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森如幬,有茅屋幾點。
對峙雙方,一座茅屋的門口,是那大端王朝女子武神的大弟子,馬癯仙。
訪客男子,身材修長,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站在竹林中。
從別處兩棟茅屋當中,分別走出兩位女子,面容年輕,但是真實歲數都已不小,她們是馬癯仙的兩位師妹,一位出身大端頂尖豪閥云幢竇氏,另外一位則是山澤野修出身,中途轉為純粹武夫,投軍入伍,最終在一場慘烈戰事中,被主持戰局的國師裴杯相中習武資質,收為弟子,武夫境界提升極快,勢如破竹。
頭扎靈蛇髻的竇粉霞,背靠一棵青竹,意態慵懶,女子體態豐腴,這會兒她瞇眼微笑,仔細打量起那個來者不善的青衫男子。
她方才在停步之前,彎腰從地上撿起了幾粒石子和幾片竹葉,這會兒靠著一竿青竹,抬起腳尖,輕輕戳地,一下一下。
不遠處的師妹廖青靄,因為曾經涉足修行,早早躋身洞府境,所以哪怕已是半百歲數,依舊是少女容貌,腰肢極細,懸佩長刀。
這三位同門,作為大師兄的馬癯仙,山巔境圓滿。
竇粉霞和廖青靄,都是遠游境瓶頸的純粹武夫。
三位純粹武夫,都有希望躋身十境。
所以在外界眼中,若是將來一門之內,同時出現五位十境武夫,屆時大端王朝的武運之昌盛,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清風過竹林,遠處那一襲青衫,鬢角發絲微微拂動,衣袖輕搖,云水漣漪。
恍惚間,此人好似躋身天人合一的幽玄境地。
這一幕清靈畫卷,實在養眼,看得竇粉霞神采熠熠,好個久聞其名不見其面的年輕隱官,難怪在少年時,便能與自家小師弟在城頭上連打三場。
廖青靄卻是臉若冰霜,對此人沒什么好感,打不過師弟,便趁著曹慈參加文廟議事,來找師兄的麻煩?這算怎么回事?
馬癯仙笑問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找錯人了。馬某人什么時候名氣這么大了?如果你只是想著問拳切磋,砥礪武道,別處不還有其他前輩高人?好像輪不到我吧。”
陳平安搖頭道:“沒找錯人,就是找你。除非你不是馬癯仙。”
當下文廟周邊,站在武道山巔的大宗師,明處暗處加在一起,約莫得有雙手之數。
中土張條霞,寶瓶洲宋長鏡,北俱蘆洲王赴愬,桐葉洲吳殳,皚皚洲沛阿香…都是拳高一洲的十境武夫。
馬癯仙雖然一向心高氣傲,卻不至于眼高于頂,覺得自己如今已經能夠與這些前輩媲美。
先前評選出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眼前這位隱官第十一,憑借九境武夫和元嬰劍修的雙重身份,占據一席之地。
只不過馬癯仙從師父和小師弟那邊得知,陳平安其實已經在桐葉洲那邊躋身了十境。
所以陳平安今天登門拜訪,看架勢還要與自己問拳,等于是以十境問九境,絕對不合理,贏了也不光彩。
當然,陳平安真要執意問拳,馬癯仙也不介意接拳。
馬癯仙是大端武夫,更是崛起于卒伍的沙場武將,如今還統領著一支人數多達二十萬人的精銳邊軍。
所以馬癯仙也懶得多想,笑問道:“怎么個問法?”
