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渡口,各有歸舟。幸遇時康,風平浪靜。
兩位年齡懸殊的青衫書生,并肩站在崖畔,海天一色,天地渾然。
也難怪有那么多的山下人,會追慕道蹤仙跡于山崖間。
陳平安有些意外,因為來時是禮圣邀請,一路護道至文廟參與議事,去時還是禮圣相送,一路送到了中土神洲的東海之濱,好像在等待那條夜航船的到來。
他當然想不到,是自家先生用一個“好聚好散就很善”的理由,才說服了禮圣,再陪著關門弟子走這一趟。
禮圣笑道:“你在生意一道,神乎其技。”
陳平安有些汗顏,這次參加議事,自己確實沒閑著。
禮圣笑了笑,其實是在打趣這位財迷的年輕隱官,做岔了一樁買賣。先前在文廟門口,有陸芝幫忙牽線搭橋,青神山夫人原本都愿意白送落魄山幾棵竹子了,結果這小子一頭撞上去,非要花錢買,估計這會兒還是覺得自己賺到了?
陳平安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問道:“能否與禮圣問個問題,為何給第五座天下取名五彩?”
禮圣微笑道:“你可以理解為是至圣先師的某種期許,比如百花齊放,五彩繽紛,人間大美。”
知道這小子打的什么算盤,不過禮圣沒想著讓他遂愿。飛升城在五彩天下已經占盡先手,文廟再破例行事,不妥當。
見禮圣沒打算道破天機,陳平安只好放棄,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禮圣說道:“你常年遠游,與山水神靈經常打交道,有什么感覺?”
陳平安想了想,“好像大多數都會逐漸對人間感到倦怠。”
新晉神靈,往往充滿熱情,不管初衷是什么,或汲取香火精華,淬煉金身,或兢兢業業,造福一方,無論各自山河的轄境大小,一位負責幫助皇帝君主調理陰陽的山水神靈,都有太多事情可做。但是時日一久,山河無恙,事事只需按部就班,山水神祇又與修道之人,道路不同,無需刻苦修行,久而久之,哪怕神靈金身依舊煥然,但是身上或多或少,都會出現一種暮氣,疲態,消沉之意。
說到這里,陳平安說道:“不過也會有很多例外,比如桐葉洲大泉王朝的埋河水神,好像再過一千年,她還是會朝氣勃勃,心系百姓,不把自己當什么水神娘娘。”
禮圣會心一笑。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老秀才念叨多次也就罷了,將那個“性情婉約,待客熱情,對禮圣、文圣兩脈學問都十分仰慕且精通”的水神娘娘,很是稱贊夸獎了一通。而老秀才學生當中,除了身邊的陳平安,竟然連那個一向萬事不上心的左右,都專門提到了碧游宮的埋河水神。只不過老秀才的兩位學生,說得相對公道些,只是一兩句話,不會煩人,卻也分量不輕。
為此禮圣先前在文廟,找經生熹平取出檔案,仔細翻閱了關于大泉埋河的檔案。
禮圣問道:“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
陳平安點點頭,來時路上瞥了眼,是一處天地靈氣極其濃郁的山上宗門,靈氣凝聚,如數條江河懸在空中,縈繞數山,氣象雄偉,不出意外,就是傳說中的山海宗,宗門上下,都是女子修士,相傳山海宗的開山祖師爺,一個名叫納蘭先秀的女子,精通火法,曾經立下宏愿,發誓要移山搬嶺,填平四海。
在此地界,傳聞異象極多,有那么玄鳥添籌,猴子觀海,狐貍拜月,天狗食日。
在那場戰事中,納蘭先秀出海,正是她率先找到了王座大妖緋妃,聽說一場廝殺,身負重傷,不得不閉關修養,所以此次未能參加文廟議事。緋妃之所以會被文廟拘押在老君丹爐群山之中,這位山海宗的開山老祖師,可算首功。
陳平安對這些位于中土神洲山巔的宗門,都不陌生,何況山海宗,與皚皚洲劉氏、竹海洞天青神山和玄密王朝郁氏差不多,是當年浩然天下少數幾個始終對繡虎崔瀺開門迎客的地方。關于此事,陳平安問過師兄左右,左右說是因為山海宗里邊有位祖師女修,是那納蘭老祖的嫡傳弟子,喜歡崔瀺,還是一見鐘情,后來山海宗愿意公然庇護逃難四方的崔瀺,與宗門大義有些關系,不過更多是兒女情長。
一開始陳平安是信的,后來見著了左師兄與嬋娟洞天那位廟祝的“眉來眼去,雞同鴨講”,就對此事有些將信將疑了。
禮圣望向遠方。
人生如逆旅,夜游秉燭客。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禮圣笑道:“任重道遠,以后如果遇到難事,就多跑跑文廟,哪怕一次兩次,求了都沒用,也不要輕易失望。”
何謂失望,無非就是萬般努力過后,不得不求,求了沒用,好像與天地與人求遍都無用。
老秀才曾經為了兩位學生,先后有過百般求。
而老秀才的這位關門弟子,如果禮圣沒有記錯,年少時也曾求遍家鄉,一樣無用。
禮圣繼續說道:“佛家說一切智慧從大悲中來。我覺得此這句話,很有道理。”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多想想。”
何謂苦難。
可能是那路旁木人,啞口無聲。
如今的浩然天下數洲山河,比如寶瓶洲南部,還有整個桐葉洲,如今有了許多的鬼城。
禮圣說道:“陳平安,那我就先行離去,約莫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夜航船就會從一處歸墟在此靠岸,接你登船。”
陳平安恭敬作揖。
下一刻,身邊再無禮圣,然后陳平安呆立當場。
原來就在七八丈外,有三人好似在那邊賞景。
那三人,同樣意外萬分,只會比陳平安更感到奇怪,畢竟這里可是宗門禁地。
哪里跑出來個登徒子?如此擅長隱匿潛行?還如此膽大包天,撤去障眼法,公然現身挑釁?!
