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土文廟返回的先生,果真帶了禮圣一起趕來寶瓶洲。
陳平安他們幾個都立即起身,曹晴朗與先生一起作揖行禮,裴錢看到了師娘抱拳致禮,就有樣學樣,不然給人作揖,挺別扭。
唯獨客棧少女有點尷尬,只得跟著起身,左看右看,最后選擇跟寧師父一起抱拳,都是不拘小節的江湖兒女嘛。
方才她正納悶著呢,這都什么武林門派啊,說話沒聲的,難道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傳音入密?
少女再順藤摸瓜那么一琢磨,莫非寧師父的這個幫派,其實是一窩的絕道:“不要病急亂投醫,退一萬步說,就算托月山真被你打爛了,阿良所處戰場,還是該如何就如何,你不要小覷了蠻荒天下那撥山巔大妖的心智才略。”
“我不是否認你擔任隱官的功勞,只不過就事論事,當年你住持避暑行宮一切事務,隱官一脈的發號施令,能夠那么暢通無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你得了老大劍仙無處不在的庇護,老大劍仙將他萬年以來的道理,都給了你這位末代隱官。換成是山下朝堂,哪怕是在文廟,不管誰為你撐腰,你都絕對無法復刻此事。”
“除此之外,你有沒有想過,托月山說不定真正在等的人,除了阿良,也是你,甚至還會是寧姚?”
陳平安只是一字不漏聽著。
老秀才撫須而笑。
雖說禮圣從來不是那種吝嗇言辭的人,事實上只要禮圣與人說理,話不少的,但是咱們禮圣一般不輕易開口啊。
老秀才與寧姚心聲說道:“寧丫頭,別生氣,犯不著,禮圣為人處世,一直如此,死板得很。用某人的話說,何謂自由,就是我們下雨天出門,手里邊有把傘,唯一的不自由,就是得撐著傘,別走出傘之外。”
寧姚嗯了一聲。
禮圣說道:“停水境一事,我們到了宅子里邊再說。”
到了小巷口,老修士劉袈和少年趙端明,這對師徒立即現身。
陳平安指了指裴錢和曹晴朗,解釋道:“我的弟子學生,都不是外人。”
劉袈橫移兩步,擋在小巷中間,指了指那個中年儒士,與陳平安問道:“等會兒,這位呢?”
你小子跟我裝蒜,想搗漿糊?想要蒙混過關,沒門。
陳平安有些尷尬,師兄真是可以,找了這么個鐵面無私的看門人,當真半點官場規矩、人情世故都不懂嗎?
自己帶頭先行領路,先生陪著禮圣并排走在后邊,再后邊才是寧姚跟裴錢和曹晴朗。
都這架勢了,你劉袈還是看不出個輕重深淺?
禮圣倒是毫不介意,微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余客,來自中土文廟。”
劉袈想了想,搖頭道:“沒聽過。不管你是誰,別怪我不近人情,要是覺得我狗眼看人低,隨你,反正我這邊規矩擺著,除了崔先生這條文脈的讀書人,或是大驪朝廷里邊辦正事兒的人,兩者之外,誰都別想進這條巷子。”
中土文廟了不起啊,沒幾只好鳥。
早年崔國師黯然返鄉,重歸家鄉寶瓶洲,最終擔任大驪國師,歸根結底,不就是給你們文廟逼的?
陳平安倍感無力,其實是故意給這位劉老仙師一個與禮圣攀近乎的機會,隨便問個話,客套幾句,劉袈倒好,攔人攔上癮了?
少年趙端明靠著墻壁,嗑花生看熱鬧。
結果發現自己的陳大哥,在那邊朝自己使勁使眼色,偷偷伸手指了指那個儒衫男子,再指了指文生老先生。
趙端明不愧是天水趙氏子弟,立即回過神,牙齒打顫,與自己師父心聲道:“師父,他好像是…禮圣。文廟禮圣!”
要是沒有文圣老先生在場,再有陳大哥的暗示,少年打死都認不出來。誰敢相信,禮圣真的會走到自己眼前?自己要是這就跑回自家府上,信誓旦旦說自己見著了禮圣,爺爺還不得笑呵呵來一句,傻小子又給雷劈啦?