“給你兩個選擇,輸了拳,先道歉認錯,再歸還一物。”
陳平安說道:“輸拳不輸人,那就跌境,此生無望十境,以后我再與裴杯問拳,取回那件東西。”
馬癯仙聽得一頭霧水,這都什么跟什么?道什么歉,與誰認錯?歸還何物?他與陳平安,根本就沒有任何交集。
竇粉霞嫣然而笑,攥緊手中石子,抬起手背,抵住嘴唇,覺得這個年輕隱官,咄咄逼人得有些可愛了。
廖青靄冷聲道:“陳平安,這里不是你可以隨便撒野的地方!”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朝馬癯仙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對方可以先出拳。
恩怨分明,今日造訪,只與馬癯仙一人問拳,要以馬癯仙擅長的道理,在武夫拳腳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與什么大端王朝,與裴杯曹慈這對師徒,還有與竇、廖兩位女子武夫,自然都沒什么關系。但是如果有人一定要摻和其中,陳平安那就一并講了道理。
廖青靄驟然間轉頭望向一處,滿臉不悅,竟然還有山上修士膽敢對此地遙遙掌觀山河。
與此同時,竇粉霞笑嘻嘻抬手,指尖一片竹葉,一閃而逝,竹葉若袖珍飛劍,扯起筆直一線,青翠竹葉最終懸停在某處,好似劍修問劍一般。
一位在鰲頭山仙府內施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只得收掌撤回神通,在府邸內,仙人搖搖頭,苦笑幾分,他是大端王朝的一位皇家供奉,于情于理,都要對國師裴杯的幾位弟子,護短幾分。竹林茅舍那邊的三位武學宗師,可能當下還不太清楚問拳一方的根腳,大端仙人卻見識過鴛鴦渚那場風波的首尾,知道那位青衫劍仙的厲害。
而讓仙人苦笑不已的緣由,還有一個,就是那位青衫劍仙置身竹林中,那份氣度,實在瞧著熟悉,竟是與九真仙館仙人云杪的云水身,有幾分形似。
不過事實上,馬癯仙三人雖然與陳平安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他們對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并非一無所知。
一來少年時候的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遇到了在那邊結茅練拳的曹慈,有過三戰三輸的事跡。再者陳平安后來收取的開山大弟子,一個名叫裴錢的年輕女子,單獨游歷中土神洲期間,曾經去往大端王朝,找到了曹慈,自報名號,問拳四場,勝負毫無懸念,但是裴杯卻對這個姓氏相同的外鄉女子武夫,頗為欣賞,裴錢在國師府養傷的那段歲月里,就連裴錢每天的藥膳,都是裴杯親自調配的方子。
竇粉霞笑容嫵媚,問道:“陳公子,能不能與你打個商量,在你跟馬癯仙打生打死之前,容我先與你問個一招半式,不算正兒八經的問拳。”
馬癯仙訓斥道:“竇師妹,不要胡鬧!”
竇粉霞卻已橫移數步,手中三粒石子迅猛丟出,又有數片竹葉快若飛劍,直奔那一襲青衫而去。
她再伸手按在身旁那顆青竹上,竹葉簌簌而響,紛紛落下,一大團翠綠竹葉匯聚在空中,凝為一大團蒼翠顏色,仿佛祭出了數百把飛劍。
陳平安左手一揮袖子,將那撲面而來的石子、竹葉隨散,再抬起右手,雙指并攏,輕輕一指,竇粉霞眉心處劍氣凜然,好似有一股沛然劍氣凝聚為一粒芥子,輕輕抵住了她的眉心,如訪客只站門口,卻不敲門,竇粉霞的整張白皙臉龐,微微漾開,頭上靈蛇發髻悄然松動。
她再不敢有任何動作,那些失去武夫神意、純粹真氣支撐的竹葉,砰然散開,不少飄落在她發髻間、肩頭上,她一跺腳,露出少女嬌羞的模樣,哀怨道:“果然低兩境,根本沒的打。”
竇粉霞拍了拍手掌,先前被陳平安一袖打碎的石子、竹葉消失處,一粒粒金光,被她一拍而散。
陳平安心中了然,這個竇粉霞,是故意顯露身份的一位捉刀客,這一脈武學,本身就是純粹武夫,卻又能夠通過秘法,天然壓勝武夫。同境武夫碰到她,就像練氣士遇到劍修,難纏至極,勝算極小。只不過捉刀客一脈武夫,好像只聽說青冥天下那邊有不少,浩然天下這邊卻罕有行跡。
可惜就連學生崔東山對這門捉刀術,也所知不詳,所以陳平安就學了點皮毛,只能拿來嚇唬嚇唬人,遇到生死一線的廝殺,是絕對沒機會使用的。
竇粉霞笑意盈盈,依舊打量著那個氣定神閑的青衫客,暗中則聚音成線,與馬癯仙提醒道:“師兄,被我猜中了,陳平安除了是劍修,果然還是深藏不露的捉刀客,算是我的同行了。接下來的這場問拳,師兄一定要小心,怎么小心都不過分。”
馬癯仙卻不太領情,一場問拳而已,生死自負,竇粉霞這般算計對方,自己輸了更窩囊,都不僅僅是技不如人,就與師妹答復道:“師妹不必如此花費心思。”
竇粉霞神色自若,好像在于那個年輕隱官眉目傳情,可是與師兄的言語,卻是怒氣沖沖,“一看對方就不是個善茬,你都要被一個十境武夫問拳了,要什么臉不臉的,就你一個大老爺們最嬌氣!換成我是你,就三人一起悶了他!”
