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看了眼山腳牌坊的匾額,說道:“字寫得不如何,還不如路邊杏花好看。”
這座宗門名為鎖云,位于北俱蘆洲中部偏北地帶,擅長降真拘鬼、煉制山香和繪畫門神。
北俱蘆洲的仙家門派,是浩然九洲當中,唯一一個,家家戶戶都會對各自祖師堂打造陣法的地方,而且最為不遺余力,別洲山上,重心多是維持一座護山大陣,更多是對祖師堂設置一道象征性的山水禁制。
劉景龍心聲問道:“接下來怎么說?”
問劍祖師堂這種事情,劉景龍還是第一次做,本來他的意思,是兩人身形不用落在山門這邊,直接御風懸空停步,與陳平安遙遙遞出幾劍,將那祖師堂一分為二,就可以收工,打道回府。
至于鎖云宗的祖師堂陣法,幾座主要山峰的山水禁制,來時路上,劉景龍都與陳平安詳細說了。
不過陳平安沒答應,說陪你一路御風跑這么遠的路,結果只砍一兩劍就跑,你劉酒仙是喝高了說醉話嗎?
陳平安說道:“怎么說?上山去,咱倆一路走到祖師堂門口再出劍。”
劉景龍的那把本命飛劍,是陳平安見過劍修飛劍當中,最奇怪之一,道心劍意,是那“規矩”,只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不好惹。
何況一把“規矩”,還能自成小天地,好像單憑一把本命飛劍,就能當陳平安的籠中雀、井中月兩把使喚,人比人氣死人,虧得是朋友,喝酒又喝不過,陳平安就忍了。
劉景龍提醒道:“我可以陪你走去養云峰,不過你記得收著點拳腳。”
陳平安將養劍葫重新別在腰間,笑道:“有數的。”
兩人眼前這座鎖云宗的祖山極為神異,形若枯木一截,嵖岈四出,半腰處半數山體斷絕去路,只余一側裊繞而起,然后又化作數座峰頭,高低各異,其中一處好似筆架,山色青翠,仿佛群芝生發,依稀可見,有崖刻榜書“小青芝山”,另外一高峰極為險峻,頂部有孔洞,四壁嶙峋,好似天邊掛月,而鎖云宗的祖師堂所在山頭居中最高,名為養云峰。
宗門輩分最高的老祖師,仙人境,名為魏精粹,道號飛卿。
當代宗主楊確,玉璞境,道號官梅。還有個九境武夫的首席客卿,崔公壯,暫時不知是否在山上。
是個大宗門。
除了擁有兩位上五境坐鎮,各峰還有數位成名已久的地仙修士。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山上強敵如云,你真不需要喝口酒壓壓驚?”
劉景龍笑呵呵道:“舊債一大堆,我一般不罵人。”
東寶瓶洲的魏夜游,北俱蘆洲的劉酒仙。
歸根結底,拜誰所賜?
