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月山上,除了修士和各類護山之屬的山澤精怪,一切死物,早已都被大妖元兇煉化一體,所以每次護山大陣的破壞和重新開啟,就是一場無形中的光陰逆流一年,這就使得山中妖族修士的一切隱匿術法和逃命遁法,都顯得毫無意義,劍氣長城那五位劍修的每一輪問劍過后,大妖元兇之外的所有妖族修士,就會在原地現身,但是竅穴靈氣和傍身法寶,可不會跟著他們的足跡恢復原樣。
就像一群可憐兮兮的趕路人,行走在光陰長河之畔,必須風雨兼程,埋頭趕路,不斷更換光陰渡口,一點一點傷及腳力,然后一次次莫名其妙就退回原地,不得不面對更大的絕望,就要面對那些遮天蔽日的劍光。
先前五位劍修,每次聯袂問劍托月山,多是隱官負責仗劍開山,率先斬破那條光陰長河的護山大陣,其余四位劍修則負責斬妖,同時各自以沛然劍氣和浩大劍意,消磨一座托月山積蓄萬年的靈氣和山水氣運,最終改變天時地利。
僅是陳平安一人,就遞出了足足三千劍。
蠻荒大祖的開山弟子,大妖元兇次次都是從額頭眉心處,被劍光一線劃拉而下,劈成兩半。
因為陳平安遞劍太快,次次斬向站在山頂的黃衣元兇,而這頭大妖倨傲至極,竟是始終一動不動,任由劍光當頭劈斬。
就像被劈砍成了兩半,居中一條金色光線凝聚不散,如一條金色長河隔絕對峙雙峰。
這頭飛升境巔峰大妖的當下處境,與那兩截劍氣長城何其相似。
大概這就是末代隱官有意為之的一種另類還禮。
山中玉璞境妖族修士,早已死絕,更別談那些跟隨它們登山做客托月山的地仙修士了。
當下只余下三頭仙人境大妖,或憑借一門涉獵光陰的本命術法,或拼著一次次消磨本命法寶和千年道行,還在苦苦支撐。
其中六位在這邊參與議事的玉璞境妖族修士,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怎么都不敢相信,竟然會在托月山,被人包了餃子。
逃?能逃到哪里去?去了托月山之外,失去光陰長河的陣法庇護,去面對那些飛升境劍修的劍光?何況托月山此陣既能隔絕劍光,亦是圍困妖族修士的一座天然牢籠,使得妖族修士一個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畢竟誰能想象,會在蠻荒天下最安穩的地方,被一場問劍給殃及池魚。
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齊廷濟,最擅長幫人兵解上路。
昔年曾與蕭愻合稱劍氣長城“兇悍”的陸芝,好像劍術又有精進。
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她比如今地位大致相當的蠻荒天下共主斐然,還要更早躋身飛升境。
還有個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蹦出來的男子,自稱“刑官”,又是一位毋庸置疑的飛升境劍修。
故而在蠻荒各地,或是自家祖師堂,或類似大岳青山祠廟,不然就是某些位置隱蔽、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之內,紛紛燃起了一盞盞本命燈,幫助修士脫胎換骨,逃過死劫,只是修行可以重頭再來,但是之前的境界卻已煙消云散,再者本命燈確實是可以續命,可是未來的登山之路,冥冥之中會被大道厭棄,相傳點燃過本命燈的修士,在躋身上五境之前,所遇心魔之大,超乎想象。
就像那中土神洲的懷潛,這么一個大道可期的天之驕子,如果不是在北俱蘆洲陰溝里翻船,原本以懷潛的修道資質,有很大希望躋身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
黃衣元兇根本無所謂那些妖族修士的生死,毫不憐憫它們如同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生如螻蟻,如同溺死在一場劍氣滂沱的大雨之中。
元兇看了眼陳平安手持之劍,劍斬托月山次數如此之多,劍鋒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折損跡象,反而愈發鋒芒無匹。
元兇想起這把長劍帶來的那份天地異象,聯想到那幾頁只會口口相傳的老黃歷,大致猜出了此劍根腳,微笑道:“命真好,能夠僥幸被此劍認主,當然命也夠硬,接得住此劍,始終不墮落為傀儡。”
自古仙兵皆自有靈性蘊藉,就像一個個桀驁不馴的存在,修士心性往往與之契合,往往會被自身煉化仙兵所影響,潛移默化,心性暴戾之人愈發兇狠,無情之人愈發道心冷漠,而且大道路上,稍有偏差,就會悄無聲息帶著主人走向一條大道岔路,最終修士承載不住,仙兵就能夠脫離樊籠,重獲自由,無論是那些歲月悠久的先天至寶,還是天材地寶的后天煉化,一步步提升為仙兵品秩,這就是天下仙兵一條共同的大道根祇所在,“無主”。
所以每一位躋身十四境的大修士,對于仙兵的態度,就十分微妙了,絕不是多多益善那么簡單的事情。
許多上五境修士閉生死關,一旦不幸尸解,往往是寶光一閃,即便是大煉之物的仙兵,不會追隨修士一同崩散,依舊會重歸天地,之后就在某地隱匿起來,等待下一任主人的因緣際會。越是頂尖的大宗門,越不會刻意阻攔那些仙兵的離去,因為即便強行挽留下來,卻只會為山頭帶來諸多莫名其妙的災殃,得不償失。
不然以仙兵的珍貴程度,早就被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搜刮殆盡,所有歸屬早成定例了,人身天地三百多竅穴,對于飛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而言,開辟氣府有何難,為何沒有任何一位大修士,在本命氣府之內擱滿大煉仙兵?
