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使勁傻樂呵的小米粒,裴錢有些無奈,虧得是你這位落魄山右護法,不然別說是換成陳靈均,就算是曹晴朗這樣得意學生,明兒都要糟糕。
周米粒告辭一聲,飛奔離去,去了趟自己屋子,她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大袋瓜子,一小袋溪魚干。
陳平安站在窗口那邊,看了眼天色,然后捻出一張挑燈符,緩緩燃燒,與先前兩張符箓并無異樣。再雙指掐劍訣,默念一個起字,一條金色劍氣如蛟龍游曳,最終首尾銜接,在屋內畫出一個金色大圓,打造出一座金色雷池的術法禁地,符陣氣象,幾近于一座小天地。
相較于裴錢先前在大街上以鐵棍的依葫蘆畫瓢,陳平安的陣法施展,顯然要更加圓轉如意,契合道意。
裴錢腦子里立即蹦出個說法,天道幽玄。
在竹樓學拳那會兒,教拳的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你裴錢資質太差,連你師父都不如,一點意思都沒有。
哪怕是等到裴錢成了那個名動天下的鄭錢,回到落魄山,有次與老廚子切磋拳法,朱斂收拳后,恰好也說了一句差不多的言語,比起山主,你始終差了一點意思。
寧姚磕著瓜子,問道:“這是劍陣?”
顯然寧姚也覺得這門與陣法融合的劍術,很不簡單。
陳平安點頭道:“跟人學來的,只不過加了點自己的劍法和拳意。”
這道一直沒有名稱的陣法,最早來源于學生崔東山,后者喜歡以一把劍仙遺物飛劍金穗,畫圓隔絕天地,十分玄妙。后來在落魄山,陳平安又拉上了劉景龍,再加上崔東山,陳平安取出一部抄錄于避暑行宮的秘錄,與倒懸山那座雷池有些淵源,只是文字記載,要更加“老祖宗”些,涉及雷部一府兩院三司之一的斗樞院洗劍池,陳平安就讓兩人翻閱檔案,最后劉景龍和崔東山一起合力,完善了這道陣法。不過陳平安如今施展起來,還是習慣順手增添幾分自身拳意,以及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
身在渡船,終究寄人籬下,不宜多說飛升城和落魄山事項。
先前李十郎的掌觀山河,被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雙方便打開天窗說亮話,既是這位條目城城主的窺探客棧,其實何嘗不是一種提醒。
意味著在這條目城內,尤其是在這夜航船上,只要這座天地的老天爺有心,就沒有什么是不可知的學問。
當下一行人已經身在陣法內,陳平安就望向裴錢,裴錢立即會意,報了個數字。
在陳平安“舉形飛升”離開條目城之前,陳平安就以心聲,與裴錢打了個啞謎一般,說了書頁二字。
從陳平安離開客棧去找寧姚那一刻起,裴錢就已經在分心計數,只等師父詢問,才給出那個數字。
寧姚有些疑惑。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怕被算計,被蒙在鼓里都渾然不覺,一個不小心,就要耽擱北俱蘆洲之行太多。”
陳平安雙指并攏,輕輕一抖手腕,從人身小天地當中的飛劍籠中雀,竟然又取出了一張燃燒大半的挑燈符,這就與青牛道士和虬髯客一樣,算是在渡船上別有洞天了,點燈一盞,小天地內,與窗口懸停的那張挑燈符,差異不小,終于被陳平安勘驗出一個隱藏頗深的真相,嗤笑道:“渡船這邊,果然有人在暗中掌控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就來個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肯定不是條目城的李十郎,極有可能是那位船主了。”
崔東山的袖里乾坤,能夠讓置身牢籠中的修道之人,度日如年,那么自然也可以讓局中人,領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白駒過隙。
裴錢聽得有些頭皮發麻。
試想夜航船上的十天半個月,優哉游哉逛蕩十二城,可若是等到離開渡船,才驚覺浩然天下卻已經過去數月、甚至干脆是長達數年之久?
陳平安走向窗臺,朗聲道:“勞煩李十郎與船主說一聲,夜航船如今是靠攏一處歸墟入口,還是打算直接去往蠻荒天下,都無所謂,唯獨更改光陰長河一事,既然已經被我察覺,是不是就可以免了?”
