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陸沉做客芙蓉山的風雪夜中,坐在門外竹椅上安靜賞雪,茅屋草堂的檐下,匍匐著一條老狗,趴著的“陸沉”,偶爾抬頭看一眼坐著的陸沉。
陸沉看了一眼那條老狗,打趣道:“莫不是鄒子又在看我?”
客大壓主,使得反而是身為主人的陸臺,去到了山巔的觀景臺,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張白玉床榻,一手持名為白螺、與那酒泉杯齊名的仙家酒杯,一手持金色長柄的雪白麈尾,一邊飲酒,一邊以麈尾輕輕拂去雪。
斜臥白玉榻,肘抵白瓷枕,謫仙在此處,無人伴我白螺杯。
陸臺醉眼朦朧,以麈尾打散無數鵝毛雪,舉杯朗聲道:“有若大顛者,高材能動人。”
嗓音變得輕柔,陸臺放下麈尾和酒杯,盤腿而坐,雙手籠袖,細語喃喃道:“無人伴我。”
三位已在芙蓉山中款待貴客的嫡傳弟子,再加上一個還在江湖遠游的關門弟子,少年被陸臺在山水譜牒上取名為“近知”,有名無姓。
陸臺送給孩子一把竹劍,陸臺以刀刻“夏堆”兩個極小楷字。
當那孩子第一次握劍的時候,陸臺就大笑著告訴弟子,你一定要成為劍仙,大劍仙。
陸臺除了傳授這位關門弟子一門道法心訣,幾個拳樁,此外就什么都不教了,只是一口氣丟給孩子足足三十二部劍譜。
其實陸臺在藕花福地這么多年,性情還是很散淡,什么魔教教主,什么問鼎天下第一人,都是鬧著玩。所以如今境界也才是元嬰境,還是福地飛升到青冥天下后,牽引天地氣象,陸臺順勢而為破的境。不然按照陸臺自己的意愿,反正俞真意已經不在,他這個陸地神仙金丹客,還能當很多年。
認真上心事,只有兩樁,配合夫子種秋,一起傳授曹晴朗學問,再就是精心挑選,收取關門弟子,教他練劍。
陸臺閑來無事,便攤開手掌,掌觀山河,看那俞真意的處境。將芙蓉山景象盡收眼底,陸臺每有心念所及,山河便隨之顯化在視野,只要陸臺稍稍凝神,便是那棧道欄桿上某處的積雪痕跡,都會纖毫畢現。山下俗子壽不過百年,誰不艷羨云上神仙客。
尋常元嬰境,施展這門神通,消耗靈氣心神頗多,而且很容易惹是生非,一旦被窺探之人境界不低,很容易被順藤摸瓜,只不過陸臺出身中土陰陽家陸氏,學識駁雜,旁門左道的術法神通,其實陸臺知曉極多,只是以往始終不太愿意主動去學,當一個人的見識過高,往往容易生出憊懶之心,反而不如一知半解、懵懂之人那么拼搏奮進。
習武,讀書,修行,一輩子都順風順水的俞真意,大概這輩子都不曾如此狼狽過。
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好似挖坑不埋,就將俞真意丟給了三個境界不低的晚輩。
所以風雪夜之前,在棧道那邊,練氣士境界被壓制在洞府境的俞真意,需要一人面對三個各懷心思的敵對之人,尤其是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少年面容桓蔭,最讓俞真意忌憚。
純粹武夫陶斜陽,剛剛躋身遠游境武夫。南苑國護國真人黃尚,呼風喚雨金丹客。
桐葉洲飛鷹堡出身的桓蔭,金身境武夫體魄,龍門境練氣士,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反觀俞真意,作為昔日藕花福地繼丁嬰之后的天下第一人,如今身為上五境修士,唯一的依仗,卻只剩下一副遠游境武夫體魄,只是轉去修行將近三十年,早已習慣了以山上的術法神通,鎮壓打殺山下武夫,拳腳難免生疏幾分。
俞真意絕對不愿意在這種時候,與那三人廝殺,而且絕無半點勝算,關鍵是那位好似一人千面的三掌教,絕對不介意他俞真意的生死,至于陸臺那個家伙,肯定更不介意在這芙蓉山多出一具無需掩埋的尸體。
俞真意為了逃過一劫,可謂絞盡腦汁,憑欄而立,氣定神閑,先與黃尚敘舊,指點對方一番道法修行上的缺漏。
俞真意玉璞境修為不在,眼光還在。居高臨下,將黃尚修行路上的得失,一覽無余。
再詢問如今這座福地這座湖山派的山門近況,擔任南苑國護國真人的黃尚,顯然是陸臺三位嫡傳弟子當中,對俞真意最為尊敬的一個,有問必答,看似幫著拖延了不少光陰。
只不過真相,是黃尚悄悄以心聲與陶斜陽和桓蔭說道:“俞真意可殺。”
陶斜陽聚音成線,與兩位師兄弟笑道:“武運歸我,所以俞真意必須死在我手上,除此之外,所有仙家機緣,于我而言連雞肋都不如,你們只管自己算賬去。事先說好,誰敢壞我好事,事后出了師尊別業地界,我會與…桓師弟單獨切磋一番。”
桓蔭神色自若,以心聲笑問道:“為何不是找黃師兄的麻煩?”