就像那只儲藏有八把長劍的珍貴木盒,陸沉說借就借給陸芝了。
白也除了心中詩篇,唯有一把仙劍太白作為攻伐之物。余斗除了自身道法,同樣就只有名為道藏的那把仙劍。
而蠻荒天下的舊王座,曾經每一位都志在登頂,合道十四境,之前攻伐浩然天下,也絕對不會盯著那些所謂的山上重寶,而是山水、王朝氣運這些更加無形之虛物。
元兇笑問道:“隱官接連遞出三千劍,累不累,是不是該我還禮了?”
陳平安那尊萬丈法相,頭戴蓮花冠,青衫赤足,單手持劍,屹立在天地間。
他的每一次呼吸吐納,都有一道道紫金氣縈繞法相臉龐。
對于那三頭茍延殘喘的仙人境妖族修士而言,不幸中的萬幸,是隱官之外的那四位劍修仗劍遠游了,看樣子,是要飛升去往一輪明月中?
加上元兇說要還禮,是不是意味著從這一刻起,雙方形勢就要開始顛倒了?
陳平安不理睬元兇的詢問,只是環顧四周,萬里山河之外,還有不少隱匿各處的妖族修士,多是些托月山的附庸山頭門派,是覺得近水樓臺先得月?還喜歡看戲?
心念微動,就是一番隨心欲而起的天地異象,只見天幕一處云海翻涌,云海下方剛好就是一座妖族山頭,白云最終顯化出一只潔白如玉的巨大手掌,從云海中向下探出,大如山岳的掌心紋路如一條條江河溪澗,開滿了碧綠幽幽的荷花,含苞待放,搖曳生姿,又有皎潔月光,灑落在座座荷池當中,驀然之間,開出了無數朵晶瑩剔透的雪白荷花。
陳平安這一手術法,分明是偷師于賒月,而賒月當時又是模仿荷花庵主,被陳平安施展開來,七八分形似,神似猶有四五分。
大妖元兇也無所謂那座山頭的存亡,伸出一手,雷電粹然,凝聚一線,最終顯化出一根鎏金滿刻的長槍,是以一具遠古神靈的尸骸煉化而成,屬于元兇屈指可數的幾件關鍵本命物之一。
從托月山之巔,破空掠出,劃出一道筆直長線,似長虹貫日,光彩奪目。
陳平安微微皺眉,抬腳橫移一步。
在仙簪城那邊,陳平安的道人法相,從頭到尾根本無視那些攻伐術法。
金色長槍帶起的光線,從青衣法相肩膀處釘入,相較于陳平安的萬丈法相,這條由長槍拖拽而出的金光,纖細得就像一條縫衣繩線,筆直一線,劍光一端在托月山,一端深入大地百余里,被一頭鬼祟偷藏在大地下的托月山護山供奉,它手持一件白玉碗模樣的重寶,猛然間現出真身,半蛟半龍姿態,將那承接金線的白碗,一口吞入腹中,然后開始以本命遁法迅猛橫移,大地之下震動不已,響起悶雷陣陣。
金線如刀刃,開始傾斜切割陳平安的法相肩頭,激蕩起一陣如刀刻金石的粗糲聲響,濺射出無數火星。
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攥住那根洞穿肩膀的金色長線,竟是未能將其掐斷。
陸沉先前問話無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這會兒強提 精神,以心聲與陳平安解釋道:“是因為你身上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成為累贅了,不曾真正躋身貧道的那種虛舟境地。要說破解之法…”
不曾想根本不等陸沉指點迷津,陳平安就已經直接大步橫移,故意不繼續出劍開山,就讓大妖元兇先閑著。
萬丈法相再與那頭托月山護山供奉反向移動,像是嫌棄它太過磨蹭,就干脆幫著它一鼓作氣切割開自身法相的肩膀。
陸沉這個局外人躺在蓮花道場之內,都要替陳平安覺得一陣肉疼了。
萬丈法相同時伸手一抓,駕馭長劍夜游出鞘,握在右手之后,夜游驀然變得與法相身高契合,再轉過身,將一把夜游長劍筆直釘入大地,手腕一擰,將那條金色長線裹纏在胳膊上,開始拖拽那條真身不小的地底妖物,不斷往自己這邊靠攏。
