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山之巔。
老秀才和金甲神人并排坐在臺階頂部。
那位其實坐著都要比老秀才站著高的穗山正神,問道:“也不看幾眼寶瓶洲南邊?這不像是你的風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大神的右手邊,好像這樣就能躲著東寶瓶洲更遠些,搖搖頭,“不看不看,一個人心腸再硬,心碎又能有幾回。”
金甲神人突然舉目眺望遠方,驚訝道:“有個稀客造訪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見?如果你嫌他煩,我就不開門了。”
老秀才說道:“如果是文廟董、韓、朱這三位,你就說老頭子親自發話了,不要煩咱們至圣先師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百代文宗,于儒家道統的文脈綿延,薪火相傳,功在千秋。
儒家學問集大成者,文廟教主董老夫子。
提出天人感應,在他手上,整合繁雜文脈,除了為后世制定出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框架,還在山下王朝設置太學、推廣官學,并且為學宮書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門。還使得后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災異象、發現治國過錯,就要向天下人頒布罪己詔。歷朝歷代,各國帝王,頒發的每份罪己詔,初稿原本,悉數被書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終存放在中土文廟。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樁壯舉,就是差一點就罷黜百家,只是被禮圣拒絕此事,這位文廟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評點諸子百家的學問得失、根祇高下,世俗開國君主,往往會為轄境一國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譜品第,董老夫子便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墊底的術家、商家,對此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禮法合一,兼容并蓄,所以這位文廟教主的學問,對后世諸子百家當中地位極高的法家和陰陽家,影響最大。
故而董老夫子,被譽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韓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個梳理、重塑整個儒家的道統文脈,而且更加細分了君子賢人的界線。韓老夫子天然與亞圣一脈最為親近,甚至可以說亞圣在文廟的地位崛起,這位韓老夫子,有一半功勞。另一個則別開生面,再起文脈一座高峰,演化“禮”為“理”。
而老秀才這一脈學問,恰好與三位文廟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爭執。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圣一脈卻最終推出了事功學問,最終引發那場從幕后走到臺前的三四之爭。雖說事功學問是文圣一脈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統各條文脈之內,自然會視為是老秀才繼“性本惡”之后,第二大正統學說,所以當時中土文廟都將事功學說,視為是老秀才本人學問的根本宗旨。此外由于崔瀺一直建議改“滅”為“正”字,更為妥當,也惹來朱老夫子這條文脈的不喜,崔瀺又被對方以“惡”字拿來說事,反過來質問崔瀺,你我雙方文脈,到底誰更故作驚人語…
學生不認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掛念學生的。
金甲神人當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膽識,以往平時就他們倆在穗山,胡說八道也就算了,這會兒至圣先師可就在旁邊坐著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曾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么都沒聽見。”
反正那秀才有本事瞎說,就不怕秋后算賬,自有本事在文廟扛罵。況且到時候一吵架,誰罵誰還兩說。
金甲神人無奈道:“不是三位文廟教主,是白帝城鄭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丟了個眼色給身邊好友,大概是信不過對方會立即開門,會讓自己浪費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長脖子,發現大門確實打開,這才故意轉頭與金甲神人大聲道:“鄭先生?生疏了不是,老頭子要是不高興,我來擔待著,絕不讓懷仙老哥難做人,你瞅瞅,這個老鄭啊,身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來見至圣先師了,光憑這份氣魄,怎么當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換成別人來坐這把交椅,我第一個不服氣,當年如果不是亞圣攔著,我早給白帝城送匾額去了,龍虎山天籟老弟家門口那楹聯橫批,曉得吧,寫得如何,一般般,還不是給天籟老弟掛了起來,到了鄭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詩興大發,只要發揮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壓天師府了…”
穗山大神打開大門后,一襲雪白長袍的鄭居中,從地界邊緣,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腳門口,就此停步,先與至圣先師作揖致禮,然后就抬頭望向那個口若懸河的老秀才,后者笑著起身,鄭居中這才打了個響指,在自己耳邊的兩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這位白帝城城主,顯然不愿承老秀才那份人情。
白費功夫的老秀才愣在當場,他娘的這個鄭居中怎么如此臭不要臉,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簍子四個大字。
金甲神人問道:“還見不見?”
老秀才哀嘆一聲,點點頭,給那穗山大神伸手按住肩膀,一起來到山門口。
鄭居中說道:“我一直想要與兩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個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帶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數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幫點小忙還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會以白帝城獨門秘術,潛入蠻荒天下妖族當中,竊據各大軍帳的中等位置,半點不難。”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臺階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傷口撒鹽了,那兩洲你愛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會去的,說不定白帝城已經做了此事。
鄭居中的行事路數,一向野得很。
“看來文圣先生你的兩位弟子,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鄭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說道:“當年與繡虎在彩云間分出棋局勝負后,繡虎其實留下一語,世人不知而已。他說自己師弟齊靜春,棋力更高,所以贏他崔瀺是贏他一人,不算贏過文圣一脈。所以我當年才會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齊靜春,邀請他手談一局。因為想要知道,天底下誰能讓心高氣傲如繡虎,也愿意自認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聲。
但是鄭居中說了一句誰都沒想到的言語,“可我一直覺得崔瀺在棋盤外,棋力更高,當年輸棋,尤其是沒有流傳開來的最后一局,棋盤縱橫二十三道,崔瀺輸棋,依舊是因為對弈雙方的棋盤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還是如此認為。齊靜春的落子,終究是斷斷續續,散落各處,崔瀺此后既要獨自落子,又要能夠處處銜接棋盤上的既定棋子,處處后手接得上,最終使得整塊棋盤,同氣連枝,此間大不易,一般人無法想象。”
老秀才還是不說話。
鄭居中突然問道:“當年董老夫子進入文廟之前,曾在鄉野傳道講課,那位聽聞經義頗不以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頭尋常精怪的山野老狐,還是陸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輕聲道:“回頭我幫你問問看。”
鄭居中問道:“老秀才真勸不動崔瀺改變主意?”