陶斜陽冷笑道:“找他麻煩,你小子會伺機撿漏,說不得連我們倆一起宰了,反正師尊收了關門弟子,對于我們的死活,一個都不在意了。我專心殺你,咱們黃國師卻肯定不會插手,只會袖手旁觀,繼續當他的護國真人,憂國憂民去。”
桓蔭反駁道:“師兄錯了,師尊其實自始至終,就對我們三人的死活從不上心。我們存在的意義,只是師尊的一門觀道手段罷了。”
黃尚微微不悅,“桓蔭你這番話,大逆不道,我會據實稟報師尊。”
桓蔭嗤笑道:“黃大真人愿意討罵去,隨便你。到時候被師尊當個傻子看待,別怪師弟沒提醒。”
事實上,三位師兄弟,在“坦言”之外,私底下各有各的對話。
好一個各懷鬼胎。
所幸俞真意本身就是實打實的純粹武夫出身,在涉足修行之前,武道一途,就走在種秋前。倒不是種秋資質不如俞真意,而是種秋太過分心,去當什么南苑國國師,貪心不足,世人所謂的文圣人武宗師,其實只會耽誤種秋的武道登自話,隨便揮動手中青竹杖,攪亂四周風雪,“少年劍氣近,豪俠萬人敵。怒目時一呼,萬騎皆辟易。”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早年在家鄉浩然天下,陸沉讓那不記名弟子的舟子幫忙撐船,兩人一同泛舟出海遠游,陸沉當然登岸游歷過那座觀道觀。
至于寶瓶洲,陸沉自然也是去過的,古蜀蛟龍,神水國,女鬼石柔那一脈,魏檗珍藏的那顆紫金蓮種子,都是陸沉隨緣而給,任由自行生發之人事。事實上,浩然九洲,陸沉都逛過,只是嬉戲人間,虛舟逍遙,沒有什么所謂的山上痕跡、仙家事跡流傳開來罷了。
就像早年騎龍 巷壓歲鋪子有個小掌柜,名叫石春嘉,羊角辮,小小年紀就擅長做買賣,站在柜臺后邊的板凳上,打小算盤,噼里啪啦,眼花繚亂。而她隨身攜帶一只袖珍玲瓏的小小金算盤,是她年幼時抓周得來的。事實上,那只小算盤,就是陸沉偷偷送給石家的。
只不過這些隨心所欲的行徑,也不獨獨是陸沉會做,比如后來蕭愻躋身十四境后,就將身上那件周密煉化三洲殘余浩然氣運而成的法袍,丟到了大海之中,就此沉入海底,靜待有緣人,不知幾個千百年,才會重新現世。而那桃葉渡斐然,一番權衡利弊過后,同樣沒有收下周密贈送的那枚藏書印,而是丟入了大泉王朝桃葉渡水中。不過陸沉與他們的不同之處,在于陸沉能放,就能收回。
陸沉站在崖畔,丟了那根青竹杖,落地后化做一條青色龍脈,山脊就此斜臥芙蓉山邊緣,好似已經存在千萬年,陸沉轉頭對陸臺笑道:“別小看你家老祖,我并不會刻意針對誰,唯一一次破例,還是為了大師兄,不得不跑去驪珠洞天當那惡人。此外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僅此而已。當時我在小鎮擺那算命攤子,借助一位客人,手掌反復,收放過一樁小福緣,所以是與齊靜春表露過心跡的。齊靜春當然看見了,也心神領會了。”
陸臺沉聲道:“但是當你要算計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可以一口氣算計很多人。”
“我又不是儒家子弟,喜歡自縛手腳,恰恰相反,我來人間一趟,就是為了可以在那條夜航船上,能夠隨便伸懶腰的。”