陳平安拍了拍劉景龍的肩膀,“對,別亂罵人,我們都是讀書人,醉話罵人是酒桌大忌,容易打光棍。”
陳平安這次造訪鎖云宗,覆了張老者面皮,路上早已換了身不知從哪里撿來的道袍,還頭戴一頂蓮花冠,找到那門房后,打了個道門稽首,開門見山道:“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叫陳好人,道號無敵,身邊弟子名為劉道理,暫無道號,師徒二人閑來無事,一路云游至此,習慣了直道而行,你們鎖云宗這座祖山,不小心就礙眼擋路了,故而貧道與這個不成材的弟子,要拆你們家的祖師堂,勞煩通報一聲,免得失了禮數。”
那個鎖云宗的山腳門房,是個年輕面容的觀海境修士,其實年紀不小,也是見慣了風雨的,聞言后依舊目瞪口呆,久久都沒能回過神。
眼前那老道人,說了一口純熟地道的北俱蘆洲大雅言,話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且明白,可是一個字一句話那么串在一起,好像處處不對勁。一時半會兒的,門房竟是沒來得及生氣趕人。然后門房忍不住笑了起來,完全沒必要生氣,反而只覺得好玩,眼前是哪冒出來的倆傻子呢。
劉景龍有些后悔跟隨陳平安來問劍。
作為土生土長的北俱蘆洲修士,問候別家祖師堂這種事情,劉景龍哪怕沒吃過豬肉,也是見慣了滿大街豬跑路的。
何況自家太徽劍宗的歷史上,也有過數次被劍仙問劍、武夫宗師問拳的時候,老祖師們退敵不難,只是往往為修繕一事,忙個焦頭爛額,年輕弟子們卻一個個跟山下過年,吃了頓大飯差不多,看完了熱鬧,就想著以后下山熱鬧別人去。
劉景龍就聽說師父和掌律黃師伯在年輕時,就很喜歡一起偷摸出門,兩人回山后經常在祖師堂挨罰,免不了被祖師爺訓話一通,大致意思就是身為太徽劍修,還是嫡傳弟子,自家練劍修心需要天青月白,與人問劍更需光明磊落,豈可如此鬼祟行事之類的措辭,說完這些,最后總會再來一句,出劍軟綿,娘們唧唧,丟人現眼。
但是像陳平安這么問候祖師堂的,劉景龍是頭一回見著,長見識了。
陳平安一本正經問道:“貧道登山之前,必須問清楚了,按照你們這兒的習俗,是村頭擺幾桌?一桌幾人?”
那門房聽了個一頭霧水,畢竟職責所在,雖然還想聽些笑話,不過仍是擺擺手,冷笑道:“趕緊滾遠點,少在這邊裝瘋賣癲。”
只見那老道人好像為難,捻須沉思起來,門房輕輕一腳,腳邊一粒石子快若箭矢,直戳那個老不死的小腿。
老道人一個踉蹌,環顧四周,氣急敗壞道:“誰,有本事就別躲在暗處,以飛劍傷人,站出來,小小劍仙,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暗算貧道?!”
劉景龍伸出拳頭,抵住額頭,沒眼看,沒耳聽。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翩然峰破例多喝點酒呢。
那門房心中大定,器宇軒昂,龍驤虎步,走到那個老道人跟前,朝心口處狠狠一掌推出,乖乖躺著去吧。
敢來鎖云宗山門口這邊撒野,都不知道誰吃了熊心豹膽。他這一手,用上了巧勁,鎖云宗內門弟子,都有機會與那一人雙拳壓數國的崔客卿,學點拳腳功夫,這一掌名為“撞心關”,是崔大宗師的成名絕學之一,專門拿來對付山上練氣士的。
雖然這位門房是修道之人,不是那純粹武夫,所以只學了個皮毛,不過這一手妙就妙在挨拳之人,暫時傷勢不顯,得過幾個時辰,那份拳意才能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將那修士靈氣作為演武場,好似翻江倒海,既然有此妙用,門房就出手毫不留力,反正老道士只是傷在山腳,回頭對方暴斃死在遠處,與鎖云宗又有什么關系?
只聽砰然一聲。
那老道人雙腳離地,倒飛出去,向后一連串滑步,堪堪止住身形。
劉景龍心聲說道:“是客卿崔公壯的撞心關。”
陳平安笑了笑,拍了拍道袍,點頭道:“拳意不錯,希望此人今夜就在山上,其實我也學了幾手專門針對純粹武夫的拳招,之前跟曹慈切磋,沒好意思拿出來。行了,我心里更有數了,登山。”
陳平安帶著劉景龍徑直走向山門牌坊,那個門房倒也不傻,開始驚疑不定,袖中偷偷捻出兩張繪有門神的黃紙符箓,“止步!再敢向前一步,就要死人了。”
那兩人置若罔聞,觀海境修士只得掐訣擲符,兩尊身高丈余、身披彩色甲胄的高大門神,轟然落地,擋在路上,修士以心聲敕令門神,將兩人擒拿,不忌生死。
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山門口瞬間空無一物。
修士急急祭出一張傳信符箓,往高空一拋,從山門口升起一道絢爛白虹,按照鎖云宗門規,若有劍仙從山門口這邊問劍登山,需要祭出一張彩符,次之赤書,再次才是白虹符箓。
陳平安轉頭打趣道:“真是不給你面子啊。”
劉景龍說道:“暫無道號,還是徒弟,怎么讓人給面子。”
陳平安屈指一彈,將那道才升至半空的白虹符箓打碎,門房大驚,忙不迭換了一張赤書符,結果等到符光沖天而起,尚未半山腰,就又被那個老道士頭也不轉,抬臂繞后,雙指并攏掐劍訣,打了個煙消云散。
那門房臉色陰晴不定,依舊沒敢擅自祭出那張彩符,畢竟一經祭出,就要連累宗門立即開啟祖師堂陣法抵御劍仙問劍,修士腳尖一點,身形長掠,高舉一掌,手掌晶瑩剔透,光彩流轉,一道術法凝聚五指間,水法凝為一條丈余蛟龍,迅猛沖出,朝那“少年道人”的后背心處激蕩而去,是這門房的壓箱底殺招了,祭出了一門生平絕學,修士這才怒喝道:“賊道人膽敢闖山,真真不知死活!”