陳平安眼神誠摯道:“都是誤會!”
總不能搬出禮圣,不合適,再者說了也沒人信。
那三人中,有一位好似從墻上仕女圖走出的女子,眉眼如畫,不過真正讓陳平安印象深刻的,還是這位女子,坐在崖邊,雙腿懸空,她正抽著旱煙,煙桿紫竹材質,翡翠煙嘴,絲線墜著煙袋。
這會兒她片刻失神后,很快就收拾好情緒,吐出一大口煙霧,女子笑著望向這個青衫背劍的不速之客,可以,都能無視山海宗的數道山水禁制,難道是一位仙人境、甚至是飛升境劍修?只是為何會瞧著面生?還是說覺得自己受了傷,就可以來這邊抖摟威風了?
還有個趴在一旁的少女,先前一次次踢著小腿,輕輕磕碰渾圓。
她這會兒停下動作,皺緊眉頭,轉頭死死盯住那個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的浪蕩子。模樣長得挺正派,怎的如此不學好。
最后有個小姑娘,原本躺在一張竹席上邊無聊翻滾,麻溜兒起身后,走到手持旱煙桿的女子身邊,豎起手掌,輕聲問道:“先秀祖師,是不是那個傳說中的阿良?”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我不認識什么阿良!”
山海宗的開山祖師,笑瞇瞇道:“只有他的朋友,才會一聽說名字,就立即說自己不認識他。”
陳平安還真就無法反駁這個道理。
少女坐起身,問道:“姓甚名甚,若有誤會,趕緊說清楚了,別學那個阿良。”
不分什么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其實天下修士無非三種,第一種,比如跟符箓于玄、火龍真人切磋過道法,與蘇子、柳七有過詩詞唱和,在竹海洞天酒宴喝過青神酒,或是與傅噤在彩云間下過棋…打鐵還需自身硬,這種人,行走山下,是最吃香的,多半本身就是某個山頭的開山祖師。越年輕,底氣越足。比如劍修左右,武夫曹慈。
第二種,既有大祖蔭,好師承,自身資質也好,大道可期,登頂有望。比如文廟元雱,白帝城顧璨。
最末流的,就是只能靠宗門名號扯虎皮了。
陳平安一時間有些為難,怎么解釋?只要不搬出禮圣,就真的很難解釋清楚。
不過眼前少女,好像是個女鬼,莫不是夢中神游至此?
陳平安只好硬著頭皮抱拳致歉道:“不小心誤闖此地,是我的過錯。我在這里是為了等待一條渡船的靠岸,渡船一到,就會立即離去。如果不合適在此地逗留,我可以馬上出海等待渡船。”
如果山海宗這邊一定要問罪,道歉沒用,自己就只好跑路。
所幸那納蘭先秀多看了幾眼背劍青衫客,只是笑道:“瞧著不像是個色胚,既然是誤入此地,又道了歉,那就這樣吧,天下難得相逢一場,你安心等待渡船就是,不用御劍出海了,你我各自賞景。”
陳平安抱拳道謝一聲,就想著還是御風遠游去海上,在這邊待著,終究有些不合時宜,只是不等他說話,那個吞云吐霧的女子老祖師,就微笑道:“怎么,仗著是位劍修,不給面子?”
陳平安只好盤腿落座,目不斜視眺望大海,雙手掐訣吐納,安安靜靜不再言語。
反正只要熬過半個時辰就行了。
不遠處三人,也沒有挪地方,沒這樣的道理。
仿佛近在咫尺的雙方,就這樣各做各事,各說各話。
其實人生何處何事何人不如此。
陳平安先前在功德林那邊,找過劉叉,沒什么用意,就是與這位蠻荒天下曾經劍道、劍術皆最高的劍修,閑聊幾句。
經生熹平幫忙打開秘境禁制大門后,陳平安找到了當時坐在湖邊垂釣的大髯游俠。
陳平安坐在一旁后,好奇問道:“你給開山大弟子取名竹篋,有沒有什么更深的用意?”
