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瀺突然笑道:“神仙墳那三枚金精銅錢,我早就幫你收起來了。”
這是對那句“千年暗室一燈即明”的遙相呼應,也是造就出“明雖滅盡,燈爐猶存”的一記神仙手。
人生道路上,善行興許有大小之分,甚至有那真偽之疑,唯獨粹然善心,卻無有高下之別。
崔瀺沒來由想起了一番言語,君子養心莫善于誠,致誠則無它事矣。惟仁之為守,惟義之為變化代興,謂之天德。
寥寥兩句,便一語道破“心誠”、“守仁”、“天德”三大事。
只是老秀才道理講得太多,好話數不勝數,藏在其中,才使得這番言語,顯得不那么起眼。
老秀才在市井籍籍無名時,便與最早相依為命的學生,嘮叨過很多遍這番話,最終好不容易與其它道理,一起給搬上了泛著淺淡油墨香味的書上,刊印成冊,賣文掙錢。其實當時老秀才都覺得那書商腦子是不是進水了,竟然愿意版刻自己那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事實上那書商真心覺得會賣不動,會虧本,是某人好說歹說,加上那位未來文圣開山大弟子的一頓勸酒,才只肯版刻了可憐巴巴的三百冊,而私底下,光是學塾幾個學生就自掏腰包,偷偷買了三十冊,還成功慫恿那個財大氣粗的阿良,一口氣買下了五十本,當時學塾大弟子最為得力,對阿良誘之以利,說這可是初版初刻的善本,刊印不過三百,本本可謂孤本,以后等到老秀才有了名聲,售價還不得最少翻幾番。當時學塾里邊年紀最小的弟子,以茶代酒,說與阿良走一個走一個,還讓阿良等著,以后等自己年紀大了,攢出了一兩片金葉子,幾顆大銀錠,就走江湖,到時候再來喝酒,去他娘的茶水嘞,沒個滋味,江湖演義上的英雄豪杰不喝茶的,只會大碗喝酒,酒杯都不行。
那是文圣一脈先生學生,在錢財事上,最為捉襟見肘的一段歲月。
師兄弟幾個,與那個浪蕩不羈的阿良喝酒,是開心事。但是在那之前,崔瀺曾經獨自一人,跟那個滿臉紅光的胖子書商喝酒時,崔瀺覺得自己這輩子,尤其是在酒桌上,就從沒那么低三下四過。
仿佛把繡虎一輩子的諂媚神色、言語,都預支用在了一頓酒里,年輕人站著,那兜里有幾個臭錢的胖子坐著,年輕書生雙手持杯,喝了一杯又一杯,那人才笑哈哈端起酒杯,只是抿了一口酒,就放行酒杯去夾菜吃了。
老秀才可能至今都不知道這件事,可能已經知道了這些雞毛蒜皮,只是難免端些先生架子,講究讀書人的斯文,不好意思說什么,反正欠開山大弟子一句道謝,就那么一直欠著了。又或者是先生為學生傳道授業解惑,學生為先生排憂解難,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根本無需雙方多說半句。
陳平安聽聞此語,這才緩緩閉上眼睛,一根緊繃心弦終于徹底松開,臉上疲憊神色盡顯,很想要好好睡一覺,呼呼大睡,睡個幾天幾夜,鼾聲如雷震天響都不管了。
大雪紛飛,卻不落在兩人城頭處。如仙人修道山中,暑不來寒不至,故而山中無寒暑。
先前陳平安猶然擔心個萬一,萬一這崔瀺,還是那周密的手段,那么十多年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豈不是功虧一簣。
陳平安完全不清楚周密在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到底能夠從自己身上圖謀到什么,但道理很簡單,能夠讓一位蠻荒天下的文海如此算計自己,一定是謀劃極大。
復雜事往簡單了去想,是拆解,是切割,就像一劍破萬法,而將簡單事往復雜了去想,是縫補,是搭建,是打造小天地。
陳平安在家鄉年幼時所藏的三枚銅錢事,極其隱秘,那個日狗的周密再神通廣大,也無法知曉。
繡虎確實比較擅長洞悉人性,一句話就能讓陳平安卸去心防。
崔瀺轉頭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陳平安,說道:“年輕時分,就暴得大名,不是什么好事,很容易讓人自以為是而不自知。”
陳平安點點頭,表示認可,本就是個可對可錯的道理,只是崔瀺來說,就比較有理。許多道理,是旁人看似與你只說一兩句話,事實上是拿他的整個人生在講理。有沒有用,且聽了,又不虧錢。若有賺,就像白喝一碗不花錢的酒水。
陳平安知道這頭繡虎是在說那本山水游記,只是心中難免有些怨氣,“走了另外一個極端,害得我名聲爛大街,就好嗎?”