陸沉對那陸臺搖搖頭,眼神憐憫,嘖嘖笑道:“你連這都不懂,道怎么說,又能與我說什么道說道什么?你看看你,天生的道胎之身,何等稀罕,結果就是在這螺螄殼里做道場,當小神仙,當真很逍遙嗎?至于你的陰神,我倒是覺得比你真身更妙些,早知道我就該去找那人,不來找你了。”
陸臺其實早已陰神遠游出竅,留在了青冥天下,而且一線牽引,恰如藕斷絲連,使得陸臺同時既知第五座天下的藕花福地事,也知青冥天下事。
陸臺如今不過元嬰境,卻能夠不受兩座天下的禁制,道胎陰陽魚體質,就是如此玄妙,幾近道祖所言的“不出戶知天下”。類似歲除宮那兩位仙人境大修士,洞中龍張元伯,山上君虞儔。因為只是陰神遠游倒懸山,在那鸛雀客棧跟隨那位守歲人,密謀一樁大事,就絕對無法做到此事,陰神與真身,由于遠隔一座天下,相互間再無牽連,幾乎等于兩個人了,直到陰神歸竅,才心神合一。
陸沉繼續說道:“至于所謂的不窺牖見天道,你資質再好,依舊離著還太遠,光憑一個不近惡不知善,不太夠啊。怎么辦呢?”
陸臺冷笑道:“不勞你費心。這會兒還是照顧一下俞木雞的道心吧。”
陸沉轉頭望向那個憑著一點道性靈光、在福地兜兜轉轉數千年的俞真意,笑著寬慰道:“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就此天人別過。不單單是你,書生鄭緩亦是如此,除去五夢,其余所有心相都是如此。”
俞真意臉色慘白。
“當臭牛鼻子老道決定將此生之你,命名為俞真意的時候,就證明咱們那位老觀主已經看破真相了。不然也不會故意將那把漆園古人故物的佩劍,送到你手上。老觀主喜歡一直盯著福地頭法,只要修心足夠,就是真人。”
陸臺緩緩道:“人間大美,天地幽微,萬物明理。大道百化,至人無為,可以觀天。”
陸沉起身大笑道:“總算說了句陸氏子弟該說的言語,不虛此行。”
陸臺似有所悟,靈光乍現,一樣大笑不已,“唬人!一直在與我故弄玄虛!你若是舍不得心相七物,會有違道心,說不定都要就此跌境!這更說明你尚未真正看破全部五夢,你分明是要那心相七物,幫你一一勘破夢境!尤其是化蝶一夢,我師父說此夢,最最讓你頭疼,因為你自己都舍不得此夢夢醒…所以當年齊靜春才根本不擔心你這些伏筆,這些看似玄妙無比的手段!”
陸臺搖搖頭,“我也真心不覺得你能碎他心境。”
“我陸氏子孫,終于有個腦子稍稍隨老祖的人了。”
陸沉輕輕拍掌,瞇眼點頭而笑:“想一想那白帝城鄭居中的手段,再想一想天下福地眾生,又想一想白紙福地,最后,你有沒有想過,你我皆可夢寐,夢自己夢他人夢萬物,萬一其實此刻你我,皆在不知是誰夢中呢?”
陸臺搖搖頭,一言不發。
陸沉收起手掌,微笑道:“記住啊,以后一定要好好說話,尤其是跟讀書人說話的時候,客氣一點。多學學那個被你心心念念的陳平安,你看他的長輩緣,就比你好很多。我當年就很看好他,還教了他寫字來著,他不認我這個先生,我還是認他這個弟子的嘛。以后等他到了青冥天下,一定會很有趣,極有意思了。”
陸沉突然擺出一個滑稽可笑的金雞獨立,伸出一指,指向天幕,大喊道:“一夢千秋,劍飛萬里。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陸臺皺眉道:“你作妖呢?”