先前大街上和客棧內,陳平安分別點燃的兩張挑燈符,就是幫著渡船這邊,誤以為他陳平安有了個自以為是。
自以為道法夠高、術法足夠一洲無敵手的,成了別家宗門的中興老祖,自以為算計深遠、機緣盡是囊中物的,靠著一盞祖師堂長命燈,才僥幸重新登山走了修行路。
陳平安站在窗口片刻后,轉頭望向寧姚。
寧姚搖頭道:“要么是那位船主沒有留神這邊,要么是對方道法夠高,我察覺不到蛛絲馬跡。”
陳平安點點頭,坐回位置,輕聲問道:“這趟出門,能在浩然天下待多久?”
寧姚從堆積成山的瓜子里邊,用手指撥出三顆。
陳平安一拍桌子震天響,罵罵咧咧,憤懣不已,“只有三個月?!文廟那邊如今管事的,是失心瘋了,還是腦子進水了?你別管,誰敢來催你,我罵回去!”
寧姚輕輕搖頭。
陳平安震驚道:“只有三天?!”
寧姚默不作聲。
陳平安皺緊眉頭,揉了揉下巴,瞇起眼,心思急轉,仔細思量起來。
周米粒趕緊再撥了一大堆瓜子給山主夫人,多磕些。
剎那之間,寧姚長劍離匣,她一手持劍,突兀一斬屋內虛空處,寧姚瞬間就已經仗劍遠游而去。
根本不用寧姚言語,寧姚與陳平安也一直未有任何心聲交流,可雙方根本無需眼神交匯,陳平安就已經跟隨寧姚身形一閃而逝。
雙方來到一處山巔,正是先前邵寶卷覲見船主時的站立處。
只是再不見那中年文士和瞌睡僧人,此刻山巔已經空無一人,但是留下了一張蒲團。
陳平安伸手繞后,輕輕抵住背后劍鞘,已經出鞘寸余的夜游自行歸鞘,環顧四周,贊嘆道:“壺中洞天,大好河山,手筆是真不小,主人如此待客,讓人還禮都難。”
陳平安蹲下身,仔細打量起那張蒲團,好像是船主故意留下的,作為解謎的獎勵。
寧姚雙手拄一把仙劍“天真”,俯瞰一處云海中的金色宮闕,說道:“只憑你我,還是很難抓到這個船主。”
“做客有做客的講究,玩命有玩命的打法。”
陳平安留下那張蒲團,起身與寧姚笑道:“回吧。”
寧姚遞出一劍。
條目城客棧那邊,寧姚和陳平安聯袂返回。
裴錢已經坐在了周米粒身邊的長凳上,小米粒就一直保持先前那個嗑瓜子一半的姿勢,當個木頭人,等到好人山主跟山主夫人返回,小米粒這才繼續嗑瓜子如飛,陳平安笑道:“沒事,剛才逛了個有趣的地方,差點就能見著一位張夫子。接下來咱們聊天,可以隨意些。”
陳平安一口氣取出四壺酒,兩壺桂花釀,一壺家鄉的糯米酒釀,再取出四只酒碗,在桌上一一擺好,都是當年劍氣長城自家酒鋪的家伙什,將那壺糯米酒釀遞給裴錢,說今天你和小米粒都可以喝點,別喝多就是了,給自己和寧姚都倒了一碗桂花釀,試探性問道:“不會真的只有三天吧?”