作為一位上柱國姓氏子弟,尤其是男子,大小文廟,都沒少敬香,認不出文圣老爺很正常,實在是真人容貌與掛像差得有點遠了,再者文圣的神位、掛像還被撤掉了百余年,但是禮圣不一樣啊,一年又一年的,掛在各個文廟里邊,就那么陪著至圣先師。
老修士繃著臉,大手一揮,橫移數步,讓出道路。
等到一行人步入小巷,都快走到宅子門口那邊了,少年才舍得轉頭收回視線,發現自己師父一直面朝街道,眼神呆滯,那叫一個汗如雨下。
最后師徒二人一起蹲在巷口,老修士甚至破例主動給了少年一壺酒,然后一起默默喝酒。
“師父。”
“干啥?”
“真別說,你老人家真是一條漢子,以前總覺得你吹牛,不是年少英俊,仰慕你的女俠仙子無數,就是為人硬氣,能讓國師都要高看一眼,這會兒我看八成都是真的了,以后你再嘮叨那些老黃歷,我肯定不會當做耳旁風了。”
“閉嘴,喝你的酒。”
“師父,我覺得吧,照目前這個情形發展下去,下次咱倆攔的人,得是至圣先師了吧?”
“滾一邊去!”
“師父你跟我急眼做啥啊,虧得我提醒他是禮圣。”
“來點鹽花生。”
人云亦云樓外邊的庭院,小院幽靜,尋常材質的青石板,院子兩邊角落,分別栽有幾叢翠綠欲滴的芭蕉,一棵孤零零的老瘦梅樹,不曲不欹,直而無姿。
四人圍坐石桌,輩分最小的曹晴朗和裴錢就站著。
曹晴朗站在自己先生身后,裴錢則站在師娘身邊。
陳平安取出了一壇百花釀和四只花神杯。
禮圣笑道:“竟然是百花釀,好多年沒喝上了。”
老秀才起身道:“平安,你坐著,坐著就好了,我來為禮圣倒酒。”
“先生,這種事情我來做就行了。”
“不用不用,你好不容易回了家鄉,還是每天殫精竭慮,半點沒個閑,不是替太平山看守山門,跟人起了沖突,連仙人都招惹了,多吃力不討好的事兒,還要幫著正陽山清理門戶,換一換風氣,一趟文廟之行,都不說別的,只是打了個照面,就入了酈老夫子的法眼,那老古董是怎么個眼高于,反正一條文脈就他一人在場,隨便噴唾沫,都沒個誤傷的顧慮。
老秀才悻悻然坐回位置,由著關門弟子倒酒,依次是客人禮圣,自家先生,寧丫頭,陳平安自己。
喝酒之前,禮圣說道:“稍等片刻,回去兩趟。”
老秀才急匆匆道:“禮圣何必如此。”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老秀才就只有一聲嘆息,再不言語什么。
阻攔個屁啊,就只是這么個眨眼功夫,禮圣其實“回去”皆已做成,最終回到了“當下”。
逆流光陰長河,推本追源,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是謂“回”。
沿著光陰長河,同一方向,順水遠游,快過流水,是為“去”。
禮圣微笑道:“并無遺患,你很小心。”
既然說的是那個粹然神性的陳平安,當然就是說眼前這個陳平安了,其實并無兩樣。
陳平安起身作揖致謝道:“辛苦禮圣先生了。”
老秀才小心翼翼問道:“禮圣,方才去了多遠?”
這可不是什么小事!
禮圣說道:“不用擔心,不算遠。”
老秀才開始施展一門連關門弟子都未學走的成名絕學,耍無賴,“別跟我整這些虛的,說,到底走了多遠!”
禮圣轉頭望向陳平安,眼神詢問,好像答案就在陳平安那邊。
陳平安又無法裝傻,只得硬著頭皮給出心中答案:“禪宗有言,說似一物即不中。”
就像陳平安家鄉那邊有句老話,與菩薩許愿不能與外人說,說了就會不靈驗,心誠則靈,有求必應。
老秀才雙手舉起酒杯,滿臉笑意,“那我先提一個,禮圣,一個人喝酒沒啥意思,不如咱哥倆先走一個,你隨意,我連走三個都沒事。”
好好一頓原本誰都不會勸酒的酒,愣是給老秀才折騰出了一股子江湖草莽氣。
禮圣真就隨意了,只是舉杯抿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長脖子,等了等,算了算了,禮圣酒量不行,自己就別瞎客氣了,跟著抿了口酒,這可是自己關門弟子好不容易掙來的酒,悠著點喝,回頭自己那幾壺百花釀,得送出手才行。
陳平安問了一個天大的問題:“我先前在客棧那邊,他是不是已經見過禮圣了?”