陸沉收起手,學那市井武把式,又擺出個氣沉丹田的姿勢,“一場久違的風雪夜,就是讓人神清氣爽。”
陸臺已經完全恢復心境,笑嘻嘻問道:“老祖還不帶著俞真意一起滾蛋?不如帶上那條陸沉一起走,就當是不肖子孫孝敬老祖的見面禮。”
陸沉笑容玩味,“青袍黃綬,其實挺般配的。”
陸臺臉色陰沉。
陸沉嘆了口氣,“所以說你以后要多讀書啊,如今陳平安就比你會說話多了。擱在當年驪珠洞天的高手榜上,他都能把杏花巷馬蘭花,泥瓶巷寡婦,還有李槐他娘親,給她們分別擠下一個名次了。小鎮民風淳樸,確實名不虛傳。我當年那是親身領教過的。”
一個竹杖芒鞋的老人,身邊跟著一位背箱書童,一個背行囊的侍女,她行走時,有瓶瓶罐罐的相互串門聲響。
一行三人來到大玄都觀,老人瞥了眼躍躍欲試的書童和侍女,有些無奈,輕輕點頭,侍女從袖中摸出一份早就準備好的拜帖,遞給那位道觀看門人,尋常青竹材質,尋常筆墨書寫,卻偏偏不寫名諱,只是用濃墨重筆,寫了句“我書造意本無法”。
那位背劍女冠接過拜帖,書法一道,非她擅長,只是瞧著力氣挺大,全用正鋒,用墨淋漓,翻來倒去看了兩遍,都沒能瞧出門道,愣了愣,最終只能確定不是自家道觀的什么熟人,只得客客氣氣對那老人說道:“道觀如今閉門謝客,對不住了。”
看著風塵仆仆的老人,女冠有些不忍心,“若是認識觀主,哪怕遠遠打過照面,我就幫忙通報一聲。除此之外,真沒辦法進入道觀。”
女冠春暉,本名韓湛然。是實打實的玉璞境修為,正是被陸沉慫恿去給青翠城姜云生當干娘的那位。
按照自家觀主祖師爺的說法,大玄都觀的看門人,不是誰都能當的,必須是好看的女子,留得住客,還必須是個能打的,攔得住人。
看這老人氣象,是個龍門境修士,至于那書童和侍女,甚至都不是修道之人。
當然老者也可能是深不見底的世外高人,只不過在青冥天下,連白玉京三掌教都不敢擅闖大玄都觀,所以境界什么的,在這兒誰都別太當回事。
少年大喜,咳嗽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張袖珍卷軸,攤開些許,露出卷首西園雅集四字,與那女冠小聲提醒道:“當世三大雅集,其中之一,就是這幅畫卷所繪,仙子姐姐總該知道吧,居中之人,就是我家先生。”
少女嘀咕道:“先生不小心反客為主,你瞎炫耀什么。”
他們兩人打賭,大玄都觀是否聽說自家先生的名號,一個靠拜帖書法,一個靠雅集圖卷。
一位老道人大步跨過門檻,爽朗大笑,也不行那道門稽首禮,而是很江湖氣地使勁抱拳:“有失遠迎,有失遠迎!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女冠春暉有些疑惑。
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讓觀主祖師親自出門迎接?