劉叉說道:“跟你猜的差不多。”
劍氣長城的老劍仙董三更,原本佩劍一丈高,只是在蠻荒天下那邊斷折,董三更用竹篋裝著一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在返回家鄉后,就鑄了一把新劍,名為竹篋。
雖是階下囚,劉叉神色淡然,與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其實雙方沒什么可聊,不過唯獨此事,劉叉愿意多說幾句。
“劍氣長城的劍修,萬年以來,我只仰慕董三更。”
“如果換成我去游歷浩然天下,像他那么出劍的法子,早死了不知道幾次。”
“當年在家鄉那邊遇到阿良,我們兩個之所以能夠成為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阿良自稱是董三更的忘年交,那家伙說得懇切,我信了。”
知道了答案,其實陳平安已經心滿意足,看了一會兒劉叉的垂釣,一個沒忍住,就說道:“前輩你這么釣魚,說實話,就跟吃火鍋,給湯汁濺到臉上差不多,辣眼睛。”
劉叉默不作聲。
劍氣長城的讀書人,說話都不中聽。
陳平安瞥了眼魚簍,“能釣上這么幾條魚,真心不是前輩技術還湊合,要么是那些魚餓慌了著急投胎,要么就是它們的運氣實在太差,跟路邊醉鬼摔陰溝差不多。”
劉叉問道:“有講究?”
在這邊練劍依舊,看書沒興趣,所以就只有釣魚一事可以打發光陰了。劉叉刻意放棄了練氣士身份,不然就徹底沒意思了。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覺得呢?”
要是跟我聊這個,就沒啥飛升境十四境了,全是晚輩。
劉叉想了想,說道:“人魚水,竿鉤餌,我覺得就這么點講究。”
陳平安有些吃不準劉叉的這番言語,問道:“前輩是跟我在這兒打機鋒呢,還是當真認為這么簡單?”
劉叉不再說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說道:“以后再找前輩問劍一場。”
劉叉笑問道:“為何?”
陳平安蹲下身,撿起幾顆石子,輕輕丟入水中,“前輩豪邁,晚輩佩服。就是有幾件事,做得不地道。”
劉叉笑了起來,“隨意。希望不要讓我久等,如果只是等個兩三百年,問題不大。”
雖說這位大髯劍客,在浩然天下的幾次出劍,并非出自本心,只是劉叉也沒覺得這算什么理由。
說到底,還是自身劍術不夠高。過劍氣長城遺址時,尚未躋身十四境,不然何必在意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看法?
陳平安拍拍手,起身告辭離去。
劉叉愣了愣,猛然轉頭。
只見那個家伙站在功德林一處“門口”,擺擺手,笑呵呵道:“釣,繼續釣,前輩繼續,小魚跑光了,可以等大魚。”
劉叉只得破例一回,瞥了眼湖中游魚的動靜,被那家伙拿石子一砸再砸,還有個屁的魚獲。
好家伙,比那阿良更狗日的。
劉叉望向湖水,說道:“如果可以的話,幫我捎句話給竹篋。”
陳平安跨過門后,一個身體后仰,問道:“哪句話?”
劉叉微笑道:“告訴他,要成為蠻荒天下的最強者。”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劉叉問道:“幫了忙,無所求?”
陳平安保持那個姿勢,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先余著?”
劉叉抬起手。
陳平安丟過去自己親筆撰寫的一本冊子,是關于釣魚的詳細心得。
劉叉接過手,收入袖中,道了聲謝。
按照李槐的那個說法,陳平安在未來的山上修行歲月里,也會找幾件散心事做做,沒什么大的想法,就真的只是散心了。
比如下山當個隱姓埋名的學塾夫子,學問不夠,就只教某處村塾蒙童的識文斷字,可能都不會是落魄山附近的龍州地界,要更遠些。或者在蓮藕福地里邊,當個教書先生,也是可以的。
再比如偶爾會御風遠游,去萬里之外的江河湖泊,獨自垂釣,拎幾壺酒,再給自己煮上一鍋魚湯。
如果說掙錢是為了生活,生活卻不能只是掙錢。
那么上山修行是人生,人生一樣不能只是修行。
只不過練劍習武,掙錢修行,讀書求學,都不可懈怠就是了。
陳平安睜開眼,暫時還是沒有發現那條夜航船的蹤跡。
身邊三個,大概是在自家地盤的緣故,納蘭先秀都已經捻出繡袋,換了些旱煙,她性子冷清,不太喜歡說話,其余兩個,比較言語無忌,尤其是那少女姿容的鬼魅,好像對曹慈、傅噤、許白這些年輕俊彥,都特別感興趣,與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聊得特別不見外,小姑娘覺得曹慈更好看些,被她稱呼為飛翠姐姐的,卻說傅噤更好,因為這位白帝城的城主首徒,是位劍修嘛,比起耍拳腳功夫的,風流氣度,肯定要天然勝過一籌。
那個小姑娘就瞥了眼那個青衫劍修,覺得身邊這位,好像就不咋的。
陳平安只是假裝什么都沒聽見,沒看見。
不曾想聊著聊著,那個飛翠就聊到了那場文廟問拳。原來才幾天功夫,這個消息就從文廟傳到了山海宗。
天下事紛紛雜雜多如牛毛,可是總會有那么幾件事,會被人津津樂道。就像某些人,會鶴立雞群,有些事,會眼目一新。
小姑娘好像有些悶悶不樂,原本一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她,突然就不說話了。
大概是在為曹慈打抱不平?覺得那個什么隱官不講江湖道義,打了曹慈的臉?