禮圣點了點頭。
陳平安徹底無語。
這種事情,還怎么算那先后順序?
按照那位許夫子的說文解字,上下四方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佛家則有那十方無量無邊世界的說法。
道祖曾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不可描述,強字之曰道。陸沉那家伙就直接說道在螻蟻、雜草、屎溺中。
禮圣喝了口酒后,冷不丁說道:“如果想要躋身十五境,就需要徹底超脫一切因文字而起的大禁錮。”
老秀才一口酒水噴出來。
陳平安愈發怔怔無言。
寧姚若有所思。
曹晴朗和裴錢對視一眼,一個滿臉憂慮,一個神色自豪,前者輕輕搖頭,后者瞪了他一眼。
禮圣準備起身離開寶瓶洲,順便護送陳平安和寧姚去往劍氣長城遺址。
蠻荒大祖的那場“兵解”散道,后遺癥太大,需要他一點一點抽絲剝繭。
老秀才趕緊擦嘴,拉住對方的胳膊,“才喝了一杯酒就走,不給面兒?再聊聊,只是多聊幾句,耽誤不了什么,再說了,我的嫡傳再傳都在呢,多少給我留點面子。”
陳平安立即給禮圣倒了一杯酒,因為還有不少心中疑惑,想要借機問一問禮圣。
寧姚,裴錢和曹晴朗,都默然。
一般人真要面子,都不會這么開口吧。
禮圣只得重新落座。
陳平安心聲問道:“先生,禮圣的真名,姓余,恪守的恪?還是客人的客?”
關于禮圣的名字,書上是沒有任何記載的,陳平安之前也從沒有聽人提起過。
禮圣說道:“是后者。”
陳平安有些赧顏。在禮圣這邊,心聲不心聲的,確實意義不大。
禮圣笑道:“恪守規矩?其實不算,我只是負責制定禮儀。”
陳平安喝了口酒。
類似言語,大概就像阿良說我吹牛?寧姚說劍需要練嗎?火龍真人說自己道法一事,略懂一二。老大劍仙說自己在劍氣長城,說什么都不作數的。
給先生倒過了一杯酒水,陳平安問道:“那頭飛升境鬼物在海中打造的墓穴,是不是古書上記載的‘懸冢’?”
這種陵墓往往獨屬于遠古帝王,里邊機關重重,既不羽化飛升,又不入黃泉幽冥,就像一種另類的“不死”,既得到了長生不朽,又不受任何大道約束。只是在浩然天下,歷來只見文字記載,已經數千年不曾出現過實物,以至于連山上修士都當做了一種神怪志異的無稽之談。
禮圣點頭道:“確是如此。”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
那個文海周密,就是這般陰魂不散。
被寧姚尋出蹤跡的這頭飛升境鬼物,肯定是蠻荒天下一顆埋藏極深的棋子了,比如在浩然天下大舉攻伐蠻荒天下之際,驀然打碎某條歸墟航道,修士、渡船和兵馬折損之外,這對于浩然天下的人心,本身就是一個近乎致命的重創,換成任何一位練氣士,都會內心惴惴。
到了蠻荒天下戰場的,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的山下將士,都會擔心退路,尚未趕赴戰場的,更要憂心安危,能不能活著見著蠻荒天下的風貌,好像都說不準了。
只是最可怕的,還是周密“萬一”早就算到了這個結果,比最可怕更可怕的,自然就是文海周密的故意為之,不惜揮霍掉一頭飛升境鬼物的性命,也要讓浩然天下去蠻荒天下,走得更加安全、安穩、安心,覺得再無半點顧忌和隱憂。
陳平安在寧姚這邊,一向有話說話,所以這份憂慮,是直白無誤,與寧姚直說了的。
寧姚的答案再簡單不過,我只負責對不順眼的人事出劍,后邊的事,我管不著,你愿意想就多想想,不愿意想,就跟文廟打聲招呼,讓他們想去。
陳平安當時笑著答應下來,說力所能及想一想,再多,也就不想了。
大概也是因為只有這樣的寧姚,才會讓陳平安說起心思,心事,從無忌諱。
天底下所有的心思,不能只收不放,不然每個人間多思多慮、思慮周全之人,可能都是一張張苦瓜臉。
陳平安問道:“文廟有類似的安排嗎?”