陳平安笑了笑。
大致猜出了竇粉霞的想法,只是也不當面道破。
馬癯仙開始緩緩前行,對方都找上門了,自己作為距離山巔只差半步的九境圓滿武夫,師父名義上的大弟子,沒理由不領拳。
裴杯原本有意這輩子只收取一名弟子,就是曹慈。
是因為前些年大戰落幕,大端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與裴杯開口請求一事,說自己是以一個最喜歡看江湖演義的老人,為自家江湖,與瞧著還很年輕的裴姑娘,求上一求。
讓大端王朝以后的江湖,熱鬧些,高手多些,什么四大宗師,什么十大高手,都得有嘛。
裴杯答應了。
所以如今裴杯才會名義上有了四位嫡傳,大弟子馬癯仙,竇粉霞,廖青靄,關門弟子曹慈。
對內,曹慈除外三人,其實都只是裴杯的不記名弟子。曹慈依舊是那個開山大弟子,同時也是關門弟子。
對外,因為曹慈年紀最小,就成了馬癯仙三人的小師弟。
曹慈對這件事無所謂,但馬癯仙在內的三位師兄師姐,都心知肚明,只有他們躋身了十境,才有機會,被師父真正視為嫡傳。
陳平安始終站在原地,只是輕輕卷起兩只袖管。
馬癯仙一步微沉,腳下泥地,出現些許塌陷,身形瞬間離開原地,馬癯仙一身沛然拳意洶涌傾瀉,那一襲青衫所在的四周大片竹林,同時向后倒去,千百竹竿彎出一個巨大弧度。
陳平安紋絲不動,一手掌心抵住對方的頂心肘,向后滑出幾步,一手遞出,傾斜向上,托住馬癯仙下巴,驟然發力。
馬癯仙猛然間一個轉頭,躲過陳平安那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兇狠至極的隨手一提,屈膝擰腰墜肩,身形下沉,身形旋轉,一腿橫掃,隨即不見青衫,只有大片青竹被攔腰而斷,馬癯仙站在空地上,遠處那一襲青衫,飄然落在一截斷竹頂端,一手握拳,一手負后,微笑道:“喜歡讓拳?只是年紀大,又不是境界高,不需要這么客套吧。”
竇粉霞瞇起眼,換成自己,方才僅是年輕隱官那么一抬,她就肯定躲不過了,被結結實實打中,估計就已經問拳結束,再乖乖養傷個把月。
馬癯仙默不作聲,深呼吸一口氣,拉開一個拳架,有弓滿如月之神意,以這位九境武夫為圓心,四周竹林做俯首狀,瞬間彎下竿身,一時間崩碎聲響不絕于耳。
竟然是汲取天地靈氣、再煉化為一口純粹真氣的拳法?這么一位武夫,與煉師何異?與練氣士對陣,豈不是等于天然坐鎮一座無法之地?