飛翠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轉頭與那悶葫蘆的男子主動說道:“你是劍修,最少仙人吧?眼光肯定不差。那么你覺得那場問拳,如果雙方分生死,結果如何?”
陳平安笑道:“我不太懂止境武夫的門道,所以不好妄下結論。不過我猜測,只要與曹慈問拳,不論是分勝負還是分生死,至多一手之數,此外浩然天下,所有武夫,十成十會輸,不會有任何懸念。”
而一手之數當中,有裴杯,宋長鏡,張條霞,李二。
原本病懨懨的小姑娘一挑眉毛,聽到這番公道話,她重新開心起來,搖頭晃腦,神采飛揚說道:“什么隱官,什么青衫劍仙,那么差的脾氣,這家伙太欠收拾呢,如果換成我是九真仙館的仙人云杪,呵,如何再換成鄭居中,呵呵。如果那家伙敢站在我身邊,呵呵呵。”
坐著一旁的陳平安輕輕點頭,表示附和,很贊同小姑娘的看法了。
一直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此人的小姑娘,伸出大拇指,“這位劍仙,說話中聽,眼光極好,模樣…還行,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陳平安笑容和煦,輕輕點頭。
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小姑娘的山中精怪出身。
小姑娘隨口問道:“你是在等渡船,要去哪兒?”
陳平安說道:“去北俱蘆洲。”
小姑娘哦了一聲,老氣橫秋道:“你家鄉是北俱蘆洲啊,好地方,難怪難怪,那邊劍修多嘛。不過我家鄉是寶瓶洲,以后帶你耍去。”
陳平安愣了一下,只是沒有多問。
這個修為境界不高的小姑娘,怎么跨洲來到的中土神洲,好像在山海宗這邊還地位不低?
雖然不知其中緣由,不過陳平安對山海宗印象更好幾分。
納蘭先秀用旱煙桿敲了敲石崖,再從袋子里邊捻出些煙葉,抬頭瞥了眼天幕,她怔怔出神。
她回過神,笑問道:“也喜歡抽旱煙?”
陳平安搖搖頭,“不曾抽過。”
她笑道:“其實比酒鬼喝酒,更有意思些。”
陳平安笑了笑,沒搭話。
除了青神山那些竹子,會跟隨玄密王朝的那條跨洲渡船風鳶一起去往落魄山,這次文廟議事,陳平安可謂滿載而歸。
九嶷山神贈送的那盆菖蒲,還有煙支山女子山君贈送的那只折紙烏衣燕子,都被先生搬出先生的架子,給了陳平安。
至于那盒脂粉,陳平安倒是收得毫不猶豫,格外心安理得,不然先生是給左右師兄?還是給君倩師兄啊?
暴殄天物,根本沒必要嘛。
陳平安當時就收了這三樣。
其余的,陳平安都沒收,不管先生怎么勸,只是不答應。
理由很充分,先生以后會有越來越多的再傳弟子,總得有點自己的家當,先生總這么兩袖清風,怎么行。
可是臨別之際,先生還是將劉財神不小心落下的那件咫尺物,給了關門弟子,說這玩意兒,以后落魄山是要做大買賣的,肯定用得著,反正只要落魄山掙了錢,就等于是文圣一脈掙了錢。
與此同時,老秀才還笑著從袖子里邊摸出兩只卷軸。讓陳平安猜猜看。
其實陳平安不用猜,知道必然是蘇子和柳七兩位前輩的手筆。
陳平安覺得自己有個不錯的習慣,就是聽得進去勸。
比如很快就將火龍真人的那番言語聽進去了,做生意,臉皮薄了,真不成事。
老人說的老話,年輕人得聽,聽了還得去做。
于是陳平安聽說仙人云杪尚未離開鰲頭山,立即給這位不打不相識的九真仙館館主,寄去密信一封。
仙人云杪,很快就悄悄回信一封,將某物寄來功德林。
是那支半仙兵品秩的白玉靈芝。
云杪如此割肉,非但不心疼,反而心甘情愿,而且如釋重負。
云杪對這位白帝城城主的敬畏之心,已經夸張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鄭居中的行為舉止,實在是匪夷所思,竟然能夠瞞天過海,其中一副分身,一步步成為了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
這就說得通了,為何一個外鄉人,年紀輕輕的,就可以成為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并且活著返回浩然天下。
難道這是鄭居中與繡虎崔瀺,與文圣老秀才,與中土文廟的一樁天大買賣?!