這一記術法,如水潑墻,撞在了一堵無形墻壁上,再如些許冰塊拋入了大炭爐,自行消融。
那修士瞪圓眼睛,一咬牙,踏罡步斗,雙指掐訣,祭出了件本命物,是一件群螭鈕玉雕山子,好似六條螭龍盤踞山中,他能夠擔任鎖云宗的門房,哪怕境界不高,多少還是有點道行。修士舍不得用那搏命的手段,以心頭精血幫助群螭“點睛”,畢竟會傷及魂魄幾分,門房只是急急低頭,咬破手指,在那玉山子六處一一指點,驀然光亮照破夜空,幾條黃色小螭,被仙師點睛之后,頓時活靈活現,開始抬頭擺尾,就要離開玉山子,撲殺那對師徒。
不曾想就在這一刻,那個只是拾階而上的老道人,只是笑言兩字,回去。
群螭如獲敕令,竟是當真重新酣眠去了。
臺階上邊,一位金丹修士領銜的劍修齊齊御風飄落,那金丹劍修,是個中年面容的金袍男子,背劍居高臨下,冷聲道:“你們兩個,立即滾出山門,鎖云宗從不幫人出棺材錢。”
此人是鎖云宗唯一的地仙劍修,是那小青芝山的祖師最得意嫡傳,也是如今山頭的峰主身份,至于那位元嬰祖師,早已不問世事百余年。
這位劍修不曾想那登山兩人,只顧漸次登高,置若罔聞。
他冷笑一聲,長劍出鞘,抓在手中,一劍斬落,劍氣如瀑,在臺階傾瀉直下。
然后也不見那兩道人如何出手,那條如洪水劍氣就主動…一分為二,直奔山門不回頭。
那金丹劍修心中震驚,強自鎮定,祭出了一把本命飛劍,一條銀白長線瞬間在劍修和道人之間扯出。
陳平安瞥了眼那把“緩緩懸停”在自己眼前的飛劍,只是伸出一根手指,隨便輕輕一撥,橫移出去數百丈。
金丹劍修心頭一顫,魂魄如水晃蕩,與那門房厲色道:“還不快祭彩符通知祖師堂!”
門房戰戰兢兢祭出那張彩符。
鎖云宗劍修多是出自小青芝山,那位身穿金袍極為惹眼的劍修沉聲道:“布陣。”
劍光四起,目眩神搖。
是鎖云宗的青芝劍陣,不過小青芝山與祖山那邊借了兩位劍修,不然人數不夠,無法圓滿結陣。
陳平安笑道:“花開青芝,不用謝我。”
一步跨出,來到劍陣中央,劍陣剛起就散,連那金丹劍修在內的七人,如花綻放,全部倒飛出去。
陳平安說道:“沒有仙人境劍修坐鎮的山頭,或是沒有飛升境練氣士的宗門,就該像我們這么問劍。”
劉景龍無奈道:“學到了。”
臺階更高處,位于半山腰,有個元嬰境老修士,站在那邊,手捧拂塵,仙風道骨,是那漏月峰峰主。
老修士笑道:“兩位道門高真,若是就此收手,退出山門,鎖云宗可以既往不咎。”
話是這么說,其實鎖云宗的護山大陣已經開啟,整座山頭,彩光點點,熠熠生輝,照耀得整座鎖云宗都亮如白晝,竟是所有門神都現身,一百零八之數。
陳平安嘖嘖稱奇,問道:“這次換你來?”