原本被天地靈氣和山水氣運浸染萬年,變得異常堅固的大地山河,頓時軟如泥濘翻涌,地下那頭妖族真身,似乎察覺到了生死一線,施展本命神通,不斷與托月山銜接山根,然后瘋狂扭轉身軀,試圖向后逃竄,大地之上,不斷蔓延出動輒長達數十里、百余里的溝壑。
最終那條半龍半蛟的龐然大物,被陳平安從大地之下狠狠拽出,之后就那么被一點一點拽向豎起鋒刃的長劍夜游。
期間這頭妖族真身不斷蹦跳,使勁翻拱背脊,許多山頭被巨大身軀翻滾削平,或是砸出巨大的山谷。
陸沉坐起身,俯瞰這副畫卷,這都不是什么釣魚了,如人在岸上拖拽一尾大魚,沒什么術法技巧,就是比拼蠻力。
結果那條真身長達數千丈的蛟龍之屬,被一把釘在原地的長劍夜游,從頭顱處切割開來,當場一分為二。
一報還一報。
至于為何這條托月山供奉不收起真身,一部分原因是吞食金線的緣故,大妖元兇好像有意讓其保持真身姿態,再就是陳平安同時祭出了籠中雀和井中月,不多不少,一座小天地橫空出世,剛好以十數萬把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的飛劍,籠罩住對方身軀。
陸沉嘆為觀止,隱官與人打架,確實干脆利落。
難怪都能夠從曹慈那邊占到不小的便宜。
等到將這條托月山供奉分尸,陳平安這才左手持劍,繼續朝那托月山那邊遞出一劍。
一劍開山過后,陳平安這邊纏繞手臂的金線隨之消散,元兇手中又多出了一桿金色長槍。
陸沉提醒道:“元兇這一手是在試探,好確定你身上那些大妖真名的分布形勢,要小心了。”
陳平安法相從原地消散,出現在千里之外,不曾想那條金色長線如影隨形,這一次是直接釘向法相心口,陳平安伸手抓住長線,剛剛一把將其扯斷,堅韌程度遠輸第一次丟擲而出,陳平安心知不妙,只是從那托月山之巔,就像綻放出一朵金色花朵,大妖元兇手中一桿長槍,竟然同時拋出千百條光線,速度之快,就連陳平安都無法躲避,那些金色長線在法相之內承載大妖真名處,激起一圈圈金色漣漪。
能夠成為蠻荒大祖的首徒,元兇的修行資質肯定不會差,合道托月山之后,雖說只能年復一年增加飛升境的道行,等于徹底失去了十四境的可能性,但是修道萬年,停滯在飛升一境的所謂巔峰,確實巔峰得名副其實了。
陳平安一劍斬向托月山,讓那元兇再死一次,纏繞法相的金色長線一并消失。
晝夜顛倒,黑幕沉沉。
元兇抬頭望去,是一座飛劍數量以數十萬計的繁密劍陣。
懸空劍陣緩緩向人間壓下。
這一幕,如天墜地。
元兇雙指并攏,默念道訣,另外一手虛托往上,掌心紋路道意流轉,出現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寶鏡,輕輕抬手,鏡子高升,迎向那座從天而降的劍陣。
陸沉感慨不已,不俗不俗,氣象當真不俗。
元兇這一手,無異于在“一隅”之地,施展了絕天地通。
當然陳平安一樣用意深遠,事實上,在陸沉看來,恐怕天底下,再無比此舉,更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好事了。
那把井中月的飛劍大陣,劍劍仿佛從太虛中憑空跳擲而出,好似起一片秋聲,蘊含萬鈞之氣。
陳平安既在練劍,也是煉劍。
一部早已被陳平安爛熟于心的《劍術正經》,同時一路游歷,分出心神隨手翻閱陸沉建造在玉樞城的那座觀千劍齋,再從腦海中搜尋記憶,遙遙觀想在劍氣長城所見劍修的一切出劍,劍譜,劍術,劍意,劍道,都被陳平安化作己用,再在先前三千劍之中,一一練劍趨于純熟。
不同的劍術,不同的劍意,只不過被陳平安遞出了如出一轍的開山軌跡。
