊。
其中一幅山水畫卷,是個背大籮筐的小孩子在登山,而陸沉那幅光陰圖,是乘舟海上,撐船人,正是那個不記名弟子,道號仙槎的顧清崧,不過那會兒的仙槎,容貌瞧著還很年輕,方臉大眼睛,長得挺虎頭虎腦的。一葉扁舟,兩人出海訪仙,看那傾斜墜入水中的船頭,似乎要辟水而行了,而大海深處,似乎有一粒光亮,柔和靜謐,就像在等待這條小船。
陸沉尷尬笑道:“別看了別看了,小心著了元兇的道。”
陳平安笑道:“各看各的,怕什么。”
陸沉無奈道:“說這種話,不虧心嗎?”
陳平安發現那條符箓流水,一路飛掠不知幾萬里,這條走廊,就像一口無底古井。
不去管那些符箓的徒勞無功,陳平安始終駕馭長劍夜游,不斷切割那堵光陰屏障的無形墻壁,然后記住零星幾次的異樣動靜,在心湖書樓內專門攤開一本嶄新賬簿,詳細記錄在冊。
陸沉解釋道:“此地是一處光陰長河的漩渦,類似歸墟通道,光陰長短,路途遠近,不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點點頭。
這類玄之又玄的大道顯化,機會難得,實打實的千載難逢,哪怕只是多出一絲一毫的明了感悟,都等于在某條他人開辟出來的道路上,成功跨出一步,有了第一步,就等于有了大道方向。
所以陳平安才會拿夜游長劍試探虛實,
何況外邊天地,一尊腳踩仿白玉京的金身法相,同時掌控劍仙幡子和五雷法印,再有那位類似陰神出竅遠游的青衣道人,與那河上姹女以層出不窮的水法對攻。
都沒閑著。
陸沉問道:“外邊還在斗法?”
陳平安點頭道:“元兇在砍白玉京了。”
元兇的每次遞劍,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白玉京實在太過,一些個暗藏深處的大道流轉,哪怕陳平安是將其煉化的主人,一樣未能完全勘破,再加上對道門術法一途,實在了解不多,很多地方,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像山下凡俗的篆刻大家,能夠刻出一方極佳印章,可事實上對于玉石內在肌理,都不敢說全部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