陳平安倒是不擔心自己名聲受損什么的,終究是身外事,只是落魄山上還有那么些心思單純的孩子,若是給他們瞧見了那部烏煙瘴氣的游記,豈不是要傷心壞了。估計以后回了家鄉山上,有個姑娘就更有理由要繞著自己走了。
崔瀺笑道:“名聲總比山君魏檗好些。”
陳平安睜開眼睛,有些憂心,疑惑道:“此話何解?”
崔瀺說道:“一回便知,不用問我。”
陳平安以狹刀斬勘撐地,竭力坐起身,雙手不再藏袖中,伸出手使勁揉了揉臉頰,驅散那股子濃重睡意,問道:“書簡湖之行,感受如何?”
一把狹刀斬勘,自行矗立城頭。
崔瀺再次轉頭,望向這個小心謹慎的年輕人,笑了笑,答非所問,“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我們都還有時間。”
陳平安詢問,是當年崔瀺去往落魄山,故意傷口上撒鹽,詢問年輕山主的一個小問題。
而崔瀺所答,則是當時大驪國師的一句感慨言語。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風雪夜中,天昏地暗,好像偌大一座蠻荒天下,就只有兩個人。
終于不再是四面八方、天下皆敵的困頓處境了。哪怕身邊這位大驪國師,曾經設置了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可這位讀書人到底來自浩然天下,來自文圣一脈,來自家鄉。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報平安。可惜崔瀺看樣子,根本不愿多說浩然天下事,陳平安也不覺得自己強問強求就有半點用。
崔瀺隨口說道:“心定得像一尊佛,反而會讓人在書上,寫不出仙人的話語。所以你們文圣一脈,在立言一事上,靠你是靠不住了。”
陳平安輕聲說道:“不是‘你們’,是‘我們’。”
崔瀺好像沒聽見這個說法,不去糾纏那個你、我的字眼,只是自顧自說道:“書齋治學一道,李寶瓶和曹晴朗都會比較有出息,有希望成為你們心中的粹然醇儒。只是如此一來,在他們真正成長起來之前,旁人護道一事,就要更加勞心勞力,片刻不可懈怠。”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那根相伴多年的白玉簪子,不知道如今里邊隱藏有何玄機。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依舊不著急打開白玉簪子的小洞天禁制,去親眼驗證其中內幕,還是將重新散開發髻,將白玉簪子放回袖中。
雙袖滑出兩把曹子匕首,陳平安下意識握在手中,已經無需懷疑崔瀺身份,只是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習慣了用某一件事某個心念,或者是某個動作,用以勉強定心神,不然雜念瑣碎,一個不小心,拘不住心猿意馬,心境就會是“野草繁蕪、大雨時行”的場景,使得心路泥濘不堪,會白白消耗掉許多心神意氣。
突然發現崔瀺在盯著自己。
陳平安說道:“寶瓶打小就需要身穿紅衣裳,我早就留心此事了,早年讓人幫忙轉交的兩封書信上,都有過提醒。”
兩封信,都提及此事。一封讓捻芯轉交寧姚,一封讓轉交給陳平安心目中的未來落魄山山主,學生曹晴朗,再讓曹晴朗與李希圣主動言說此事。
崔瀺說道:“就只有這個?”
顯然在崔瀺看來,陳平安只做了一半,遠遠不夠。
陳平安疑惑不解。
崔瀺微微不悅,破例提醒道:“曹晴朗的名字。”
陳平安愈發皺眉,葫蘆里買什么藥?