禮圣笑道:“當然,來而不往非禮也。”
最后陳平安問了一個深藏心底多年的問題,“當年劍氣長城那場十三之爭,中土陰陽家陸氏,到底有沒有包藏禍心?”
那場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各自派出十三位,捉對廝殺。
蕭愻,陸芝,寧姚父母,岳青,米祜,張祿,姚沖道,李退密…
雙方名單都是固定且挑明的,雙方的紙面實力,大致相當,關鍵就看次序。
在位次安排一事上,最后證明,極其不利于劍氣長城的劍修,簡直就是步步落入蠻荒天下的圈套。
比如寧姚父母和出陣,還有大劍仙張祿輸給綬臣,如果不是阿良墊底出戰,劍斬一頭飛升大妖,劍氣長城就會滿盤皆輸。
陸氏一位老祖,曾經專門推演天機,為此賠上了一身大道修為,而且他甚至不是對外宣稱的仙人境,而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大修士。
禮圣搖頭道:“是對方技高一籌。文廟事后才知道,是隱匿天外的蠻荒初升,也就是上次議事,與蕭愻一起現身托月山的那位老者,初升曾經聯手數位遠古神靈,暗中一同施展移星換斗的手段,算計了陰陽家陸氏。如果沒有意外,初升如此作為,是得了周密的暗中授意,憑此一舉數得。”
讓浩然天下失去一位飛升境的陰陽家大修士。
折損劍氣長城的一部分不定就能回答學生崔東山當年提出的那個問題,可能最后答案還是不對,但好歹是作為先生對學生的一個答復。
下一刻,就像只有寧姚憑空消失,而留下來的陳平安,唯獨手中少了那把夜游劍。
禮圣走向院門,老秀才和陳平安都跟上。
陳平安轉頭對兩位學生弟子笑道:“你們可以去書樓里邊找書,有相中的就自己拿,不用客氣。”
曹晴朗和裴錢進了書樓,裴錢沒打算借書,卻看到曹晴朗跟個匪寇差不多,都不是什么賊不賊的了,眨眼功夫,就拿了好幾本。
裴錢沒好氣道:“你差不多就得了。”
曹晴朗沒理睬她,很快就從手里拿書變成了懷捧一堆書籍,看架勢,是有借無還的那種。
裴錢拿他沒轍,覺得要還是小時候的自己,早就一腳踹過去了。
曹晴朗沒來由說道:“你是不是有本冊子,專門記錄先生的板栗?”
裴錢怒道:“你怎么知道的?!”
這件事,可是暖樹姐姐跟小米粒都不知道的。
她確實秘密珍藏有一本冊子,比所有賬簿都要深藏不露,被她偷偷命名為《板栗集》…
師父每次敲過的板栗,時間地點,具體緣由,都有詳細記載。
曹晴朗轉頭,一臉訝異道:“還真有啊?不行,我得告訴先生去。”
真是隨便猜的。
裴錢呵呵一笑,十指交錯,你這家伙要告狀是吧,那就別怪我不念同門之誼了。
曹晴朗笑道:“開玩笑的。對了,你知不知道,其實先生如今很擔心你走江湖,太像他。”
裴錢愣了一下,皺眉道:“我學師父走江湖,但是總也學不像啊,再說了,如果哪天學得像了,也是我自己走的路。”
沉默片刻,裴錢好像喃喃自語,“師父不用擔心這件事的。”
曹晴朗問道:“這些話,你自己對師父說去。”
裴錢坐在門檻那邊,背對著那么多的書籍,悶悶道:“我不敢。”
曹晴朗面朝書架,背對著門口那邊,自顧自說道:“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要是一直不說,師父就會一直擔心你,只有你說了,師父才會真的放心,因為會覺得你是真的長大了。”
裴錢久久沒有說話。
曹晴朗一直在找書和拿書,然后說道:“那我也與你說句心里話好了,小時候的那個裴錢,我是一直不會原諒的,可能以后都不會原諒,之前在劍氣長城那邊,我是為了讓先生和小師兄寬心,所以我撒謊了。但是現在的大師姐,我覺得很好。”
背對著曹晴朗的裴錢,一下子就紅了眼睛。
因為她其實知道,那一次曹晴朗根本沒有撒謊,真正撒謊的,是今天這一次。
裴錢坐在門檻上,低頭彎腰,雙手抱住膝蓋。
曹晴朗轉頭問道:“裴錢,書拿得太多了,借我一件方寸物?”