劉景龍笑道:“你本事那么大,又沒有遇到飛升境大修士。”
陳平安點點頭,重重一跺腳,“那就再退!”
那些門神雖未退回原位,但是同時止步不前。
這讓那老修士驚駭不已。
劉景龍疑惑道:“怎么回事?”
陳平安說道:“這件事,從書簡湖開始,我就琢磨了很久,怎么都想不通,后來到了避暑行宮那邊,一直在翻檢書籍,可能與早年剛練拳那會兒的幾張符箓,有些淵源,不過只是可能,真相如何,很難知道了。”
當年陳平安第一次游歷劍氣長城的路途中,手腳就張貼著四張真氣八兩符,不過走到老龍城遇到鄭大風之前,就已經破碎。
如今楊家鋪子后院再沒有那個老人了,陳平安曾經在獅子峰那邊,問過李二關于此符的根腳,李二說自己不曉得這里邊的門道,師弟鄭大風可能清楚,可惜鄭大風去了五彩天下的飛升城。等到最后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牢獄之內,煉出最后一件本命物,就愈發覺得此事必須刨根問底。
劉景龍說道:“那就換我來。”
此后兩人登山,連同那位漏月峰老元嬰在內的鎖云宗修士,好像就在那邊,站在原地,自顧自亂丟術法神通,在遠處觀戰的旁人看來,簡直匪夷所思。
一老一少兩個道士,就那么與一位位試圖攔路修士擦肩而過。
陳平安感慨道:“你這飛劍,不講道理。”
劉景龍淡然道:“規矩之內,得聽我的。”
陳平安問道:“多大范圍?”
劉景龍答道:“目之所及。”
陳平安問道:“之前你躋身上五境,酈采三位劍仙按照習俗,問劍翩然峰,你當時是不是沒有祭出這把飛劍?”
劉景龍點頭道:“那種問劍,是一洲禮數所在,其實不能太當真。”
兩人就這么一路到了祖山養云峰,陳平安無事可做,就只好摘下養劍葫重新喝酒。
在他們見著祖師堂之前,老祖師魏精粹,現任宗主楊確,客卿崔公壯,三人一起現身。
魏精粹瞇眼道:“什么時候咱們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都學會藏頭藏尾行事了,問劍就問劍,我們鎖云宗領劍便是,接住了,細水流長,從長計議,接不住,本事不濟,自會認栽。不管如何,總好過劉宗主這么鬼祟行事,白瞎了太徽劍宗的門風,以后再有弟子下山,被人指指點點,難免有幾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嫌疑。”
劉景龍指了指身邊的那個“老道人”,“跟他學的。”
陳平安一臉疑惑道:“這鎖云宗,難道不在北俱蘆洲?”
劉景龍點頭說道:“當然是在北俱蘆洲。”
陳平安擺手道:“絕無可能,莫要騙我!我印象中的北俱蘆洲修士,見面不順眼,不是對方倒地不起就是我躺地上睡覺,豈會如此嘰嘰歪歪。”
劉景龍微笑道:“畢竟是鎖云宗嘛,在山外行事穩重,在山上就話多,你得體諒幾分。”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
然后鎖云宗三人,見那“老道士”抬起一腳,瞥了眼鞋底,埋怨道:“下山之前,鎖云宗得賠我一雙干凈鞋子。”
那個崔公壯有些神色別扭,他只是客卿,不是供奉,就與鎖云宗的關系到底隔了一層。
崔公壯聽說那太徽劍宗的劉劍仙,每次下山的行事做派,好似一位儒家圣賢,怎么不太像啊。
而且劉景龍怎么會有這個惡心人不償命的山上朋友。
劉景龍瞥了眼遠處的祖師堂,說道:“修士歸我,武夫歸你?”