“觀身非身,鏡像水月。觀心無相,光明皎潔。”
崔瀺搖搖頭,似乎有些失望,抬頭望向蠻荒天下那兩輪明月,緩緩道:“急處回光,著力一照,云散晴空,白日朗耀!我還以為你離鄉遠游這么多年,身邊都有了個名叫‘晴朗’的學生,劍氣長城又有佛家圣人坐鎮天幕,怎么都該讀書讀到此處,我實在不知道你翻書來讀書去,到底看了些什么東西。”
陳平安似有所悟,也不計較崔瀺那番怪話。
崔瀺收回視線,抖了抖袖子,嗤笑道:“掃蹤絕跡,當下清涼。真性湛淵,如澄止水,恬澹怡神,物無與敵。只要你在書上見過這些,哪怕你稍稍知曉此中真意,何至于先前有‘熬不過去’之說,心境如瓷,破碎不堪,又如何?難道不是好事嗎?前賢以言語鋪路,你大步走去即可,臨水而觀,低頭見那水中月碎又圓,抬頭再見本相月,本就更顯光明。隱官大人倒好,迷迷糊糊,好一個燈下黑,了不得。不然只要有此心思,如今早該躋身玉璞境了,心魔?你求它來,它都未必會來。”
陳平安在心中小聲嘀咕道:“我他媽腦子又沒病,什么書都會看,什么都能記住,還要什么都能知道,知道了還能稍解真意,你要是我這個歲數,擱這兒誰罵誰都不好說…”
崔瀺神色玩味,瞥了眼那一襲披頭散發的鮮紅法袍。
好像在說一句“怎么,當了幾年的隱官大人,在這城頭飄慣了?”
陳平安立即說道:“現在懂得這幾句佛偈,也不算遲,好事不怕晚。”
揣摩他人心思一道,陳平安在崔東山那邊,收獲頗豐。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事,身邊這頭繡虎,好像在自己這個歲數,腦子真要比自己好不少,不然不會被世人認定一個文廟副教主或是學宮大祭酒,已是繡虎囊中物了。
崔瀺說道:“左右原本想要來接你返回浩然天下,只是被那蕭愻糾纏不休,始終脫不開身。”
陳平安松了口氣,沒來才好,不然左師兄此行,只會危機重重。
崔瀺望向那南方遠處的十萬大山,“天下人事,歷來如此,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不是山上人,是了山上人,有幾境高,差別不大。凡俗夫子有凡俗夫子的事不可為,修道之人有修道之人的無可奈何。所以你錯過了很多。”
陳平安問道:“比如?”
崔瀺只是說道:“很多。”
崔瀺重返道:“很多。”
之前,劉叉在南婆娑洲問劍日月。上任隱官蕭愻在桐葉洲劍斬飛升境荀淵。白也去往扶搖洲,一人四仙劍,劍挑數王座。解契之后,王朱在寶瓶洲走大瀆成功,成為人間第一條真龍。楊老頭重開飛升臺。北俱蘆洲劍修南下馳援寶瓶洲。老夫子坐在穗山之巔,力壓托月山大祖。禮圣在天外守護浩然。
在這之后,又有一樁樁大事,讓人目不暇接。其中小小寶瓶洲,奇人怪事最多,最為驚駭心神。
如今還有亞圣斷后托月山,崔瀺山水顛倒,身在劍氣長城,與之遙相呼應,昔年一場文廟亞圣和文圣兩脈的三四之爭,落幕時,卻是三四合作。這大概能算是一場君子之爭。
陳平安蹲在城頭上,雙手握住那把狹刀,“錯過就錯過,我能怎么辦。”
崔瀺笑道:“借酒澆愁亦無不可,反正書呆子左右不在這里。”
飲酒的樂趣,是在醉醺醺后的陶然境界。
酒能醉人,幾杯下肚,酒勁大如十一境武夫,使人層層卸甲。
善飲者為酒仙,耽溺于豪飲的酒鬼,喝酒一事,能讓人躋身仙、鬼之境。所以繡虎曾言,酒乃人間最無敵。
陳平安說道:“我以前在劍氣長城,不管是城內還是城頭喝酒,左師兄從來不說什么。”
崔瀺嗤笑道:“這種色厲內荏的硬氣話,別當著我的面說,有本事跟左右說去。”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我還真敢說。”
別說喝酒撂狠話,讓左師兄低頭認錯都不難。
只要先生在身邊。
崔瀺問道:“還沒有做好決定?”
陳平安說道:“再想想。反正還是好事不怕晚。”
崔瀺倒是沒有再說什么挖苦言語,因為能夠理解年輕人的心境,想回家鄉去,又不太敢回去。
曾經崔瀺也有此復雜心思,才有了如今被大驪先帝珍藏在書桌上的那幅《歸鄉帖》,歸鄉不如不還鄉。
崔瀺似乎有感而發,看著這方陌生的廣闊天地,“一個人能做的,終究有限。不管是誰,都會有一條界線存在。言語,行事,心思,都概莫例外,任你打爛了身邊的條條框框,大小規矩,看似自由純粹,實則不然,既然不能重建秩序,無序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禁錮,遠遠稱不上真正的隨心所欲,翻手天地無,抬手天地起,才是大自由。哪怕讓天地萬物歸一,卻不能以一衍化萬物,依舊不是真正的自由。”
崔瀺輕輕跺腳,“一腳踩下去,螞蟻窩沒了。兒童稚子尚可做,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反的。”
崔瀺抬起右手一根手指,輕輕一敲左手背,“知道有多少個你根本無法想象的小天地,在此一瞬,就此消亡嗎?”