一座青冥天下,撐死了雙手之數。
老道長埋怨那春暉,“姑奶奶唉,愣著做什么啊,還不趕緊收下拜帖和圖卷,再去備好筆墨,記得取三刀最上等的仙杖山宣紙,還有我從歲除宮那邊借來的那方歇龍硯,先前不是不小心丟了嘛,今兒是個良辰吉日,再去翻找,說不定不小心就又能找到了,還有我從百花福地買來的生花筆,與那書畫舟墨錠,一并拿來,到時候你親自在旁研磨,紅袖添香嘛,你還真別覺得委屈了,天大的榮幸,比跑去白玉京當那陸沉的干娘要強多了,真要說起來,湛然你這名字取得好,難怪能有今日福緣,算了算了,你不開竅,我自個兒來…”
其實不用女冠春暉如何作為,老道長言語之時,手疾眼快,早已經一手雙指捻住那張拜帖,侍女死死攥住青竹拜帖另外一端,死活不愿意交出去,本來就是拿出來曬曬太陽而已,不送人的。老道長另外一手已經抓住那幅畫卷,書童則雙手抓住卷軸一端,身體后仰,好像在跟那個老道長拔河,書童跟隨先生遠游了半座青冥天下,就從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道人。
老人站在臺階邊緣,笑道:“兩物送給孫觀主就是了。”
侍女和書童只得不情不愿松開手,然后退到先生身旁,老道長笑哈哈收入袖中,這位蘇子,也太客氣了,登門就登門,送什么禮。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再不約而同,憂心忡忡望向自家先生,擔心真要給老道人拐騙去寫滿三刀宣紙。
不過仙杖山宣紙,歲除宮歇龍硯,百花福地的生花筆,以及那早已失傳的書畫舟墨錠,這四件文房湊一起,確實罕見。
女冠春暉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那名動兩座天下的遠游客,曾經為浩然天下留下一個留人境修行捷徑的柳七?不像啊,傳聞柳七郎風流倜儻,年輕俊美,絕非眼前老人這般滄桑容貌。
難道又是循著蛛絲馬跡,來找那虎頭帽孩子的高人隱士?沒幾天功夫,大玄都觀就打了兩場群架,當然是一方單挑一方圍毆。
關鍵是道觀這邊,打完架,都不曉得打架的緣由是什么,只是在道觀掌律祖師爺一聲令下后,反正鬧哄哄一擁而上就是了,上五境帶地仙壓陣,地仙修士喊下五境晚輩們搖旗吶喊,回來的時候,小道童們一個比一 個興高采烈,說著師祖這一拳很有道法,師伯那一腳極有神意,不過都不如太師叔祖那一劍戳人腚溝的豪俠風采…春暉對此早已見怪不怪,畢竟她自己當年就是這么過來的,類似小道童們嘴上那位“太師叔祖”的那刁鉆一劍,大玄都觀總計有十八劍招,遙想當年,春暉還是少女時,無意間就為自家道觀開創了其中一招。
孫道長感慨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真好,妙絕,能寫出這般言語的蘇子,難怪文章會獨步天下。咱們這兒,說實話,連看家本領的青詞綠章,都寫得不如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都怪白玉京不爭氣啊。”
那位遠游至此的“蘇子”,笑著不答話。
春暉大為驚訝。
浩然天下的那位蘇子?!此人何時遠游青冥天下了,又為何沒有半點消息流傳開來?
青冥天下對浩然的諸子百家學問,其實頗為陌生,畢竟這里以道法獨尊,罷黜兩教百家。比如這個蘇子,春暉就只知道學問大,是那邊的天下詞宗,與白也和柳七,在無形中,都有些大道之爭,尤其是同在浩然天下的白也與蘇子,大道之爭更加明顯。可至于蘇子到底寫了哪些詩篇,春暉就兩眼一抹黑了。在青冥天下既無流傳,她也不算如何感興趣。
孫道長撫掌而笑,“眉山蘇子,天水白仙。同在異鄉,山來就水,蘇子見白仙!我這巴掌大小的道觀,真是柴門有慶,與有榮焉。”