至于如今祭出了兩把本命飛劍,更是將托月山當作一塊天地間最大的斬龍石,用來砥礪兩把本命飛劍的大道與鋒芒。
飛劍籠中雀的本命神通,是極其罕見的自成小天地,而天地范圍的大小,除了與劍修境界高低掛鉤之外,其實也與陳平安的心相大小有關,一切心起感應的眼中所見,一切有所依托的心中所想,就是一場場外人不可知的擴建天地。在這當中,其實陳平安一直在尋找第二種本命神通,就像天下五岳可以存在儲君之山。
而第二把本命飛劍,飛劍的數量多寡,就看一輪明月冉冉升起,在井底,至井中,最終就能從井口到井外。
腳踩一座托月山的元兇,手中又多出那根金色長槍。
除此之外,元兇陰神出竅,再現出陽神身外身,還要加上站在真身之后的一尊法相。
只見大妖元兇的那尊陰神身邊,憑空出現一位女子,她面容模糊,身姿縹緲曼妙,衣袖飄忽不定,好像是那傳說中的河上姹女,靈而最神。
陽神身外身,手持一把火焰大錘,映照得大妖面目宛如一尊遠古火部神靈。
看來元兇的修行道路,也是煉化出五行之屬本命物。
五行之屬,分別是腳下一座托月山,真身手中的那桿金色長槍,外加陰神身邊的那位靈神姹女,以及身外身手中的火運大錘。
至于木屬之物,依舊不顯,多半是用來源源不斷生發靈氣,幫助元兇支撐術法神通的施展。
而托月山無疑又是大道根本所在,使得五件大煉本命物,被劍斬開山一次,就會年年嶄新,根本不用擔心折損崩碎。
如果不是因為合道一事,必須付出修行止步的代價,那么只要被元兇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功躋身了十四境,假若可以將托月山攜帶在身,在蠻荒天下隨意遷徙游走,這樣的一位十四境,估計誰遇到了都會頭疼。
所以大妖元兇,大致可以視為一位合道地利的偽十四境修士。
陳平安看了眼遠處,大致看出了托月山的真正邊界所在,約莫是方圓六千里。
這就意味著,在這六千里地界之內,大妖元兇來去無礙,之所以待在山巔方丈之地,站著不動被砍上三千劍,當然是覺得山中靈氣少了點。
人生路上,與人問劍問拳,陳平安再熟悉不過,至于山上純粹斗法的次數,相對來說確實少了點。
于是一把籠中雀,天地囊括六千里山河。
托月山背面,出現了一位青衣道人,屹立在一座五色山岳之巔,手持水字印。
先前得了不少曳落河水運,使得這枚水字印,率先成為陳平安五件大煉本命物中的仙兵品秩重寶。
此外腰懸一篇寶光流溢的無紙道書,是那祈雨篇道訣。
如此一來,自然祈雨得雨。
托月山上空,一場磅礴大雨,每一滴雨水,都同時蘊含拳法和劍意。
陳平安的道人法相身后,再生法相,是一尊懸空的金身神靈,雙臂各有一條火龍纏繞,手持一桿劍仙幡子,一手掌心祭出一顆神異法印,金身神靈緩緩托起五雷法印,雷法攢簇,造化萬千一掌中。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一座仿白玉京形制的青銅寶塔,在那神靈金身法相腳下落地生根,驀然變得五城十二樓各嵯峨,有傷極天之高。
此物最早是一件遠古遺物,被荷花庵主當做見面禮,送給托月山關門弟子的劍修離真,其實它曾是玉符宮的鎮山之寶,老宮主曾是人間最頂尖的幾位符箓宗師之一,早年與浩然天下的符箓于仙齊名,秘密煉制了這座寶塔,為了掩人耳目,還故意打造成青銅寶塔樣式作為障眼法,不料后來有個少年道童騎牛過關,游歷蠻荒天下,除了在英靈殿那邊遞出一指,
將一頭舊王座大妖打落底部,其實還在原地,抬起袖子,像是輕輕虛拍了一巴掌。