“是三年。不過我不會停留太久。”
寧姚說道:“我來這邊之前,先劍斬了一尊遠古余孽,‘獨目者’,好像是曾經的十二高位神靈之一,在文廟那邊賺了一筆功德。能夠斬殺獨目者,與我打破瓶頸躋身飛升境也有關系,不只一境之差,劍術有高低差異,而是天時地利不全部在對方那邊了,所以比起第一次問劍,要輕松很多。”
破境,飛升。兩場問劍,天時地利,獨目者,高位神靈。
說這些的時候,寧姚語氣平和,臉色如常。不是她刻意將驚世駭俗說得云淡風輕,而是對寧姚而言,所有已經過去的麻煩,就都沒什么好多說的。
寧姚今天卻多說了一句,“如果有你在,會更輕松些。”
只是寧姚沒說,是飛升城有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在,是飛升城更輕松些,還是她身邊有陳平安在,她就會更輕松些。可能都是,可能都一樣。
寧姚沒什么好難為情的,因為這是實話。
甚至整個飛升城都不會否認這個事實,尤其是隱官一脈的劍修,和刑官里邊的武夫一脈,再加上泉府一脈的年輕劍修,都尤其懷念那個留下太多有趣事跡、無數個大小故事的年輕隱官。哪怕是因為各色理由,那些對酒鋪二掌柜、半個外鄉人毫無好感的劍修,扎堆喝酒那會兒,每每聊起此人,無論是一句“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還是“一拳就倒二掌柜”,亦或是花里花俏上了戰場,都是談資,都是極好的佐酒菜。
比如就連被陳平安帶回浩然天下的九個劍仙胚子里邊,都會有不喜歡年輕隱官的孩子,而且還不止一個。但是誰都不否認,對敵之時,己方陣營,身邊有無一個隱官收劍時,幫著出謀劃策,查漏補缺,出劍時也能身陷險境,舍生忘死,兩者的差別,確實不小。
陳平安聞言有些愧疚,舉起酒碗,抿了口酒,拿起自家落魄山的一條溪魚干當佐酒菜。
寧姚說道:“在那座遍地機緣的新天下,如果誰能斬殺遠古神靈,哪怕不是十二高位,只要再運氣好點,就可以獲得一門神通。道士山青,桐葉洲女冠黃庭,流霞洲蜀中暑,根據飛升城的諜報顯示,都有了各自的機緣。”
寧姚的言下之意,當然是你陳平安如果也在第五座天下,哪怕不管什么飛升城什么隱官一脈,肯定每天都會很忙,會是一個天字號的包袱齋。
陳平安便說了太平山遺址一事,希望黃庭不用太擔心,只要返回浩然天下,就可以立即重建宗門。
寧姚點頭說道:“等我回了,就去與那女冠說一聲。”
發現陳平安直愣愣看著自己,寧姚問道:“需要我額外捎話?你著不著急?”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沒有!”
寧姚喝了口酒。
小米粒覺得自己總算能夠說上話了,轉頭小聲問道:“裴錢裴錢,是不是你說的那個教你背劍術和拖刀術的女冠姐姐,還說她長得賊好看,看人眼光賊一般?!”
桌上師徒兩個,都頭大了。
裴錢臉色尷尬道:“我有說過嗎?”
周米粒看了眼裴錢,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猶豫了一下,說道:“沒有的吧?”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說錯話了,趕緊喝了一大口糯米酒釀,笑哈哈道:“我酒量不好,說醉話哩。”
寧姚笑了起來,看來是需要跟小米粒多聊聊了。
要說落魄山上的長輩緣,除了暖樹姐姐,周米粒自認第三,沒誰敢稱第二。
陳平安的兩位師兄,左右,君倩,當年在落魄山上,雖說逗留時日都不長,但無一例外,相對而言,都與小米粒聊得最多。他們確實都比較喜歡跟周米粒聊天,因為這個啞巴湖小水怪,最童言無忌。大管家朱斂太滴水不漏,山君魏檗太拘謹,暖樹每天太忙碌,陳靈均會躲著他們,只有這個喜歡巡山的小米粒,既喜歡問東問西,也會有問必答。
陳平安立即岔開話題,之后閑聊,裴錢才得知一事,師父竟然早就仰慕條目城的李十郎。
裴錢就有些古怪。好像很難想象,師父也會如此仰慕別人。
周米粒撓撓臉。
是挺尷尬的,
不比當年斗詩落敗給人趕出去差了。
陳平安倒是沒覺得這位李十郎,見著了書本之外的真人“活神仙”,如何教人失望,就與裴錢笑道:“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在桐葉洲趕夜路那會兒,我教你那些用來壯膽的順口溜?”
陳平安抿了口酒,雙指并攏輕輕敲擊桌面,微笑道:“門對戶,陌對街。晝永對更長,故國對他鄉。地上清暑殿,天上廣寒宮。掌握靈符五岳箓,腰懸寶劍七星紋。”
裴錢咧嘴一笑,“烹早韭,剪春芹,槐對柳,檜對楷。黃犬對青鸞,水泊對山崖。山下雙垂白玉箸,仙家九轉紫金丹。”
陳平安點點頭,“其實這些都是我按照李十郎編撰的對韻,挑挑選選,裁剪出來再教你的。師父第一次出門遠游的時候,自己就經常背這個。”
這些美好的文字內容,曾經伴隨草鞋少年一起走過千山萬水。曾經每當思鄉的時候,就會讓少年想起家鄉的街巷,小鎮的槐樹,山中的楷樹,每當饑腸轆轆的時候,就會想起韭菜炒蛋、芹菜香干的香味。會讓一個懵懂少年,忍不住去想那云弁使雪衣娘,白玉箸紫金丹,到底是些什么。
“他在書上說窮人行樂之方,無甚秘訣,只有‘退一步’法。我當時讀到這里,就覺得這個前輩,說得真對,好像就是這樣的。很多人事,繞不過,就是死活繞不去,還能怎的,真不能怎的。”
陳平安笑道:“但是沒有想到,李十郎在書上后邊又舉了個例子,大抵是說那溽暑時節,帳內多蚊,羈旅之人借宿郵亭,不堪其擾,然后亭長就說了一番言語,李十郎想要借此所說之理,就是個‘不必遠引他人為退步’,因為道理很簡單,‘即此一身,誰無過來之逆境?’故而以昔較今,不知其苦,但覺其樂。所以我每次練拳走樁過后,或是遇到了些事情,熬過了難關,就愈發覺得李十郎的這番話,似乎已經把某個道理,給說得一干二凈毫無余地了,但他偏偏自己說自己‘勸懲之意,決不明言’,怪不怪?”