此棋局的先手,莫不是當年的彩云局?
瞧瞧,這一記棋盤先手,都已經故意讓天下皆知,可是結果如何?還不是成功瞞過了數座天下的所有修士?
云杪在秘密往功德林送出那件白玉靈芝后,這位仙人發自肺腑地走到庭院中,然后朝那泮水縣城方向,心中念念有詞,作揖長拜,久久不起。
陳平安當然沒有見到那一幕,卻能夠大致想象出那位云杪仙人的心境。
一支價值連城的白玉靈芝,篆刻有兩行銘文,寓意極佳。
千年瑩澈無瑕之人,百世芝蘭幽香之家。
得了這件半仙兵,那么鸚鵡洲包袱齋那邊的開銷,加上從青神山購買竹子的賒賬,就都回本了。
極遠處的大海之上,有一道璀璨劍光升空而起。
陳平安抬頭望去。
納蘭先秀瞇起眼,再轉頭看了眼那個年輕男人,她知道此人身份了。
問津渡那邊,一襲粉紅道袍落在一條剛剛啟程的渡船上,柳赤誠隨手丟出一顆谷雨錢給那渡船管事,來為桃亭道友送行。
結果在船艙屋內,瞧見了個骨瘦如柴的老瞎子,原本要與桃亭好好喝一頓的柳赤誠,就只是與桃亭打了聲招呼,來去匆匆。
一個連郭藕汀都敢隨便揍的,柳赤誠掂量一番,惹不起,當然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師兄已經不在泮水縣城。
屋內,老瞎子和李槐坐著,嫩道人站著,不敢喘大氣,桌上還有那盆景,“山巔”站著個城南老樹精。
老瞎子問道:“李槐,你想不想有個手腳伶俐的隨侍婢女,我可以去蠻荒天下幫你抓個回來。”
李槐翻了個白眼,都懶得搭理老瞎子。
老瞎子習以為常了,轉過頭,那個樹精剛剛自稱見過一位道號純陽的古劍仙,后者出身道門劍仙一脈,與自己請教過劍術,隨便指點一番,后者的境界就上去了。
老瞎子問道:“口氣這么大,你喝西北風長大的?”
老樹精一聽就不樂意了,雙手叉腰,大聲問道:“李槐,這家伙誰啊,口氣這么沖?”
李槐笑嘻嘻道:“我的大半個師父,還不知道名字。”
老樹精沉吟不語,看那嫩道人,道行不淺的樣子,都能與柳道醇稱兄道弟,沒個玉璞境說不過去,既然嫩道人是李槐的扈從,那么眼前這個老瞎子,是李槐的師父,一個仙人境,多半跑不掉,如果是在包袱齋里邊,什么仙人,不算事兒,今兒落魄了,必須寄人籬下,還是要審時度勢幾分,所以就沒與那個喜歡滿嘴噴糞的老瞎子掰扯什么。
老瞎子轉頭,面對那桃亭那條飛升境,“浩然嫩道人?響當當的名號,怎么聽著有點浩然白也、符箓于仙的意思?”
黃衣老者一臉干笑,“是來浩然天下的游歷路上,公子幫忙取的道號,我這不是擔心沒個綽號傍身,陪著公子出門在外,容易害得自家公子給外人瞧不起嘛。”
老瞎子笑呵呵,一招手,桃亭被猛然一拽過去,只得彎著腰,歪著腦袋,腦袋被那五指如鉤抓住,乖乖保持這么個滑稽姿勢,桃亭是根本不敢躲。
手指下,咯嘣脆。
桃亭都沒敢出聲。
那個老樹精看得打了個激靈,趕緊轉頭不敢看,只是又聽得毛骨悚然。
這個老瞎子,不是善茬啊。
李槐趕緊起身,一巴掌拍在老瞎子的胳膊上邊,“行了行了,你別總這么欺負老嫩,在家關起門來就算了,在外邊,好歹給老嫩留點面子。”
老瞎子松開手,一巴掌摔在桃亭側臉上,打得后者砰然倒地,以心聲道:“以后再這么只顧自己逞威風,給李槐帶來諸多意外,一巴掌拍死你。”
不過明面上,老瞎子從袖子里摸出一本泛黃書籍,隨手丟在桃亭身上,“一路護道,沒有功勞,只有苦勞,這是上半部煉山訣,下半部,以后再說。”
桃亭雙手捧住書籍,雙眼赤紅,激動萬分。
作為蠻荒天下的攆山老祖,驅山徙山不用多說,不比那袁首差太多,唯獨之后的煉山一道,要比那個袁首遜色多矣。不然那個王座位置,就該輪到桃亭來坐了,什么袁首,得一聲桃亭老哥。而不是兩次在十萬大山邊緣偷偷晃悠,找機會就會吃了自己。
桃亭為啥愿意給老瞎子當看門狗,還不是奔著這部煉山訣去的?