蘇子無奈道:“孫道長言重了。”
孫道長一臉不樂意,“蘇子矜持了,見外了不是?走,咱哥倆把臂言歡喝酒去,拉上白也一起,這家伙如今酒量驚人…”
蘇子被老觀主拉著胳膊往大門里邊拖拽,生怕那三刀宣紙、歇龍硯、生花筆派不上用場。
孫道長這位青冥天下鐵打不動的第五人,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與山水邸報上邊所寫的“道法深邃,氣象森嚴”,什么“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判若兩人。
孫道長碎碎念叨:“白也酒量好,可惜架子大,說世間能勸他喝酒之人,就一只手,他倒是沒說是哪五個,里邊有蘇子是最好,咱哥仨直接喝起來,沒有的話,就過分了,更該喝酒…”
蘇子當然清楚白也絕對不會說這種話。
浩然天下的后世文人,關于詩詞之爭,其實最少有半數,也就是更喜歡白仙還是蘇仙的爭執。
直到蘇子親筆寫了一份足可流芳千古的《白仙詩帖》,直白無誤流露自己對白也的欽佩,情形才稍稍好轉,不曾想還是有些推崇蘇子的仰慕者,既然蘇子都發話了,那就不吵雙方詩詞高低了,轉去盛贊蘇子的書法,說白也之所以沒有傳承有序的字帖真跡傳世,肯定是字寫得不行,然后對白也推崇無比的,還真極難找到白仙的墨寶,沒辦法,就開始說你們蘇子書法,簡直就是石壓蛤蟆,奄奄一息,不然就是黑熊當道,森然可怖…白也反正好友寥寥,又在那孤懸海外的島嶼閉關讀書,可以全然不介意此事,只是苦了桃李滿天下的蘇子,不勝其煩,山上傳聞,蘇子便干脆帶著兩個由文運顯化而生的書童“琢玉郎”、侍女“點酥娘”,一同出門遠游,去那洞天福地躲清靜。
只是誰都沒想到蘇子這一遠游,就干脆飛升來到了這座青冥天下,最終在一座不被納入七十二福地之列的詩余福地,又名詞牌福地,找到了更早聯袂飛升遠游的柳七、曹組兩人。
女冠春暉與那蘇子打了個稽首。
幾乎是側著身給拖過門檻的老夫子,只能微笑點頭當做還禮。
過了大門,孫道長喊上春暉一起,然后直接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帶著所有人來到一處道觀禁地。
茅屋一棟,四周遍植桃樹,門前有座小池塘,鋪以青色磚頭作為散步小徑。
孫道長故意隔絕天地,欺負那虎頭帽孩子和倆劍修境界不夠,畢竟再過百余年,這樣的機會就沒了。
背書箱的少年書童,和背著鍋碗瓢盆大行囊的少女,都看到了一個虎頭帽孩子,和兩個年輕人,一只胖子,一塊黑炭。少女視線更多是看那個可愛的孩子,少年則是看那兩個都背劍身后的年輕劍修。他們兩個,雖是自家先生的文運顯化,天生就身負地仙神通,同樣也可修行,只不過被蘇子施展了障眼法,同時主仆三人都有意壓制了境界,故意以俗子姿態,徒步游歷山河,事實上,少女點酥已是元嬰境,小說家修士,少年琢玉則是元嬰境,劍修。兩人駐顏有術,歲數都不算小了。只不過世間精怪之流,尤其是極其罕見的文運顯化之類,只要涉世不深,沾染紅塵越少,心智往往開竅就少。
琢玉以心聲與點酥問道:“哪個是白先生?胖乎乎的?黑乎乎的?”
點酥漫不經心道:“白先生詩無敵,與他是什么模樣沒關系。”
虎頭帽孩子雙手負后,站在水塘邊,一旁那個胖子年輕人,求著幫自己刻一方印章,說以后好跟陳平安顯擺。
在這之前,同樣在大玄都觀修行的胖子,沒少煩這個虎頭帽孩子,求他教自己幾手絕世劍法,不成,帶著文房四寶來求幾幅墨寶,還是不成,現如今只好求三兩個字就心滿意足,不曾想還是不成。
見那虎頭帽孩子不理睬自己,胖子就說以后陳平安萬一真來與白先生求證,白先生就不點頭不搖頭,如何?