裴錢瞪大眼睛,“師父說與己為敵,不用著急跟誰比,要今日我勝過昨日我,明日我勝過今日我,就是從這里邊來的道理?”
陳平安笑著點頭,“可不是,不然你以為師父的道理,都是天上掉下來再給我接住的啊?”
陳平安舉起酒碗,轉頭望向窗外,然后猛然間一口飲盡,算是遙遙敬了一碗酒,與那李十郎由衷致謝一番。
條目城一處層園內,白發老書生與李十郎并肩而立,看著池塘內的水紋漣漪,笑道:“這個馬屁,這份心意,你接還是不接?”
李十郎冷哼一聲,道:“小子佩服我又如何,世上仰慕我李十郎才情學識的人,何止千千萬。這小子油滑無比,莫不是把我當那一棍一棗的蠢人了。我敢篤定,那小子十分清楚,你我此刻就在旁聽,因為他已經知曉了直呼李十郎名字,我這邊就可以心生感應。”
老書生嘖嘖不已。
李十郎隨即神色舒展,撫須而笑,“只不過這番肺腑之言,臨時抱不來佛腳。誠心與否,一眼可見。”
老書生點頭附和道:“到底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可是連船主都敢算計,也真能被他算計了,能讓這么個精明后生都要心生仰慕,十郎算是大大長臉一次了。”
李十郎點點頭,說道:“那青牛道士,便只會吃瓜。”
在那夜航船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中年文士隱匿身形,來到一處宴席上,滿座紅弦翠袖,燭影參差,望者疑為神仙中人。有女子正在撫琴,主位上是那位主動讓出城主職務給邵寶卷的英俊男子,綽號美周郎。
中年文士又跨出一步,悄無聲息來到別處,與一位身形模糊的男子笑問道:“你與陳平安曾經算是劍氣長城的同僚吧,為何讓邵寶卷對他出手?是你與上任刑官的文海周密,早就有過什么約定,屬于不得已為之?”
那個連船主都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原來正是劍氣長城牢獄中的那位刑官,在那邊收了個少年劍修作為嫡傳弟子,名叫杜山陰。
而這位在避暑行宮檔案上都籍籍無名的奇怪劍仙,是那牢獄小天地內,唯一的出手,就是劍斬飛升境化外天魔吳霜降。
此人離開劍氣長城之后,就一直做客夜航船,男子此刻與那船主張夫子淡然道:“只是一筆買賣,有個婆娘,想要從寶瓶洲脫身離去。”
中年文士笑道:“奇了怪哉,陳平安人都在這渡船上了,不正是她脫身的最佳時機嗎?退一步說,陳平安難道去了北俱蘆洲,還能直接決定正陽山那邊的形勢變化?”
男子說道:“田婉只是算了一卦,好像必須如此,才能九死一生。”
中年文士疑惑道:“是那頭藏在燈芯中的化外天魔?”