李槐一拍桌子,問道:“當賢人這么個事,是不是你的意思?!”
嫩道人剛得了天大便宜,覺得屋內有點劍拔弩張的意思,這要是打起來,最后遭罪的,鐵定是他,絕不會是李大爺,所以開始挪步。
老瞎子點點頭。
不曾想李槐眉開眼笑,繞到老瞎子身后,給老瞎子揉肩敲背,小聲道:“此次一回,下不為例。”
這次返鄉回家,爹娘和李柳,要是知道了這么個事,還不得笑開了花?
再說了,還有那個沒見過面的姐夫,聽說是北俱蘆洲的書香門第出身,那么總不能讓姐姐嫁過門去,給婆家人看低了一眼。如今有個了當書院賢人的弟弟,多少可以說話硬氣幾分。
李槐提醒道:“說好了啊?君子什么的,別來了,千萬別亂來,不然我跟你急,那咱倆的大半個師徒情分,可就要淡了。”
老瞎子還是點頭。
君子頭銜,算個屁,到時候讓文廟直接給個書院山長。不過看李槐這孩子的脾氣,好像一直不太喜歡出頭,若是山長太惹眼,副山長剛好。
當師父的,給徒弟什么東西,竟然還得小心掂量,仔細思量。最后收不收,得看徒弟心情?
老瞎子和李槐這對師徒,確實不多見。
李槐坐回原位,繼續翻看一本江湖演義,突然抬起頭,對老瞎子笑道:“剛剛在書上瞧見個說法,老樹著花無丑枝。師父你年輕那會兒,模樣應該不差吧?”
老瞎子笑著點頭,“不差的,當年陳清都、龍君幾個,一直嫉妒此事。”
嫩道人看著一張老臉開花的老瞎子。
老瞎子是最不喜歡翻老黃歷的一個人。
但是在李槐這邊,竟然都愿意聊這些了。
那個老樹精顫聲問道:“你是那位?”
老瞎子問道:“哪位?”
老樹精擦了擦額頭汗水,不敢說話了。
老瞎子起身道:“以后的求學間隙,有空去十萬大山那邊。”
李槐跟著起身,說等會兒,從書箱里邊拿出一個包裹,遞給老瞎子,笑道:“都是些雜書,回了那邊,當是個消遣。”
老瞎子收入袖中,一步跨出,重返蠻荒。
那天三更時分,老舟子顧清崧,鬼鬼祟祟走夜路,一路隱藏蹤跡,摸到了功德林,與那經生熹平好說歹說,才讓對方答應幫忙通報一聲。
有求于人,顧清崧才如此好說話,不然你熹平一個等于是從石頭里邊蹦出來的,與你廢話個什么。靠山是文廟又如何,是至圣先師又如何,咱倆不還都算是讀書人,誰高一頭誰矮一頭了?
顧清崧總算見著了陳平安。
陳平安抱拳道:“顧前輩。”
顧清崧擺擺手,“別瞎講究這些輩分,有的沒的,矯情不矯情。”
其實這句話,顧清崧是說給自己聽的。不然陳平安畢恭畢敬喊他一聲顧老祖,顧老仙君,又有什么問題?
或者論別個輩分,那么他該算與桂夫人一輩,你陳平安喊桂夫人一聲姨,可不就是他的晚輩?
說不得哪天,這小子就要喊自己一聲姨夫呢。
這么一想,顧清崧就覺得哪怕今夜喊他陳兄弟,陳大爺,都不虧。
反正以后都會還回來。到時候帶著已成道侶的桂夫人,然后就待在落魄山不挪窩了,每天有事沒事就去這小子眼前晃悠。
陳平安笑問道:“桂夫人討不討厭你?”
老舟子理直氣壯道:“當然不討厭。喜不喜歡我,暫時不好說。”
原本只要這位顧清崧顧老神仙,說個討厭,陳平安就可以三言兩語,將其打發走了。
比如要想讓桂夫人喜歡你,第一步,是先不討厭,如何不討厭,就是在遠處默默喜歡,如此一來,桂夫人也能得個清凈,還不耽誤顧清崧繼續喜歡桂夫人。結果顧清崧來了這么句,陳平安就只好改變路數,換了個問題,說得很人之常情,“桂夫人是我的長輩,你覺得我教你去怎么喜歡她,合適嗎?”
顧清崧皺眉道:“少廢話,教了學問,我給你錢。”
扯啥,不就是要錢嗎?我有。
在那遼闊無垠的四海水域,單槍匹馬逛蕩了那么多年,連那肥婆娘的淥水坑官吏,只要海上見著了我,都要主動讓路,乖乖避其鋒芒。
更別談早年雨龍宗女修這些小蝦米了。老子隨便一竹蒿下去,能在海上激起萬丈浪。
你小子去文廟隨便翻翻老黃歷,當初是哪位豪杰,水淹十八島,還能不傷一人?