結果遠在數百萬里之遙的那座玉符宮,正在閉關中的老宮主,連同一座小洞天,被當場拍了個粉碎,差點就此徹底身死道消,失去了真身皮囊的飛升境老修士,淪為一頭仙人境鬼仙,倒是那座青銅寶塔,道祖好像手下留情了,不曾銷毀此物,最終被荷花庵主見機得手,只敢用來鉆研玉符宮的符箓道意,仍是不敢隨便將其煉化為本命物,估摸著是覺得燙手,擔心哪天被那位道祖惦念上了,又是一巴掌遙遙落下,到時候連同一輪明月齊齊拍碎,犯不著為了件仙兵丟了一處修道之地。
最后荷花庵主便不懷好意,坑了離真一手。果不其然,離真在劍氣長城的戰場那邊,就給當時都還不是隱官和劍修的陳平安打殺了。
陸沉瞥了眼那顆法印,扶額無言。
早年在牢獄內,在縫衣人捻芯的幫助下,從這顆山上的六滿印從山祠轉移到手心紋路的一處“山巔”,法印底款,是十六字蟲鳥篆: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
其余四面邊款繪圖無字,分別描摹有九尊“閉目”神靈,雷君電母,雨師風神,云吏靈將,火部天官,皆是遠古天庭司職一部分天道運轉的神靈。總計三十六位神靈,只是一直尚未“點睛開天眼”,仿佛處于一種神職不顯的酣眠狀態。
陳平安雙指并攏,開始為那些遠古神靈畫像“點睛”。
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酒泉宗的鋪子喝酒時,借“古人云”,說出了自己的心聲,校書一事猶如掃落葉,隨掃隨有。
陸沉暫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給陳平安,十分心誠,可不光是境界而已,還有一身學問,所以陳平安只要愿意,心念一起,就可以隨便翻檢陸沉某幾個禁制之外的全部心相,宛如一條不系之舟,一場天人無憂無礙的逍遙游,游覽一座幾近無涯、可終究天有四壁的學海。
只不過這一路,陳平安都比較節制,直到這一刻,才祭出此印,為那些神靈畫符如開天眼。
陸沉憋了半天,才略帶惋惜神色,緩緩道:“你要是刻上‘三山九侯’四字就好了。”
陸沉很快補上一句,樂呵呵道:“當然了,當下的天款印文,寓意更好!”
原來陳平安得到之時,法印就像被誰削去了天款,后來陳平安在城頭那邊,以丹書真跡記載的一門符箓開山之法,陳平安再反其道行之,畫符手法,可謂“逆行倒施”,并未以世間任何一種符箓篆文書寫,而是最熟悉、最拿手的字跡,分別刻下四字,先后順序是那令,敕,沉,陸。故而最終補全“六滿印”的天字款印文,便是“陸沉敕令”。
那尊火屬金身神靈法相,一手托起五雷法印,剎那之間就高懸在天幕處,金身神靈再將劍仙幡子往仿白玉京城內一戳,如豎起一桿大纛,十八位幡子所藏劍仙身形小如微塵,走出寄身之所后,驀然如常人等高,如十八顆彗星激射向遠方,風馳電掣離城而出,向四面八方御劍遠游,帶起十八條流螢,在方圓六千里山河的小天地轄境之內,仗劍絞殺那些自以為躲藏隱蔽、實則有跡可循的殘余妖族修士。
等到法印三十六尊各部神靈皆被陳平安點睛,一一如獲重生,紛紛離開那顆五雷法印。
就像在萬年前已經崩塌的那份天道,在這一刻,補全主干,重歸秩序,使得籠中雀的小天地,愈發契合大道無缺漏。
可陸沉不知為何,越是如此靠近那個一,反而覺得自己越遠離那個一的真相。
明明陸沉眼中所見,就像一座越來越像舊天庭的雛形,可陸沉一顆道心,反而越來越遺憾和失落。
因為師尊最后一次現身白玉京,曾與陸沉言,一切所思所想,皆在萬一之外。
兩位十四境大修士放開手腳的廝殺,除了飛升境之外,根本不用奢望幫忙,任誰摻和其中,自救都難。
一位仙人境妖族練氣士,與那黃衣元兇苦苦哀求道:“老祖救命!”