馬癯仙一閃而逝,竇粉霞和廖青靄竟是無法捕捉到大師兄的蹤跡。
只聽見雙方好似對拳一聲,如一串春雷炸響在竹林間,下一刻,就輪到馬癯仙站在了那一襲青衫站立處,出拳的那條胳膊微微顫抖,有血跡滲出衣袖。
兩位女子武夫的視野更遠處,那人站在了一根仿佛頭點地的青竹竿身上,雙手負后,居高臨下,依舊眼中只有馬癯仙,笑問道:“還要讓拳,真當我是遠道而來的江湖朋友了?”
廖青靄沉聲道:“問拳就問拳,以言語羞辱他人,你也配當宗師?!”
陳平安點點頭,“有道理,聽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
寶瓶洲有個老人,佩劍屹然,竹黃劍鞘,老人每次行走江湖,出門前都會翻一翻老黃歷。
結果老人有次在家中,被一位別洲武夫,登門購買劍鞘,不賣就死,還要再搭上孫子孫媳婦的兩條人命。
大概從那一天起,老人心中就再沒有的江湖了,開始服老,翻不動那本老黃歷。
怎么,我陳平安今天只是與你們閑聊了幾句,就覺得我不配是武夫了?
馬癯仙想到這位年輕隱官,是那寶瓶洲人氏,突然記起一事,試探性問道:“你跟梳水國一個姓宋的老家伙,是什么關系?”
終于記起來了。
陳平安瞇起眼,緩緩道:“什么關系?前輩跟晚輩的關系。宋前輩教過我一門劍術。”
一劍所往,千軍辟易。
與劍氣長城,大道相通。
陳平安橫移一步,走下竹竿,雙腳觸地,身邊一竿青竹瞬間繃直,竹葉劇烈晃蕩不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不是都已經忘了那位老人的名字?”
馬癯仙嗤笑道:“原來如此。不錯,老家伙是什么名字,我還真記不住。”
記得那個什么莊子里邊的老武夫,是那六境,還是七境武夫來著?
對于寶瓶洲小國而言,大概就算一國江湖魁首的大宗師了?馬癯仙只依稀記得對方一開始不識好歹,境界低微,膽子不小,堅決不賣那劍鞘,莊子里的一對年輕男女,好像是那老人的晚輩,更是豁出性命不要,到最后老人估計是覺得為了把劍鞘,弄出個家破人亡不值當,就乖乖交出了劍鞘。
陳平安略微分神,微微皺眉。
因為那場古怪至極的河畔議事,好像結束了。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已經重返光陰長河之畔。
馬癯仙抓住這稍縱即逝的一線機會,瞬間來到陳平安身前,悄無聲息遞出生平拳意最圓滿一拳。
陳平安伸出一手,抓住馬癯仙那一拳,輕輕撥開后,第一次主動出拳,就是神人擂鼓式。
一拳落定,打得馬癯仙魁梧身形筆直后退十數丈,一線之上,撞碎無數青竹,拳拳銜接,馬癯仙一退再退,毫無招架之力。
竇粉霞臉色微白,難道師兄真要被此人打得跌境?