他自顧自搖頭道:“就算有那頭化外天魔,依舊不至于,在這里,化外天魔哪怕是飛升境了,依舊比較不濟事。”
男子揮揮手,下了逐客令。
中年文士只是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條目城內。
寧姚取出一盞油燈,輕輕捻動燈芯,打開一道山水禁制。
當年劍氣長城飛升離開之前,陳平安將這盞油燈交給了縫衣人捻芯,一起帶去了第五座天下。
如今寧姚已是飛升境劍修,那么它的存在,就可有可無了。
屋內蹦出個白發童子,盤腿而坐,懸空而停,大額頭,珥青蛇,懸雙劍,穿法袍,一雙眼眸瑩瑩然,估計在小天地里邊,正無聊,這會兒被迫現身后,還啃著手指頭。
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化名吳霜降。在劍氣長城的牢獄里邊,有事沒事就讓老聾兒喊他爺爺,老聾兒也從不含糊,說喊就喊。
只不過它的青蛇、雙劍和法袍,都早已經跟陳平安做了買賣,當下都是些可憐兮兮、念舊使然的障眼法了,如今是個不折不扣的窮光蛋。
等它瞧見了一襲青衫的陳平安后,白發童子滿臉的不敢置信,挨了雷劈,眼神呆滯,恍若隔世,泫然欲泣,隨后那臉色,一份好似傷著了心肺的委屈,就像一滴濃墨,滴入清水,瞬間暈染開來,一屁股摔地上,手腳亂動,嚎啕大哭起來,最后使勁捶胸,好像傷心得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是坐在地上哀嚎。
陳平安嗑著瓜子,斜眼道:“打住。”
麻溜兒站起身,白發童子開始扯開嗓子,滿臉漲紅,圍繞著一張桌子開始大踏步,振臂高呼,“隱官老祖,玉樹臨風,衣錦還鄉,功高蓋世,天下無敵,拳高絕頂十一境,劍術更高十五境…”
裴錢嗑著瓜子,看著這個比較古怪的存在,就是說話有些不著調,連她都有些聽不下去。比起郭竹酒,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周米粒則誤以為是這個矮冬瓜是景清附體了。
陳平安說道:“差不多就行了。”
白發童子先與寧姚諂媚言語,“寧姐姐果然信守承諾,不愧是此后萬年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一人!”
寧姚沒理睬。
然后白發童子跑到陳平安身邊,小心翼翼問道:“隱官老祖?那筆買賣怎么算?”
陳平安說道:“你已經是自由身了。”
陳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后,與崔東山詢問過“吳霜降”,才知道真正的吳霜降,竟然能夠躋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而白發童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正是吳霜降的心魔所在,甚至還是他的山上道侶。
她的真名,天然。在歲除宮山水譜牒上就是這么個名字,好像就沒有姓氏。
只不過陳平安覺得當這化外天魔是那吳霜降,就挺好的。
當年與鸛雀客棧那個深藏不露的年輕掌柜,就因為這頭化外天魔的“歸屬”,原本關系極好的雙方,最后還鬧得有些不愉快。
白發童子嘆了口氣,怔怔無言,千辛萬苦,得償所愿,反而有些茫然。
它驀然雙手叉腰道:“那倆誰,那丸子頭,還有那矮冬瓜,干嘛的,竟敢與我家隱官老祖坐在一張桌上?!我借你們膽了嗎?啊?聽不懂人話不是?趕緊給我坐地上去!”
裴錢呵呵一笑。
周米粒撓撓頭,半點不怕就是了。
下一刻,這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驀然現出一尊虛無縹緲的法相,瞬間撐起了條目城天地,微微屈膝低頭,將一地山河盡收眼簾過后,雙袖一旋,星光點點,散落天地間,它又轉瞬間就收起法相和星光,身形縮小回原形。除了陳平安和寧姚,還有一雙眼眸熠熠光彩的裴錢之外,連那巡城騎隊都未能察覺到這份氣機漣漪,甚至連巍峨法相都未能瞧見半點。唯有李十郎和老書生才抬起頭,發現了不同尋常處。
由此可見,吳霜降的術法神通之高。難怪崔東山會說這位歲除宮宮主,即將成為青冥天下最新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發童子大搖大擺坐在了陳平安對面的空長凳,雙手擱在桌上,剛要站起身,突然低下頭,見那黑衣小姑娘也沒能踩著地面,就那就無所謂了,繼續坐著,給自己撥了些瓜子在眼前,自顧自磕起了瓜子,這才壓低嗓音道:“隱官老祖,啥地兒,挺懸乎啊,再往外瞧,就是烏漆嘛黑的光景了,這兒的東道主,至少飛升境起步。難不成這里就是咱自家的山頭?娘咧,真是家大業大啊!那咱們真是發了啊!”
陳平安說道:“我們在一條渡船上。”
白發童子愣了愣,身體前傾,都顧不得嗑瓜子了,伸手擋在嘴邊,慫恿道:“隱官老祖,那咱們啥時候動手?這要是都不干他一票,有失風采跌份兒!現在月黑風高的,正適合出手,有你有寧姐姐,再加上我在旁搖旗吶喊,負責壓陣,啥渡船不渡船的,明兒起就是咱們的家底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先去探探路?”