裴錢悶聲道:“滾。”
曹晴朗笑道:“算利息的。”
看裴錢始終沒反應,曹晴朗只得作罷。
臨近宅子大門那邊,陳平安就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頭看著人云亦云樓那邊。
當年自己撐傘與曹晴朗走出雨巷,有個黑炭小丫頭,孤孤單單一個人,久久站在門口。
禮圣和老秀才繼續前行,一直走到了門口那邊才停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快步前行走向門口。
文廟,或者說就是這位禮圣,很多時候,其實與師兄崔瀺是一樣的困頓處境。
當年崔瀺造訪落魄山,與陳平安曾經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對話。
我說了,就有人信嗎?即便有些人信了,就一定有好事發生嗎?
說不定早早知道真相了,反而有更多的人選擇主動開門迎客,蠻荒天下的推進,反而變得更加順利,徹底打爛扶搖洲和桐葉洲,以最快速度拿下寶瓶洲,之后金甲洲,流霞洲,皚皚洲,三洲不少勢力,直接不戰而降,最后只有北俱蘆洲和南婆娑洲,會陪著中土神洲負隅頑抗,然后相繼失守…
在陳平安看來,人間萬年以來,最辛苦的三個人,是合道浩然天地規矩的禮圣,是合道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是藥鋪后院那個常年吞云吐霧的老人。
三人就像都在畫地為牢,而且是整整一萬年。
在陳平安眼里,楊爺爺不管對自己有無長遠的算計,哪怕之后知道了老人的身份,反正在他眼中,楊爺爺一直是人,不是什么管著一座飛升臺的青童天君。
禮圣說道:“與寧姚說一聲,她還是需要走一趟文廟的。”
陳平安答應下來。
不是禮圣和文廟在擺架子,而是文廟對寧姚身份的認可。
陳平安作揖,久久沒有起身。
老秀才輕輕拍了拍關門弟子的胳膊,陳平安這才起身。
看著年輕人的那雙清澈眼睛,禮圣笑道:“沒什么。”
很多好道理為何會空,因為說理之人,其實未曾感同身受,與聽理之人并未悲歡相通,無法真的將心比心。
就像早年在彩衣國胭脂郡內,小女孩趙鸞,遭受劫難之時,唯獨會對陌生人的陳平安,天然心生親近。
因為一樣苦過。
人之靈秀,皆在雙眸。某一刻的不言不語,反而勝過千言萬語。
陳平安不過是合道劍氣長城那么些年而已,就差點瘋了,所以才會更清楚老大劍仙和禮圣的付出。一樣的道理,所以禮圣才會回答一句沒什么。
禮圣離去之前,微笑道:“只說傳道授業解惑一事,與你先生一樣,很不錯。”
老秀才一跺腳,埋怨道:“禮圣,這種誠心言語,留著在文廟議事的時候再說,不是更好嗎?!”
禮圣斜瞥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立即一個圓轉如意的見風使舵,爽朗笑道:“現在說來那也是極好的,好話不用太多耳朵聽。”
禮圣跨出門檻后,就瞬間重返中土。
老秀才帶著陳平安走在巷子里,“好好珍惜寧丫頭,除了你,就沒人能都能讓她這么拗著心性。”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知道為何先生會這么說。
老秀才難得在這個關門弟子這邊,想要生氣一遭,下意識抬起手,就立即收回手,差點當成左右和傻大個了,最后只是氣笑道:“臭小子,這次竟然不是裝傻,是真傻!該傻的時候偏偏不去裝傻扮癡,不該傻的時候偏偏不開竅,你就沒發現,寧丫頭這趟浩然之行,她在你這邊,是不是經常主動挑起話頭,只是為了讓你多說幾句?”
陳平安撓撓頭,好像真是這么回事。
老秀才撫須而笑,男女情愛一道,自己這個當先生的,果然還是有點學問可以傳授弟子。
陳平安說道:“先生,先后順序不能亂,不然后邊某些再好的學問,沒有前邊的基礎,都是空中閣樓。”
老秀才想了想,既無奈又欣慰,撫須點頭道:“是也是也。”
突然哎呦喂一聲,老秀才說道:“有點想念白也老弟了,聽禮圣的意思,他已經有第一把本命飛劍了,就是不曉得我早先幫忙取的那幾十個名字,選了哪個。”
陳平安震驚道:“白先生已經是劍修了?”