武夫跌境本就是一樁天大的稀罕事,后遺癥要比那山上練氣士的跌境,更加可怕。
廖青靄下意識就要跨出一步,打斷那一拳的連綿拳意,但她仍然壓下出拳的念頭,眼睜睜看著師兄被那一襲青衫出拳不停。
武夫問拳有問拳的規矩,甚至要比勝負、生死更大。
竇粉霞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相信一件事。
陳平安,如今可能真有資格與曹慈問拳分勝負了。
師兄馬癯仙曾經說過,世間武夫無數,卻只有師弟曹慈,在躋身十境之前,能夠在任何一個境界的同境相爭之時,徹徹底底碾壓對手,想要幾拳贏下,就只需要幾拳。
等到那個小師弟曹慈躋身了十境,對付世間任何一位九境武夫,無論資質如何,只要他想分出勝負,就只是一拳的事情,絕對不需要遞出第二拳。
當年那個年輕女子前來大端問拳,曹慈對她的態度,其實更多像是早年在金甲洲戰場遺址,對待郁狷夫。
不過裴錢也確實表現得讓人驚訝,那幾場拳法切磋,曹慈雖說有點類似上手的讓子棋,而且刻意壓境了,但是曹慈從頭到尾,每次出拳,也都極其認真,尤其是第三場問拳期間,曹慈竟然不小心挨了對方兩拳。
以至于那場問拳結束后,輸拳的裴錢已經暈死過去,卻依舊死死背靠墻頭,不讓自己倒地。
就好像在說,我拳未輸。
而曹慈事后不得不坐在大端京城的墻頭上,一手托著腮幫,一手揉額頭,先散淤青。
竹林被馬癯仙撞出一條長達三里的道路,一路兩側皆是被拳罡崩碎的遍地竹竿,最終這位人身小天地內山河破碎的武夫,前一刻的九境武夫,這一刻的八境武夫,背靠一株綠竹,滿臉血污,只能瞪大眼睛,雙臂頹然下垂,雙腳竭力撐住,試圖讓自己身體靠住竹子,卻依舊沒能止住緩緩滑落的趨勢。
那一襲青衫就彎腰,伸出一手,按住馬癯仙的額頭,幫著他勉強站著,低頭說道:“記住了,那位前輩,姓宋名雨燒,是梳水國劍圣。”
陳平安松開手,馬癯仙一口純粹真氣完全流散,滑落在地,背靠青竹,身受重傷后,耷拉著腦袋,好似昏睡。
挨了將近二十拳神人擂鼓式,跌境不奇怪,不跌境才奇怪。
至于馬癯仙到底挨了自己幾拳,陳平安沒去記,記這個做什么。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茅屋那邊的兩位女子武夫。
竇粉霞心情沉重,神色肅穆,再無半點嫵媚神色。
她對那一襲青衫對視一眼,后者微微點頭,然后腳尖一點,去往竹海頂端,踩在一根竹枝之上,眺望遠方,好像問拳結束,馬上就要御風離去。
竇粉霞一掠而去,蹲下身,伸手扶住馬癯仙的肩頭,她一時間滿臉悲苦神色,師兄果真跌境了。
廖青靄停在茅屋門口的原地,向前跨出一步,猛然抱拳,厲色道:“陳平安,三十年內,等我問拳!”
陳平安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隨你。”
下一刻,一襲青衫在竹海之巔憑空消失。
與此同時,鸚鵡洲宅子里邊的陳平安,也一樣身形消失。
兩個一直在文廟外邊晃蕩、四處闖禍的陳平安,得以重返河畔,三人合而為一。
這場河畔議事,才是最大的古怪事。
早前跟隨那些吳霜降在內的十四境修士,登上一座假象近乎真相的托月山,當陳平安一腳登頂后,結果下一腳,陳平安就發現自己回到了河邊。
陳平安只依稀發現那條光陰長河有些微妙變化,甚至記不起,猜不出,自己在這一前一后的兩腳之間,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或是說了什么。
陳平安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
等到他回到河邊,就只見到了禮圣與白澤。
先生,亞圣,都與其他十四境修士一樣,不見了蹤跡。
她也不知所蹤。
陳平安就只好蹲在水邊,繼續盯著那條光陰長河,學那李槐,整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了。
只是在鸚鵡洲那邊得知柳赤誠這個土財主,竟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顆谷雨錢,才從火龍真人那邊買下一百片碧綠琉璃瓦。
就這么個“去自家落魄山當賬房,就是學那米大劍仙,給自家財神爺韋文龍看一看大門,你柳赤誠都沒資格啊。
在鸚鵡洲包袱齋那邊又是跟人借錢,結果等到與郁泮水和袁胄相逢后,又有欠債。
所以陳平安看著那條玄之又玄的光陰長河,真沒多想什么,就覺得自己在盯著一條神仙錢長河。
忍不住轉頭看了眼禮圣。
禮圣笑道:“左右管錢袋子,真不如換你來。”
陳平安就知道自己打光陰長河的主意,肯定沒戲了。
就轉去詢問關于破字令的學問,禮圣只回了一句,等到離開此地,熹平會準許你翻閱文廟秘檔。
陳平安起身作揖致謝。
禮圣笑道:“夜航船那邊,經常有劍光,希望你不會讓人覺得久等,因為回頭可能還需要去見一個人,你才能重返夜航船。”
陳平安點點頭,疑惑萬分。
見誰?