虎頭帽孩子扯了扯帽帶,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皮膚黝黑的年輕人嗤笑一聲。
胖子立即保證道,董黑炭,以后你在大玄都觀,有我罩你,吃喝不愁,絕不花錢,決不讓你離了劍氣長城就破例。
董畫符蹲下身,輕輕丟石子到水塘里。
胖子坐在地上,叼著草根。
一不小心提起家鄉,反而沒什么話想說了。
如今董畫符身份落在了白玉京那邊,只不過沒入譜牒。
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圣人,正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之一的神霄城城主。
所以董畫符沒有任何猶豫,在倒懸山飛升到白玉京地界后,他二話不說,就選擇留在了神霄城練劍。
就憑老圣人臨終那三個字。
董畫符就認定了神霄城,要在此修道,煉劍。不認什么青冥天下,也不認什么白玉京。
董黑炭這趟出門只是來看看好朋友,因為晏胖子選擇在大玄都觀修行,老觀主孫懷中見到了那件咫尺物后,又詢問了一些“陳道友”在劍氣長城那邊的事跡,老道長十分開懷,對晏琢這胖子就更加順眼了,吹噓自家道門劍仙一脈的天下無敵,什么威逼利誘都用上了,將故意一驚一乍十分捧場的晏胖子留在了自家道觀。
晏琢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陳平安的用心良苦。
這座大玄都觀,門檻其實很高的。
更是青冥天下所有劍修心神往之所在。
而那位老觀主孫道長,又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看人順眼與否,從不看境界、出身、靠山這些虛頭巴腦的,只看第一眼,有無眼緣。
更何況老道長,還是一座天下的第五人。
當年劍氣長城的十六位劍修,通過倒懸山“飛升”到青冥天下,領頭人是老元嬰程荃,當時背了一只棉布包裹的劍匣。
程荃最后則選擇了與大玄都觀齊名的歲除宮,作為落腳處,擔任了供奉,入了宗門的山水譜牒,卻與其余年輕劍修一樣,暫時都未加入道官譜牒,程荃再將那劍匣擱放在了鸛雀樓外,一條大水中央的歇龍石上。
其中有在城頭撿到一根拂塵木柄的少年劍修,跟隨董畫符一起選擇待在神霄城,總計九人,都留在了白玉京修行,各自散入五城十二樓。
其余的,就像程荃和晏胖子,各憑喜好選擇落腳點。
白玉京對這撥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破例給予一份極大的自由。
等程荃到了歲除宮,才知道倒懸山那座開了兩三百年的鸛雀客棧,原來與歲除宮鸛雀樓有如此淵源。那個“年輕掌柜”,正是宮主吳霜降一人之下的守歲人,只是與其余四人不同,至今全無消息。此外客棧廚子、雜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陰神之姿,遠游浩然天下倒懸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宮主吳霜降的嫡女。
一座開在倒懸山陋巷深處的小小客棧,一飛升。兩仙人,兩玉璞。
董畫符當時跟著程荃到了歲除宮,程荃要談正事,他就和晏胖子一起閑逛,不看白不看。
倒懸山遷徙到了青冥天下之后,歲除宮有人出了大價錢,買下了鸛雀客棧周邊方圓數里地的所有建筑,道號洞中龍的仙人張元伯,以移山之術,全部搬到了鸛雀樓附近。
兩人中途遇到了脾氣不太好的“少女”,表面上與晏胖子客套寒暄,實則綿里藏針的,瞧他們兩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晏胖子嘻嘻哈哈,假裝不在意,董畫符什么脾氣,董家劍修又是什么脾氣,覺得這娘們恁大年紀了,還這么小家子氣,董畫符就頂了她一句,你這鸛雀客棧牛氣什么,有本事開到陳平安的家鄉去,要么都打不過,要么都打不過。
她一頭霧水。
吵架就怕這個,對方明明說了句頂不中聽的話,偏偏不曉得在說個什么。
陳平安嘛,她當然知道,既是鸛雀客棧的常客,后來又成了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隱官。
山上君虞儔的道侶,也就是那個化名年春條的婦人,當年就特別喜歡那個背劍少年的眼神,說干凈得讓她都不忍心去大半夜敲門、問客官要不要添棉被了。等到后來聽說陳平安莫名其妙當了隱官,婦人那叫一個悔青腸子,說早知道如此,昧著良心也要說客棧鬧鬼,怕死個人,讓姐姐在屋子里邊躲躲。
到最后三人好歹只是拌嘴斗法,沒真正動手,不過約了一場架,以后再打。
董畫符算是幫陳平安約的,那個歲除宮小婆娘答應得很爽快。
如今兩人身在大玄都觀,其實董畫符和晏琢都有意無意不去聊家鄉,至多聊一聊寧姚和陳平安,陳三秋和疊嶂。
他們兩個,加上寧姚,陳三秋,疊嶂,董不得,郭竹酒,范大澈。
各自遠游,分散四方。
可其實除了陳平安,其他所有人身邊好歹都有朋友。
白也沉默片刻,突然問道:“要刻什么字?有想好嗎?”