陳平安自然不會真的教這個老舟子什么“道法”,就隨便扯了幾句,不過顧清崧從頭到尾豎耳聆聽狀,時不時點頭,看樣子,誤打誤撞,真說到心坎上邊去了?
顧清崧最后說道:“說吧,你小子想要啥,別整虛的,我沒空陪你兜圈子。”
陳平安開誠布公道:“我想與前輩請教一門壓箱底的保命遁術。”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就顧清崧這么個脾氣,如果沒有幾種看家本領,絕對不會只是從仙人跌境為玉璞這么“輕松”。
顧清崧猶豫起來,要是桂夫人想學,他肯定傾囊相授,桂夫人之外,他不太樂意,這可是壓箱底的本事。
顧清崧沒好氣道:“我當下叫啥名?”
陳平安只得說道:“顧清崧。”
老舟子嗤笑道:“我看你小子的腦袋瓜子,沒外界傳聞那么靈光。”
顧清崧,回顧青水山松。
在浩然隱蔽處,找條不出名的江河,找棵古松,將兩者煉化了就成。
陳平安先前是有猜測的,只是哪怕驗證心中所想,依舊不宜道破天機。
畢竟關鍵所在,還是道訣內容。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毫無意義。
顧清崧便說了其中玄妙,沾沾自喜道:“想不到吧?”
陳平安一臉錯愕,只是并不過火,驚訝之余,略帶幾分佩服,小有垂涎。
不料顧清崧瞥了眼年輕隱官,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他娘的,小子賊精。
陳平安這下子真的有些疑惑了,顧清崧是怎么看出來的。
顧清崧沒好氣道:“別瞎猜了,我有一門自己悟出的秘法,可以分清個粗糙的是非。”
不然你以為當年,我為何能夠被師父選中,幫著撐船出海?難道因為我好騙錢嗎?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放棄求道訣的念頭,轉移話題,問道:“顧前輩,為何對桂夫人如此念念不忘?”
顧清崧沉默許久,嘆了口氣,說道:“見到她之前,讓我做夢都夢不到那么好看的姑娘。”
陳平安抱拳笑道:“那我就不送前輩了。”
顧清崧疑惑道:“不學這門神通了?”
陳平安搖搖頭,“算了,不強求。只希望以后顧前輩遇到了落魄山子弟,愿意多照拂幾分。”
顧清崧點點頭,“不曾想你小子還是個厚道人,這事可以答應,就以千年為期限好了,以后只要遇到了落魄山的修士、武夫,一般情況我不搭理,可只要是危急關頭,我都會出手相助。”
陳平安抱拳致謝。
顧清崧擺擺手,急匆匆離開功德林,追上了一條渡船,找到了重返寶瓶洲的桂夫人,老舟子與她說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
大致意思,就是之前做了好些蠢事,在桂花島,在夜航船,都是他不懂分寸。保證再不會有這么一廂情愿的事情。以前是沒想明白,如今開竅了,覺得真正的喜歡一個人,總不能只是自己瞎喜歡。
桂夫人神色自若,不過難得沒有打斷老舟子的言語,還幾分認真眼神。
不過她心中一笑,今天仙槎如此會說話,肯定是陳平安那小子的功勞了。
相信很快老龍城桂花島那邊,就會收到一封陳平安專程解釋此事的道歉信。
其實不用如此,她又不傻,猜也猜得到。
就仙槎這脾氣,在浩然天下,能聽進去誰的道理?禮圣的,估計愿意聽,或是李希圣和周禮的,也愿意。只不過這三位,肯定都不會這么教仙槎說話。
桂夫人其實倒不是真被這些言語給打動了,而是覺得這個老舟子,愿意這么大費周章,折騰來折騰去,挺不容易的。
她最后還是柔聲道:“仙槎,不能回應你的喜歡,對不住了。”
老舟子撓撓頭,說了句就只是自己想法的真心話,“么的事,么的事,只要別覺得我煩,我就很高興了。”
桂夫人嘆了口氣,“你在桂花島也是有嫡傳弟子的人,偶爾去那邊坐坐,爭取幫他早些破境。”
作為南岳山君的范峻茂,跌境極多,范家如今也確實急需一位新的上五境供奉了。
桂夫人提醒道:“別多想。”
仙槎斬釘截鐵道:“不多想!”
誤會個啥,豈會誤會,這可不就是八字有一撇了嘛!
陳兄弟,哦不對,陳大爺,你真他娘的有點道行啊!
早知道在功德林那邊,自己就不吝嗇那門神通了。
桂夫人一看就知道這家伙誤會了,不過也懶得多說什么。
老舟子仙槎離開渡船后,通過陸沉留給他的幾道獨門秘法,先縮地山河,神通廣大,猶勝尋常的飛升境,再急匆匆撐船出海,倏忽之間,就萬里又萬里,準確找到了那條夜航船,開始死纏爛打,非要登船,還信誓旦旦保證自己絕不胡來。
只說找尋夜航船一事,仙槎可以說是浩然天下最擅長之人。
船主張夫子在船頭現身,俯瞰大海之上的那一葉扁舟,笑著打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不是說求你都不來嗎?”