它嘆了口氣,繼續嗑瓜子,只當自己啥也沒講。
它發現桌上擺了些破爛,磕瓜子沒啥意思,百無聊賴,就站在長凳上,開始搗鼓起那些虛相物件,一小捆干枯梅枝,一只造型素雅的水仙小瓷盆,一件鐵鑄花器,一塊落款“叔夜”的烏木鎮紙。
它突然有些傷感,緩緩抬起頭,望向對面那個正在喝酒的家伙,揉了揉眼角,滿臉辛酸道:“怎的隱官老祖都回了家鄉,反而還混得愈發落魄寒酸了呢?”
陳平安 它突然小心翼翼問道:“倒懸山那邊,有沒有人找過你?”
陳平安沒有藏掖,點頭道:“找過我,拒絕了。”
它站在長凳上,笑問道:“當時是當時,現在呢?”
當時陳平安在劍氣長城自身難保,能不能返回家鄉都兩說,拒絕就拒絕了。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又會如何?
陳平安笑道:“答應過你。所以八十年內,就算吳霜降來了,只要有我在,你都是自由身。”
一個趴在柜臺那邊打盹的年輕伙計,突然抬起頭,然后打了個哈欠,單手托腮,微笑道:“年輕人口氣這么大,會不會撐死自己啊?”
白發童子瞬間臉色慘白。
陳平安說道:“讓吳宮主苦等了。”
年輕伙計笑問道:“現在怎么說?是收回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壯語呢,在我這邊賺取一筆不小的香火情?還是攔我一攔?”
陳平安捻出一張符箓,笑道:“既然吳宮主精通算卦,都算得準我會來這夜航船,早早就守株待兔了,小心起見,不如再破例一次,暫時恢復修為巔峰,以十四境大修士再給自己算一卦,不然小心陰溝里翻船,來浩然容易,回青冥天下就難了。至于吳宮主的這個破例,肯定會壞了與文廟那邊訂立的跌境遠游這么個規矩,不過我可以用功德在文廟那邊,替吳宮主抹平。”
中年文士那邊,有些神色無奈,吳霜降蒞臨夜航船,自己竟然毫無察覺。
那位刑官說道:“是好事,除了對誰都是個意外的寧姚不說,陳平安如果真有早有預備的殺手锏,只要跟吳霜降對上,就該水落石出了。”
中年文士嘖嘖稱奇道:“不管有無后手,敢這么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叫板,也確實無愧那個隱官稱號了。”
他隨即有些感嘆,“既想要見識一下久違的十四境修士手段,又不愿意惹來文廟那邊的視線,著實有些為難。”
他轉頭望向那個男子,打趣道:“就憑邵寶卷的這份運道,他就理當與你和田婉一樣,在那邊占據一席之地。”
關于虬髯客那邊的荊弓得失一事,陳平安失去了一份道門氣數。
男子點頭道:“可以考慮。”
客棧“年輕伙計”站起身,顯而易見,這位已經躋身十四境的歲除宮宮主,是不算那一卦了。
陳平安袖中微動,捻出一張符箓,沒什么玄妙,就只是以符箓手段“搬山”至紙上,繪制了一座無甚出奇的尋常山頭而已。
陳平安微笑道:“吳宮主,真要試試看?”
悄然趕赴浩然天下、又悄然登船的歲除宮吳霜降,只是嗤笑一聲。
陳平安瞬間祭出一把本命飛劍,再讓裴錢和白發童子一起護住小米粒。
籠中雀。
陳平安和寧姚并肩而立,小天地除了少去了裴錢三人,仿佛依舊如常。
下一刻,整座條目城,都無任何一位活神仙,只有皆背劍的陳平安和寧姚。
一把籠中雀,小天地之內,所有街道、建筑都化作飛劍。
吳霜降雙手負后,率先走出街道,猶有閑情逸致打量起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率先走到了空無一人的寂靜大街。
陳平安袖中符箓,靈光一現,瞬間消散。
吳霜降微微皺眉。
陳平安一伸手,夜游出鞘,被握在手中,瞇眼道:“那就會一會十四境?”
寧姚笑了笑。
一位白衣少年驀然現身,以拳擊掌,“好嘞,先生!”
一位青衫長褂穿布鞋的修長男子,抬起手,指間飛旋有一截柳葉,與那吳霜降嬉笑道:“十四境啊,嚇死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