老秀才點點頭,“可不是。”
老秀才摸了摸自己腦袋,“真是絕配。”
陳平安疑惑道:“先生,有啥說法?”
老秀才哦了一聲,“白也老弟不是變成個孩子了嘛,他就非要給自己找了,會不會被陛下看中,選入宮中。”
宋續一笑置之,“周宗師多慮了,不用擔心此事。陛下不會如此作為,我亦無如此不敬念頭。”
周海鏡一本正經道:“別啊,怎就不敬了,葛真人,能不能給我個單獨屋子,容我先化個妝。”
宋續跟葛嶺面面相覷,小沙彌單手持碗,低頭面朝一碗水,默念阿彌陀佛。
葛嶺詳細介紹道:“宋續是我們大驪王朝的二皇子殿下。”
周海鏡嘆了口氣,可惜是位劍修。
宋續沒有任何多余的客套寒暄,與周海鏡大致解釋了地支一脈的淵源,以及成為其中一員之后的利弊。
其實所謂的弊端壞處,還真沒有什么,至多就是不可依仗身份,濫殺無辜,只要不與人挑明身份,禮部和刑部甚至都不會管任何的私人恩怨,不過前提是不能過多損害大驪王朝的利益。然后就是需要他們出手廝殺的機會,不會太多,極有可能在整個百年之內,說不定一場都沒有,可只要輪到他們出馬,針對的對手,肯定都是仙人境起步了,宋續說得百無禁忌,極有誠意,直接報出了一連串的假想敵,一洲五岳山君魏檗、晉青之流,神誥宗祁真,云林姜氏家主…可能在百年光陰之后,地支一脈的修士,各自破境,屆時他們需要面對的敵人,袁化境最終負責出劍斬殺之人,就會是某位不守規矩的本洲、或是路過寶瓶洲的外鄉飛升境大修士。
周海鏡從頭到尾都沒有插話,等到宋續說完,她才笑著搖頭道:“我不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所以我拒絕。”
宋續給自己倒了一碗水,一口氣喝完后,點頭說道:“還真有這樣的好事。”
周海鏡笑問道:“我不答應的話,你們會不會強買強賣?”
宋續點頭道:“會。”
周海鏡翻了個白眼,好嘛,一個不小心,誤入賊窩了,那老娘就更不能誤上賊船了。
宋續說道:“我們既然選中了你,你就無法拒絕。”
武學大宗師,哪怕是放眼寶瓶洲一洲山河,依然鳳毛麟角,早先的名單之上,就那么幾個人,魚虹受限于武學資質,又上了年紀,已經注定無望止境。而北俱蘆洲那個同樣是山巔境女子武夫的繡娘,大驪刑部這邊其實已經有過接觸,給出的建議,是放棄。
至于更合適的那個裴錢…就算了,如今誰都不愿意跟那位隱官打交道。
周海鏡搖晃水碗,“如果我一定要拒絕呢?是不是就走不出京城了?”
宋續點頭道:“運氣不好,是這樣的。如果運氣好的話,能夠憑本事逃離京城,那就此生不許踏入大驪版圖一步,一經發現斬立決。”
周海鏡嘖嘖道:“呦,這話說的,我終于相信你是大驪宋氏的二皇子殿下了。”
宋續笑道:“我就說這么多。”
周海鏡將那水碗隨便丟到桌上,伸出大拇指,抹過嘴唇,緩緩道:“對了,什么叫過多損害大驪利益?誰幫忙解釋一下。”
葛嶺主動說道:“比如身負大驪武運之人,或者是大驪境內某位上五境修士,野修除外。”
周海鏡哦了一聲,沉默片刻,試探性問道:“就不能痛快些,毫無約束,無法無天,想殺誰就殺誰?你們大驪邊軍,不是都有戰功一說嗎,拿來換人頭?”