仙槎手持竹蒿,理直氣壯反問道:“你求我了嗎?”
求了就不來,沒求我就來。
張夫子一時間啞口無言。
仙槎說道:“我只找靈犀城李夫人,與她說句話就走。”
張夫子笑問道:“求她幫桂夫人寫篇詞?”
老舟子埋怨道:“張船主你恁大歲數的人了,你咋個也這么喜歡問東問西的,開門讓了路,就待一邊涼快去。”
一番糾纏不休過后,老舟子順利到了靈犀城那邊,真就只說了一句話就要走。
然后老舟子扯開嗓門喊道:“船主?”
沒有回應。
“張先生,人呢?別裝聾作啞了,我曉得你在。”
還是天地寂靜。
于是老舟子開始破口大罵,“你大爺的,倒是讓我下船啊。再這么不仗義,山高水長的,以后記得給我小心點…”
仙槎第一次游歷夜航船,當時身邊有陸沉,自然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后來第二次登船,是李夫人覺得煩,請求船主將此人打發下船。
這一次,下船懸了。不曾想仙槎冷笑一聲,竟是憑借那門沒有傳授給陳平安的秘法,直接離開了渡船,不過受傷不輕,跌境還不至于,但是至少消磨掉辛苦百年存神煉氣的道行。
李夫人笑道:“一定會被記仇的。”
張夫子說道:“不管他。”
他好奇問道:“先前仙槎說了什么?”
作為船主,不是無法聽見,只是出乎對靈犀城的禮敬,故意沒去聽。
李夫人說道:“他與我建議了一個城主人選。”
張夫子說道:“陳平安?”
李夫人點點頭。
張夫子笑道:“從表面上看,他最不適合靈犀城。”
夜航船準備新開辟出四城,城池數量會從十二變成十六。他最早的設想,其實是讓陳平安占據新城之一。
張夫子轉過頭,問道:“就這么想要遠游?”
而且這位女子的此次遠游,會是與天地作別。
她點點頭,說道:“是在渡船上,才得知船主的那篇散文,湖中人鳥聲俱絕,天云山水共一白,人舟亭芥子兩三粒…我久在臨安,都不曾知道那邊的雪景,可以如此動人。所以打算看完一場大雪就走,‘強飲三大白而別’,就是不知道我有無這個酒量了。”
張夫子問道:“靈犀怎么辦?”
李夫人說道:“留在這里好了。人生才剛剛開始,不該就此結束。”
喜歡雙手籠袖的鹿角少年,伸手出袖,與張夫子作揖請求道:“船主,我可以陪著主人一起下船嗎?以后也未必會登船了。”
張夫子笑著點頭道:“有何不可。天底下最自由之物,就是學問。不管靈犀身在何處,其實不都在夜航船?”
李夫人與鹿角少年,一同向這位船主,作揖致謝告別。
張夫子大笑過后,鄭重其事作揖還禮,輕聲道:“此生有幸得見臨安先生。”
白玉京頂樓,陸沉坐在欄桿上,學那江湖武夫抱拳,使勁晃蕩幾下,笑道:“恭喜師兄,要的真無敵了。”
余斗轉過頭,發現這個師弟,嬉皮笑臉說著打趣言語,但是一雙眼眸,如古井幽玄。
他問道:“何解?”
陸沉揉著下巴,“無解。船到橋頭自然直。”
余斗冷笑道:“這不是你在這邊磨蹭不去天外天的理由。”
陸沉叫苦不迭,“實在是不愿去啊,盡是苦力活,咱們青冥天下,到底能不能冒出個天縱奇才,一勞永逸解決掉那個難題?”
余斗不言語。
知道師弟陸沉是在埋怨自己當年的那次出手,問劍大玄都觀。
山海宗那邊的崖畔。
納蘭先秀將那煙桿別在腰間,起身說道:“走了。”
少女飛翠幫著小姑娘卷起那張竹席,小姑娘一邊忙碌,一邊去那青衫客說道:“劍仙,你別忘了啊,咱倆是朋友了,以后相互多串門。”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
小姑娘最后捧著卷起的竹席,大搖大擺離去,只是她沒來由想起當年的那場分別,就腳步慢了下來。
當時小姑娘被一個姐姐撿回了家,在后者的家鄉,她們坐在那個“天”字的第一個筆畫上邊,后者居中而坐,看著不是那么遠的遠方,一個叫落魄山的地方。
這會兒小姑娘瞥了眼天幕,紅了眼睛低下頭,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悶悶道:“天底下最大的壞蛋,就是那個陳平安了。”
陳平安只是目視前方,望向大海,默然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