崔瀺笑意玩味,“誰告訴你天地間唯有靈眾生,是萬物之首?如果不是我腳下某條大道,我自己不愿也不敢、也就不能走遠,不然世間就要多出一個再換天地的十五境了。你可能會說三教祖師,不會讓我得逞,那比如我先成文廟副教主,再去往天外?或是干脆與賈生里應外合?”
陳平安知道崔瀺在說什么,瓷人。
會詩詞曲賦,會下棋會修行,會自行琢磨七情六欲,會自以為是的悲歡離合,又能自由轉換心境,隨便切割情緒,好像與人完全無異,卻又比真正的修道之人更非人,因為天生道心,無視生死。看似只是牽線傀儡,動輒支離破碎,命運操控于他人之手,但是當年高高在上的神靈,到底是如何看待大地之上的人族?一個誰都無法估量的萬一,就會山河變色,而且只會比人族崛起更快,人族覆滅也就更快。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寶瓶洲守住了?”
崔瀺一笑置之。明知故問。
陳平安不再詢問。
陳平安不著急返回寶瓶洲,崔瀺覺得自己想說的,也說得差不多了。
一時間崔瀺突然有點不知該說什么。
畢竟身邊不是師弟君倩,而是半個小師弟的陳平安。
君倩心無旁騖,喜歡聽過就算,陳平安則思慮太多,喜歡聽了就記住,嚼出幾分滋味來。
不過崔瀺難免有些不快,林守一尚且敢當面質問自己。
你不是很能說嗎?才拐騙得老秀才那么偏袒你,怎么,這會兒開始當悶葫蘆了?
陳平安似乎心有靈犀,說道:“這些年來,沒少罵你。”
話說一半。
沒少打你。
反正后來自己的學生崔東山,也算半個崔瀺。
崔瀺點點頭,好像比較滿意這個答案,難得對陳平安有一件認可之事。
他第一次直呼年輕人的名字,“陳平安,不要覺得就只有我們在為這方天地做事。并非如此,遠遠不是如此。”
“就像你,的的確確,實實在在做了些事情,沒什么好否認的,但是在我崔瀺看來,無非是陳平安身為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以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身份,做了些將書上道理搬到書外的事情,天經地義。你我自知,這還是求個心安理得。將來吃虧時,不要因此與天地索求更多,沒必要。”
“壯舉之外,除了那些注定會載入史冊的功過得失,也要多想一想那些生生死死、名字都沒有的人。就像劍氣長城在此屹立萬年,不應該只記住那些殺力卓絕的劍仙。”
崔瀺遠望,視線所及,風雪讓道,崔瀺窮盡目力,遙遙望向那座托月山。
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有一位身處異鄉的浩然讀書人,與一個灰衣老者在笑談天下事。
后者對讀書人說道,請去最高處,要去到比那三教祖師學問更高處,替我看看真正的大自由,到底為何物!
周密作揖行禮,答以四字:豈敢不從。
崔瀺仰頭望天。
天下太平了嗎?大概是太平了。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我看未必。
崔瀺收起思緒。
陳平安抬起雙手,繞過肩頭,施展一道山水術法,將頭發隨便系起,如有一枚圓環箍發。
陳平安眉眼飛揚,意氣風發,神色再不落魄,“想好了。老子要搬山。”
在昔年牢獄之中,陳平安曾經對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說了句真心話,我們要成為強者,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么。
做點舍我其誰的事情。
崔瀺笑瞇瞇道:“怎么說?”
陳平安沉聲道:“當那劍侍也好,淪為劍鞘也罷,一劍過后跌境不休,都隨意了,我要問劍托月山。懇請師兄…護道一程?”
崔瀺點頭道:“很好。”
剎那之間,陳平安被施展了定身術一般,下一刻,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就挨了崔瀺一記詭譎道法,竟是當場昏厥過去,崔瀺坐在一旁,身旁憑空出現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看到陳平安安然無恙之后,她似乎有些驚訝。
她蹲下身,伸手摩挲著陳平安的眉心,抬頭問那繡虎:“這是為何?”
崔瀺雙手輕拍膝蓋,意態閑適,說道:“這是最后一場問心局。能否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在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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