總不會是至圣先師吧?
陳平安也不敢多問什么。
白澤撇下禮圣,獨自走到陳平安身邊,年齡懸殊的雙方,就在水邊,一坐一蹲,閑聊起了一些寶瓶洲的風土人情。白澤當年那趟出門,身邊帶著那頭宮裝女子模樣的狐魅,一起游歷浩然天下,與陳平安在大驪邊境線上,那場風雪夜棧道的相逢,當然是白澤有意為之。
關于陳平安承載大妖真名的處境,白澤先生笑言一句,等到隱官大人躋身仙人境,情形就會好多了。
聽著白澤先生稱呼自己為隱官,陳平安難免別扭。
如果將來哪天重返劍氣長城,再南下游歷蠻荒天下,陳平安遇到誰都無所謂,只希望自己不要遇到身邊這位。
可只要去了那座只剩下兩輪明月的蠻荒天下,好像會很難不遇到白澤先生。
“陳平安,你不用想太多,各自做好分內事就行了。”
白澤微笑道:“不管別人如何,作為讀書人,篤定心中一個道理,宜行厚德事,中有人為書,那么修行路上,未必能夠憑此獲利,可最少能夠讓你一步步走得心安。”
一襲白衣的高大女子,她率先出現在陳平安身邊,盤腿而坐,橫劍在膝。
隨后是老秀才,亞圣,之后余斗,陸沉,僧人神清,女冠,斬龍之人,老觀主,吳霜降,以及陳平安不知身份的其余幾位,都一一重新現身河畔。
仿佛人人遠游一場,毫發無損,好像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是大夢一場,初醒時分,對那夢境,略作思量,就模糊起來。
眾人皆如岸上臨水觀月,任何一個念頭,便是一粒石子,動念便是投石水中,水起漣漪,只會使得水中明月愈發模糊不清。
所以一眾真正站在山巔的大修士,都陷入沉思,沒有誰開口言語。
可能除了那個吊兒郎當的白玉京二掌教,是例外,陸沉好像猶豫著要不要與陳平安敘舊,詢問一句,如今字寫得如何了。
坐在陳平安身邊的白衣女子,率先開口,微笑道:“前些年在那天外,閑來無事,我就將一處古戰場遺址,開辟出了練劍之地,主人以后可以飛升前往,在那邊修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文廟這邊不會阻攔,對吧,禮圣?”