陳平安笑道:“隨意。”
宗主楊確盯著那個老道人,輕聲問道:“你是?”
崔公壯嗤笑一聲,“楊宗主不用問此人名字,就是個裝神弄鬼的東西,會點拳腳功夫就真當自己是王赴愬了,等會兒他自會躺在地上自報名號。”
崔公壯只見那老道人點點頭,“對對對,除了別認祖歸宗,其余你說的都對。”
道號飛卿的仙人老祖,注意力只在劉景龍一人身上,大笑道:“好個劉景龍,好個玉璞境,真當自己可以在鎖云宗隨心所欲了?”
劉景龍點頭道:“我覺得是。”
魏精粹搖搖頭,“怎么,當了太徽劍宗的宗主,可以幫你高一境啊?”
今夜哪怕大打出手一場,山頭折損嚴重也無妨,機會難得,是這個年輕宗主自己送上門來,那就打得你們太徽劍宗聲譽全無!
劉景龍有任何靈氣漣漪,沒有任何動靜,可是剎那之間,整座鎖云宗諸峰,布滿了千百萬條縱橫交錯的金色光線,卻剛好繞過了所有山上修士。
只要修士不妄動,自然就安然無事。
寶瓶洲,風雷園。
大夏天的,黃河卻身披狐裘,神色凝重,憑欄遠眺。
不知為何,前些時日,只覺得渾身壓力,驟然一輕。
今天黃河在練劍之余,讓人喊了師弟劉灞橋來這邊,“劉灞橋,不要故意裝成玩世不恭,該是你的責任,就是你的,肯定避不開逃不掉。身為劍修,自欺欺人,有何裨益?”
黃河與人言語,一貫喜歡直呼其名,連名帶姓一起。
哪怕是師弟劉灞橋這邊,也不例外。
劉灞橋沒有說話。
黃河說道:“我要去趟劍氣長城遺址,再去蠻荒天下練劍,那邊更加天高地闊,適宜出劍。”
劉灞橋試探性說道:“讓我去吧,師兄是園主,風雷園離了誰都成,唯獨離不開師兄。”
黃河神色淡漠,“去了外邊,你只會丟師父的臉。”
舍不得一個女子,去哪里能練成上乘劍術?
不是不能喜歡一個女子,山上修士,有個道侶算什么。
可若是喜歡女子,會耽誤練劍,那女子在劍修的心中分量,重過手中三尺劍,不談其它山頭、宗門,只說風雷園,只說劉灞橋,就等于是半個廢物了。
一位年紀不大的元嬰境劍修,不算太差,可你是劉灞橋,師父覺得一眾弟子當中、才情最像他的人,豈能心滿意足,覺得可以大松一口氣,繼續晃蕩百年破境也不遲?
只是這些話,黃河都懶得說。
黃河說道:“如果我回不來,宋道光,載祥,邢有恒,南宮星衍,這幾個,哪怕如今境界比你更低,誰都能當風雷園的園主,唯獨你不能。”
“是不是聽到我說這些,你反而松口氣了?”