一身保命術法和法寶,都已耗盡。
它只得現出真身,是一條身形長如綿延山脈的赤紅蜈蚣,圍繞托月山的一截山尖,抬起巨大頭顱,與那山巔元兇祈求庇護。
其余兩頭仙人大妖,一個身形縮小如芥子,一個靠著身上那件能夠遠渡光陰流水的本命法袍,也開始與元兇求救。
托月山中,三頭仙人境大妖,六位玉璞境,加上那撥地仙修士。
劍氣長城的五位劍修,聯袂遠游此地,在仙簪城飛升境烏啼之外,光是這次共斬托月山的戰功,好像又足可視為劍斬一頭飛升境了。
陳平安瞥了眼托月山,如今這座山,就像只是一個空殼子。
就像是那個斐然,或者可能是更早的周密,故意只留下個元兇,在此等候問劍,至于到底是誰來此問劍,都不重要。
元兇似乎攢了一肚子憋屈,直到這一刻,才能一吐為快,瞇眼笑道:“陳平安,你是不是忘記一件事了,你如今好像還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你真當一個文廟的陪祀圣賢,拼了性命不要,就能夠護得住那半座城頭?”
“如果我沒有記錯,害你被罵最多的一次,就是避暑行宮下令阻攔城頭劍修的舍己救人。怎么,輪到自己,就按耐不住了?還是說你這位末代隱官,就這么想要在城頭刻字,憑此證明自己無愧劍修身份?”
陸沉心情凝重起來,“這家伙不是虛張聲勢。”
陳平安遞出一劍,以心聲與陸沉說道:“無所謂的事情。”
砍死這頭飛升境巔峰再說。
元兇最大的郁悶,其實是件小事,就是這個狗日的年輕隱官,這場問劍托月山,從頭到尾,都沒跟自己說一句話,一個字。
人世間任何一條船,都會有壓艙石。
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在遇到師兄崔瀺,稀奇古怪地返鄉之前,其實為了熬更多的歲月,就先將悲傷,倦怠,仇恨,憤怒…等于剝離出了近乎全部的負面情緒,最后甚至將更多情緒,都一一摘出,只為了能夠看顧半座劍氣,更久,哪怕是只有一年,一個月,甚至是多待一天都好。
這也是為何在大驪京城,那個走出鏡中、以粹然神性之姿現世的陳平安,會那么強大。
因為當時陳平安的人性,本就不全。
而陳平安的這種代價,可能只有禮圣事后通過那場遠游的追本溯源,才知道答案。
寧姚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學生弟子們都不知道。
而陳平安留在半座劍氣長城,最大的那塊壓艙石,是陳平安這輩子最珍惜的一種心性。
名叫希望。
在蠻荒天下的最北方地界,在那兩截劍氣長城的南方大地之下,在極深處出現了一道遠古氣息。
大地翻裂。
在此酣眠沉睡數千年的一位高位神靈,開始睜眼醒來。
先是破開地面,飛揚塵土迅速散去,出現一幅空蕩蕩的甲胄軀殼,唯有一雙金色眼眸,凝視著數萬里之外的高城。
隨后不斷有粹然神性,從蠻荒天下各地凝聚而來,雪白的甲胄,巨大身軀,古跡斑駁,熊熊燃燒的火焰流光。它伸手按住面甲,只剩下金色眼眸,緩緩起身,手持一把巨大刀刃。
它以遠古神靈言語,緩緩開口道:“有幸見鋒刃者即不幸。”
托月山那邊,陳平安只管與托月山遞劍不停,同時與元兇斗法。
陸沉呆呆無言,猛然起身再轉頭,一個蹦跳望向那最北邊,喃喃道:“這位老大劍仙,說話咋個不講信用嘛!”
陳平安心聲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那本該無一人出現的那半座劍氣長城。
出現了一位照理說最不該出現的老者,一手負后,一手揉著下巴,他仰頭望向一步就來到劍氣長城附近的那尊神靈,嘖嘖道:“一個個都當自己無敵了。”
老人隨便伸出一手,劍氣長城萬年殘余的所有劍意,如獲敕令,哪怕一些好像“不聽勸”的,再不情不愿,也只得乖乖趕來,最終在這位老劍修手中凝聚為一劍,老人掂量一番,分量尚可,朝那遠古高位神靈就只是輕描淡寫,橫掃一劍。
一劍過后,天地清靜。
老人自顧自點頭,好像在與萬年之內的所有劍修,說一個最簡單的道理,“瞧見沒,這才是劍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