宋續搖頭道:“不行。”
葛嶺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們真與這兩種人結仇,可以事先報備,只要刑、禮部兩位侍郎都通過了,還是可以出手的,而且保證沒有任何后顧之憂。”
周海鏡笑道:“我一個漁民村姑出身的娘們,只敢在山下走一走江湖,可沒本事去招惹飄來飄去的山上神仙。”
無人搭話,她只得繼續說道:“聽你們的口氣,就算是禮部和刑部的官老爺,也使喚不動你們,那么還在乎那點規矩做什么?這算不算群龍無首?既然如此,你們干嘛不自己選出個帶頭大哥,我看二皇子殿下就很不錯啊,相貌堂堂,為人和氣,耐心好境界高,比那個喜歡臭著張臉的袁劍仙強多了。”
葛嶺說道:“國師訂立過幾條雷打不動的規矩,必須遵守。”
周海鏡撇撇嘴,“可是親手創建地支一脈的國師大人,都已經不在了嘛。”
宋續搖頭道:“真正規矩,在無人處。”
周海鏡皺了皺眉頭,好像她不覺得這種話,會從一位大驪皇子嘴里說出口。
葛嶺笑道:“周姑娘,這種話,在這里說是沒關系的,只是千萬千萬,別被先前那位陳先生聽了去。”
小沙彌伸手擋在嘴邊,小聲道:“說不定已經聽見啦。”
葛嶺點點頭,深以為然,瞥了眼門外,不覺得自家道觀的那點山水禁制,攔得住陳平安的飛劍潛入,這位隱官大人陳劍仙,做事情多…老道。
總之他們是切身領教過的,還不止一次,代價一次比一次慘痛。
宋續揉了揉眉心,看著那個好像還不信邪的女子武評大宗師,其實宋續并不擔心她會拒絕此事,反而開始擔心她成加入地支一脈后,會不會牽連其余十一人了。
周海鏡起身說道:“那輛馬車,是我租來的,你們能不能幫我歸還?”
宋續笑著點頭:“當然沒問題。”
周海鏡憤懣不已,“你們是不是不但知道哪座鋪子,連我具體花了多少錢,都查得一清二楚?”
宋續說道:“只要周宗師答應成為我們地支一脈成員,這些隱私,刑部那邊就都不會查探了,這點好處,即刻生效。”
周海鏡笑道:“我再想想,這么大的事,得考慮周全了再給你們答復。對了,能不能先借我一塊無事牌耍耍?你們嘴上說得天花亂墜,萬一都是騙子呢。唯獨無事牌這玩意兒,做不得假,誰也不敢作偽。”
宋續從袖子里摸出一塊早已備好的頭等無事牌,輕輕丟給周海鏡。
周海鏡走向門口那邊,“都別送啊,我又不會跑。”
結果還真沒人送她出門了,把她氣了個半死。
在周海鏡離開道觀大門后,覆了張面皮,立即變成一副尋常女子姿容,她然后一路閑逛,步行返回京城住處。
與蘇瑯所說的隨緣而走,選中地方,不算假話,剛到京城那會兒,逛廟會的時候,雖說一樣覆了張面皮,可是她那身段,藏不住啊,胸脯鼓鼓腰肢細細的,哪個男人見了不眼饞幾分?
很快給倆少年歲數的小蟊賊盯上了,膽大包天,一個毛手毛腳要揩油,另外一個更過分,竟然想偷錢。
想揩油的那個,瞧著還挺眉清目秀,就給她捏住臉頰,一個擰轉,疼得少年滿臉淚水,好像半張臉皮都給那婆娘一把扯掉了。
至于那個竟敢偷錢的小王八蛋,直接雙手脫臼不說,還被她一腳踹翻在地,疼得滿地打滾,只覺得一顆苦膽都快碎了,再被她踩中側臉,用一只繡花鞋反復碾動。
之后她就讓倆少年帶路,說幫忙找個地兒落腳,就一個條件,不用她花錢。
然后就找到了當下的那個住處,除了確實不花錢,之外到底是怎么個好法,那位青竹劍仙是最清楚不過了。
大驪京城之內,既有意遲巷篪兒街這樣的豪門林立,也有井底之蛙的江湖恩怨,更有一些遍地雞鳴狗盜、馬瘦毛長之地。
走過一處路邊豬圈,周海鏡朝里邊瞥了眼,還是有點瘦啊,就算大半夜偷跑到自己家,好像也沒幾斤肉可燉的。
年關難過,最難熬過年關的是什么?
是沒錢的窮人嗎?哈哈,錯,其實是豬。
周海鏡自顧自大笑起來,有趣有趣,自己確實很風趣。以后誰祖墳冒青煙,有幸娶了自己,肯定每天都不會悶的,床上床下都是嘛。
她走在一條陰暗巷弄中,突然停下腳步,冷笑道:“陳劍仙,身為一宗之主,如此鬼祟行事,是不是不夠厚道?”