“所以說你就是個廢物。師父挑人眼光,只錯過兩次,所以劉灞橋最大的本事,就是讓師父看錯人。”
黃河難得說這么說話。
劉灞橋輕聲道:“姓黃的,我也是個有脾氣的,你再這么不依不饒的…小心我不管什么園主不園主,師兄不師兄的,我朝你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啊。”
黃河嘴角翹起,臉上滿是冷笑。
片刻之后,難得有些疲態,黃河搖搖頭,抬起雙手,搓手取暖,輕聲道:“好死不如賴活,你這輩子就這樣吧。灞橋,不過你得答應師兄,爭取百年之內再破一境,再往后,不管多少年,好歹熬出個仙人,我對你就算不失望了。”
與劉灞橋從不客氣,苛刻得不近人情,是黃河內心深處,希望這個師弟能夠與自己并肩而行,一起登高至劍道山巔。
現在喊一聲灞橋,不帶姓氏,是將他徹徹底底看成了師弟,希望能夠以一位不是園主的風雷園劍修身份,好好活著。
劉灞橋可能是一個很好的徒弟,師弟,男人,卻未必是一個合格的劍修。
劉灞橋不言不語,只是趴在欄桿上,抿起嘴唇,眼睛里邊,藏著細細碎碎的情緒。
臨了,劉灞橋下巴擱在手背上,只是輕聲說道:“對不起啊,師兄,是我拖累你和風雷園了。”
黃河猶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放在劉灞橋的腦袋上,“沒什么。”
中土神洲,山海宗。
還是先前遇到那一襲青衫的崖畔。
納蘭先秀,鬼修飛翠,還有那個小姑娘,依舊喜歡來這邊看風景。
境界低低、個兒小小的小姑娘,當初來到山海宗的時候,身邊只帶了一把小小的油紙傘。
她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就叫撐花。
納蘭先秀,腰別旱煙桿,今兒難得一整天都沒有吞云吐霧,只是盤腿而坐,眺望遠方,在山看海。
小姑娘撐花,剛剛扎了個小草人,一次次在往竹席上丟,不然就一拳頭砸下去,然后雙臂環胸,盯著躺地上的小草人,哼哼道:“打死你個大壞蛋。”
納蘭先秀與一旁的鬼修少女說道:“喜歡誰不好,要喜歡那個男人,何苦。”
最知,所以也最不知情為何物。
喜歡那繡虎崔瀺,其實要比喜歡左右還要無趣,后者是當真不知,前者是假裝不知。
飛翠趴在竹席上,有那山巒起伏之妙,男人都會喜歡,與那文似看山不喜平,可能是一個道理。
身邊少女模樣的鬼修飛翠,其實她原本不是這般姿容,只是生死關未能打破瓶頸,尸解過后,不得已為之。
當然,比起當年面孔身段,飛翠如今這副皮囊,是要好看太多了。
其實她如果按部就班修行,根本不至于落個尸解下場,再過個兩三百年,靠著水磨功夫,就能躋身仙人。
但是大戰一起,蠻荒天下好像轉瞬間就拿下了桐葉洲,打到了老龍城那邊,
她就等不及了。
結果呢?非但沒有破境,崔瀺沒見著一面,還等于也死了一次。
納蘭先秀早就勸過,如果喜歡一個人,讓你玉璞境不敢去,哪怕仙人境了,再去,只會是一樣的結果。
只不過飛翠有自己的道理,想要以仙人境去那邊,不是讓他喜歡自己的,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自己喜歡一個人,就要為他做點什么。
至于她為什么如此喜歡?
他好看。
不僅僅是年輕崔瀺的相貌,長得好看,還有下彩云局的時候,那種捻起棋子再落子棋盤的行云流水,更是那種在書院與人論道之時“我落座你就輸”的神采飛揚,
她有幸都見過。
還有在一個大雪紛飛的隆冬時節,年輕儒生曾與阿良一起游歷山海宗,阿良在闖禍,他獨自留在了崖畔,與人道歉。
曾經就站在幾步外的地方,面帶和煦笑意,看著她,說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弟子。
中土神洲。
飛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獨自返回宗門,微微皺眉,因為發現山門口那邊,有個陌生人坐在那邊,長劍出鞘,橫劍在膝,手指輕輕抹過劍身。
好像在等人。
南光照猶豫了一下,身形落在山門口那邊,問道:“你是何人?”
男子抬起頭,說道:“青松福地,劍修豪素。”
南光照心一緊,再問道:“來這邊做什么?”