禮圣笑著點頭,“前輩說了算。”
陳平安聽得心驚膽戰。
果然禮圣稍稍轉移視線,望向那個背劍年輕人,補了一句,“對吧,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禮圣先生說了也算。”
陸沉抬起一只手掌,扶了扶頭頂歪斜的蓮花冠,然后撫掌而笑,贊嘆道:“我這家鄉,禮儀之邦。”
東海老觀主微笑道:“幾年沒見,功力見長。”
老僧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一句,點頭道:“慧根,慧根使然。”
陳平安頗為無奈,你們都是十四境,你們說了都算。
河畔氛圍,隨之輕松幾分。
禮圣突然與眾人作了一揖,再起身,微笑道:“議事結束,各回各家。”
無一人開口詢問什么,但是冥冥之中,好像都猜到了一事,這場議事,三教祖師雖然未曾露面,但是絕對就在幕后看著所有人。
“各回各家”之后,多半就會有個水落石出的結果,在等著所有人。
禮圣打開禁制,白澤站起身,率先從河邊消失。
老秀才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頂替白澤,坐在了陳平安身邊,伸手一摸,失望道:“這個白澤老先生,怎么當的長輩,也沒拉個金疙瘩在地上。”
陸沉踮起腳尖,遙遙揮手道:“陳平安,回見啊,等你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
老僧神清好像與陳平安打了個機鋒,微笑道:“東山氣象,北海風流,修定慧戒,神會藥師佛。”
陳平安雖然什么都沒聽懂,依舊站起身,雙手合十,恭敬還禮老僧。
陸沉一臉欣慰笑意,自顧自點頭道:“果然還是與小道親些,都不用講究這些虛禮。”
光陰長河之畔,最終一位位十四境大修士,如一顆顆彗星起于大地,去往天幕,轉瞬不見。
吳霜降會繼續游歷蠻荒天下,找那劍氣長城老聾兒的麻煩。
余斗先前瞥了眼那個一襲青衫的背劍青年,重返青冥天下,繼續坐鎮白玉京。
那位當下化名陳濁流的斬龍之人,打算去找那鳩占鵲巢三千年的荊蒿,該挪窩讓給舊主人了。
青宮太保?什么青宮?
自然是他的修道之地。
若非當年他決意斬龍,那么浩然天下就不會只有一座白帝城了,會先有一座青帝城才對。
陳平安坐回原地。
她轉過身,伸出手,虛握拳頭,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不明就里,伸出手掌,卻被她突然握住手,笑道:“既然好像只是個眨眼功夫,就是二十年過去了,這么一想,甲子之約,也不算什么,我在練劍之地打個小盹就行了,到時候可別帶其她女子去天外啊。如果到時候沒有躋身飛升境,就跟禮圣打聲招呼。”
陳平安嘆了口氣,輕輕點頭,算是答應了她。
老秀才倒抽一口冷氣,目不斜視,腰桿挺直坐如鐘,大義凜然道:“對岸風景美極了。”
她松開手,站起身。
陳平安跟著起身,說道:“為什么一定要去天外,可以逛逛浩然天下啊,先前萬年,其實一直都在家鄉那邊,也沒什么走動。”
她眨了眨眼睛,“留在浩然天下?我怕醋味太大啊。”
陳平安神色尷尬,立即閉嘴。
她看著陳平安,從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她眼中的自己的眼中,又只有他。
她展顏一笑,后退一步,柔聲道:“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
她化虹離去,打破天幕,直奔天外。
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山巔。
穗山之巔。
有個老先生站在不遠處,笑呵呵望向自己。
陳平安作揖不起,破天荒不知道該說什么。
老秀才跳腳道:“這怎么成,怎么成,禮太大了,我這關門弟子,年紀再輕,治學再勤勉,修心修力再優秀,為人處世再出類拔萃,終究還是當不起這份天大的殊榮啊…”
禮圣站在一邊,最見不得老秀才這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德行,笑道:“禮太大了?先前是誰死皮賴臉求啊。”
老秀才搓手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禮圣這點規矩都不懂,就不善了啊。”
當先生的,能求之事,為何不求。
那位老先生笑呵呵道:“秀才,你這弟子,沒說你的那么模樣俊俏嘛。”
陳平安直起身,有些赧顏。
隨即靈光乍現,陳平安心頭一震。
那么先前十四境大修士的齊聚河畔,結果到最后連議事都不知道議什么事,就說得通了。
老先生嗯了一聲,點頭笑道:“聰明,倒是比想象中更聰明。這才對嘛,讀書不開竅,讀書做什么呢。”
老人笑呵呵道:“一人興善。”
陳平安猶豫了下,等待片刻,只好接話道:“萬人可激。”
老人繼續問道:“更大學問?”
陳平安答道:“在行。”
那位至圣先師笑著點頭,“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