晏琢大概是完全沒想過這位白先生竟會答應此事,抬起頭,一時間有些茫然。
董畫符提醒道:“一方印章再大,能大到哪里去,扇子題款更多。大玄都觀的桃木很值錢,你都在這邊修行了,做把扇子有什么難的,再說你床底下不就已經偷藏了一堆桃木‘枯枝’嗎?”
晏琢氣不打一處來,大罵道:“老子是拉著你去地上撿樹枝,至多掰些不易察覺的纖細桃枝,咱倆好合伙做買賣,五五分賬,沒讓你直接砍倒那么大一棵桃樹,害得老子只好連根帶樹一起搬回去藏著,這幾天睡覺都提心吊膽,如果不是那棵樹離著白先生住處近,暫時無人察覺,不然這會兒咱倆就要被那個笑面虎老觀主,吊在樹上喝西北風了!你是不知道孫觀主的為人,他娘的跟陳平安絕對是一路人…”
董畫符雙臂環胸,“我反正覺得孫觀主挺厚道的,待客熱情,一見面就問我湛然姐姐好不好看,我就入鄉隨俗,照實說了,在那之后,湛然姐姐每次看到我,笑容就多了。”
晏琢雙手抱頭,對對對,被你說成“腚兒圓好生養”的春暉姐姐,是不好拿劍砍你這客人,我如今可是大玄都觀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了,以后怎么辦?
董畫符一拳砸在晏琢胳膊上,說道:“白先生還等你話呢。”
晏琢想了想,撓撓頭,抬頭對白也說道:“不如白先生隨便寫就是了,我等會兒回去,馬上做好一把桃木扇子送過來。”
虎頭帽孩子說道:“印章刻字。”
晏琢剛要言語,突然有只手搭在晏琢肩頭上,有個嗓音帶著笑意,在背后響起,“晏琢,扛那么大一棵桃樹跑來跑去的,肯定不輕松吧,別看咱們大玄都觀一棵桃樹,瞧著不高不大的,加上那么多礙事的枝丫,最少得有幾千斤重呢,不如讓貧道幫你揉揉肩?等會兒還要做幾百把扇子好賣錢,千萬別累著啊,耽誤晏大爺修行,讓貧道怪心疼的。以后別大半夜做這種事情了,天黑走路,容易不小心撞到樹枝,事后還要誤以為挨了悶棍。”
晏琢身體緊繃,哭喪著臉。
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觀主祖師爺該說的言語嗎?
白也轉過身,對那蘇子拱手禮,蘇子亦是如此。
雙方相視一笑,只在不言中。
就像白也沒有去過中土穗山,其實他也從未見過這位家鄉相距不遠的眉山蘇子。
至于《白仙詩帖》,白也當然聽說過,是從老秀才那邊聽來的。真正讓白也欣賞的,當然不是蘇子那幅字帖,對自己的溢美之詞,而是蘇子作為讀書人的心性。就算沒有白也,換成其他人僥幸早生蘇子幾百年在人間,然后走在了在蘇子身前道路上,想必蘇子一樣會坦然誠然,再為那人寫一貼,同樣會自貶幾分。
蘇子豪邁,故而詩詞書畫文章共風流。
千載之下,文風才情風骨生氣皆凜然。
至于另外那邊,晏琢一個身形下沉,肩頭歪斜,轉身站起,腳下生風,繞到孫道長身后,雙手揉肩,行云流水,諂媚問道:“老觀主,這是陳平安教我的手法,力道合不合適?”
孫道長冷笑道:“放你個臭屁,我那陳道友鐵骨錚錚,言語誠摯,有一說一,沒你這么墻頭草。”
晏琢悻悻然就要收起手。
不曾想老道長怒道:“有氣力砍桃樹,沒氣力揉肩膀?娘們唧唧的,半點不爽利。”
董畫符冷不丁說道:“砍樹跟我沒關系,我那晚上就沒出門。”
孫道長微笑點頭,贊嘆道:“這就很像陳道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