老修士想起了多年之前某個山頭的一樁慘事,有個玉璞境,被人割了腦袋,隨便丟在山門口。
自稱豪素的男子,持劍起身,淡然道:“砍頭就走。”
北俱蘆洲,清涼宗。
一座屋檐下。
女子宗主賀小涼,在為三位嫡傳弟子傳道,她們都是女修,而幾人的道號,都是師尊幫忙取的,分別道號青崖,打醮,甘吉。
再分別送了三位嫡傳,一頭七彩麋鹿,一件咫尺物,以及…幾個橘子。
檐下懸有鈴鐺,經常走馬清風中。
今天天氣沉悶,并無清風。
在為三位弟子傳道結束后,賀小涼仰起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她閉上眼睛,側耳聆聽鈴鐺聲。
那張極美偏又極冷清的臉龐上,漸漸有了些笑意。
花好月圓人長壽,稱心如意事順遂。
一旁賀小涼的三位嫡傳弟子,哪怕她們都是女子,此刻瞧見了師尊這般模樣,都要心動。
鎖云宗。
劉景龍祭出本命飛劍之后,使得群峰山上內外皆是金線密布,不過專門為陳平安和崔公壯,騰出了一處演武場。
而那崔公壯眼睛一花,就再瞧不見那老道士的身影了。
背后突然有人笑道:“你看哪呢?”
崔公壯轉身就是一拳意氣巔峰的叩心關,毫不猶豫下死手!
哪怕出了紕漏,不小心打死了這個,就惹了此人身后的什么師門長輩、老祖師,自有鎖云宗幫自己兜著。
可那人,任由一位九境武夫的那一拳砸在心口處,腳下一只布鞋不過稍稍擰轉,就站穩了身形,面帶笑意,“沒吃飽飯?鎖云宗伙食不好?不如跟我去太徽劍宗喝酒?”
崔公壯另外一手,拳至對方面門,武夫罡氣如虹,一拳快若飛劍,而那人只是伸出手掌,就擋住了崔公壯的一拳,輕輕撥開,對視一眼,微笑道:“打人打臉不厚道啊,武德還講不講了。”
崔公壯一記膝撞,那人一掌按下,崔公壯一個身不由主地前傾,卻是趁勢雙拳遞出。
陳平安側過身,一腿橫掃,打得崔公壯騰空而起,身體瞬間彎曲,眼眶布滿紅絲,陳平安再稍稍加重力道,略微改變方向,崔公壯就被直接一腳躺地上。
崔公壯倒地之時,就一手摸出了一枚兵家甲丸,瞬間披掛在身,除了件外邊的金烏甲,里邊還穿了件三郎廟軟若修士法袍的靈寶甲。
陳平安故意都沒攔著。
出門路上撿東西就是這么來的。
祖師堂那邊,矗立起一尊高達百丈的彩甲力士,甲胄之上布滿了不計其數的符箓云紋,是鎖云宗歷代祖師層層加持而成,符箓神將睜開一雙淡金色眼眸,手持鐵锏,就要砸下,只是當它現身之時,就被劉景龍那些金色劍氣束縛,瞬間一副彩色甲胄就好似變成了一身金甲。
而劉景龍依舊紋絲不動。
下一刻,一尊百丈神將力士被金色絲線切割成了無數碎塊,雖有眾多云紋符箓道意銜接,如那藕斷絲連,龐大身軀,搖搖欲墜。
楊確突然沉聲道:“這次問劍,是我們輸了。”
魏精粹愣了愣,怒道:“楊確,休要胡鬧!”
楊確竟是根本不在意一位師伯的怒意,只是望向那個覆面皮的“老道人”,再次問道:“敢問你是何人?”
放話說太徽劍宗是個空架子的,就是身邊這位師伯,楊確其實內心深處,對此并不認可,招惹那太徽劍宗做什么,就因為師伯你早年與他們上任掌律黃童的那點私人恩怨?只是師伯境界和輩分都擺在那邊,而且真正空架子的,哪里是什么太徽劍宗,根本就是自己這個鎖云宗名義上的宗主,祖山諸峰,誰會聽自己的旨令。如果不是魏精粹的幾位嫡傳,都未能躋身上五境,宗主位置,根本輪不到別脈出身的楊確來坐。
劉景龍笑著心聲提醒道:“不用理睬。”
陳平安搖搖頭,撤去道袍蓮花冠的障眼法,伸手摘下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劍氣長城,陳平安。”
鎖云宗三人當然知道劍氣長城,只是陳平安這個名字,還是第一次聽說。
劉景龍忍不住笑道:“尷尬了吧?”
陳平安笑道:“知道我來自劍氣長城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