片刻之后,周海鏡松了口氣,要么是自己多想了,要么是沒詐出來。
其實這一路走來,她都在小心翼翼查探周圍氣機,只是始終沒有找到半點蛛絲馬跡。
周海鏡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這些個仙氣縹緲人模狗樣的修道之人,相較于山下的凡夫俗子,就是名副其實的山上神仙,氣力之大,超乎尋常,做事情又比江湖人更不講規矩,更見不得光,那么除了只會以武犯禁,還能做什么。
一路上,路過那些劣質脂粉香味的幾條巷子,與一些早已熟悉的姐姐妹妹們,閑聊調侃幾句,就有婦人勸她,拉她入伙,說掙錢容易,周海鏡就回一句,是不是掙錢還快哩。好幾位婦人一同笑得花枝招展,就是愈發難掩她們眼角的皺紋了。
周海鏡回了住處,是個僻靜寒酸的小院子,門口蹲著倆少年。
周海鏡一腳踢開一個,笑著說了句,像你們這樣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出門得小心,說不定哪天屁股就要疼了。
她掏出鑰匙開了門,也懶得關門,就去晾衣桿那邊收衣服,她踮起腳尖,停滯腰肢,伸長雙臂,門外坐著的倆少年,就一起歪著脖子使勁看那個身姿婀娜的…潑婦。
周海鏡頭也不轉,繼續收取竹竿上邊的衣服,笑罵道:“小心老娘一個屁蹦死你們。”
離著院子不遠的小巷處,有人咳嗽一聲。
周海鏡惱羞成怒,“好個陳劍仙,真有臉來啊,你咋個不直接坐竹竿上邊等我啊?!”
陳平安走到門口這邊,停步后抱拳歉意道:“不請自來,多有得罪。有事…”
周海鏡直接丟出一件衣物,“賠罪是吧,那就死去!”
陳平安如臨大敵,瞬間側身躲過,“那我下次再來。”
劍氣長城遺址的城頭上,憑空出現兩道身影,剛好就在崖畔。
陳平安望向對面,之前多年,是站在對面崖畔,看這邊的那一襲灰袍,至多加上個離真。
收回視線,陳平安帶著寧姚去找魏晉和曹峻,一掠而去,最后站在兩位劍修之間的城頭地帶。
魏晉說道:“左先生已經南下了。”
陳平安點點頭,雖然已經猜到了,但是等到聽到這個答案,還是揪心。
坐在城頭邊緣,眺望遠方。
寧姚站在一旁。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心聲詢問兩人:“我師兄有沒有跟你們幫忙捎話給誰?”
魏晉淡然道:“不曾。”
曹峻嬉皮笑臉不說話,只是看著那個臉色逐漸陰沉起來的家伙,吃錯藥了?不能夠吧,一場正陽山問禮,何等劍仙風流,人比人氣死人,想自己在寶瓶洲和桐葉洲打生打死,出劍無數,也沒撈著啥名氣。
結果曹峻被寧姚瞥了一眼。
曹峻只得說道:“在這邊,除了傳授劍術,左先生一向懶得跟我廢話半個字。”
陳平安好說話,這娘們可不一樣。
只是說到這里,曹峻就氣不打一處來,怒道:“陳平安!是誰說左先生請我來這邊練劍的?”
陳平安笑瞇瞇反問道:“是我,咋的?”
只要師兄沒有讓人幫忙捎話,哪怕此行南下,依舊風險極大,可至少好歹不是陳平安先前那個最壞的設想了。
曹峻瞥了眼寧姚,忍了。
陳平安沉默不言,只是望向遠方。
寧姚坐在一旁。
曹峻想起一事,說道:“陳大劍仙,如今有不少來這兒游玩的神仙老爺,大大小小的,一個個每天吃飽了撐著沒事做,就去撿取城墻碎石帶回去,反正也沒個人管,估摸著這會兒就有。”
不曾想陳平安就跟個聾子一樣。
曹峻就不再多說什么。
過了半天,陳平安才回過神,轉頭問道:“方才說了什么?”
曹峻哭笑不得,懶洋洋抬手抱住后腦勺,道:“沒事。”
陳平安這一次沒有望向遠方,而是視線低斂,就看著腳下邊的廣袤大地。
萬年以來,多少劍修,家鄉異鄉,就在這里,來如風雨,去似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