老秀才搖頭道:“弟子個個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說,說了也沒用。”
鄭居中站起身,這位白帝城城主,會馬上重返扶搖洲,這是他與崔瀺的一樁秘密約定。
送給白帝城一位足可繼承衣缽和大道的關門弟子,作為代價,鄭居中需要拿一個扶搖洲的失而復得來換此人。
而那個鄭居中確實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傳弟子,正是在書簡湖被崔瀺拿來問心陳平安的顧璨。
那場問心局,道心之砥礪,既在失魂落魄的陳平安,也在死不認錯、但是學會尊重“規矩”的顧璨。
若是顧璨認得錯,無非是大驪王朝或者寶瓶洲,多出一個半吊子的讀書人顧璨,心中偏不去認錯、卻愿意在事情上改錯,那么浩然天下就會多出一個白帝城顧璨,會讓很多后世許多自認聰明的旁門歪道,邪魔外道,真正知道何謂繡虎崔瀺、白帝城鄭居中兩人心中的真正魔道。
采芝山這處涼亭旁,有攲松大百圍,根在古崖縫間,枝葉橫斜觀景亭額處,如仙師為小亭畫眉,風起松濤陣陣山更幽,陽光透過古松枝葉間,灑落在地,亭內細細碎碎的金色,隨風而動,作無聲唱和,又有白衣少年與青袍少女,坐在崖畔欄桿兩端,好似一對神仙眷侶謫仙人。
崔東山身體蜷縮,腦袋靠著亭柱,又跟純青要了一壺名動天下的青神山酒釀,這是竹海洞天青神宴最不可或缺之物,純青這趟出門,沒少帶酒水,咫尺物里邊,大大小小擱放了幾百壇,山主師父說過,出門在外,若有相見投緣,不管是山下的江湖豪客,還是市井的販夫走卒,都不用吝嗇自家酒水。純青動作輕柔,給那神神道道的崔小先生丟過去一壺,只見那白衣少年一個扭轉脖子,以頭頂住酒壺,再腦袋一晃,酒壺前傾下墜,以手接住。
純青年紀不大,見識卻多,可像崔東山這樣的,她是真沒見過。
崔東山揭了泥封,嗅了嗅,伸長脖子看了眼崖外,嘖嘖道:“人間幾人平地上,看我東山碧霄中。”
純青說道:“崔小先生都是仙人境了,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事情就別做了吧。”
崔東山轉頭笑道:“純青姑娘會不會下棋?圍棋象棋都行。”純青搖頭道:“會下,興趣不大,下得不好,姜太公經常拉著許白下棋,尉先生不好插話棋局,會站在許白那邊,希望許白贏棋,喜歡問許仙這一手妙不妙,許仙那一棋絕不絕,我哪里知道好不好,怎么個好,所以有些煩人。我到后來,尉先生只要一轉頭,我就立即點頭,說對對對是是是,妙妙妙絕絕絕,本來以為尉先生見我如此敷衍,就該消停些,可到最后還是不管用啊。”
崔東山感嘆道:“純青姑娘你還是吃了不夠以誠待人的虧啊,只要到了咱們落魄山做客,你先去騎龍巷鋪子那邊待幾天,與一位姓賈的老神仙學習言語之術,不出一旬光陰,肯定受益匪淺,功力大漲,從此無敵。”
純青說道:“算了吧,我對落魄山和披云山都沒啥想法,崔小先生你如果能教我個立竿見影的法子,我就再考慮要不要去。”
崔東山立即笑嘻嘻道:“這有何難,傳你一法,保證管用,比如下次尉老兒再煩你,你就先讓自個兒神色認真些,雙眼故意望向棋局作深思狀,片刻后抬起頭,再一本正經告訴尉老兒,什么許白被說成是‘少年姜太公’,不對不對,應該換成姜老祖被山上譽為‘老年許仙’才對。”
純青疑惑道:“真能成?”
崔東山道:“那咱們打個賭,成了,你送我一百壇青神山仙家酒釀,不成的話,就當我欠你一百壇落魄山最著名的酒釀?到時候你去騎龍巷自取。”
純青想了想,自己總共存了七百多壇酒水,輸贏不過一百壇,數量是增是減,好像問題都不大。只是純青就不明白了,崔東山為何一直慫恿自己去落魄山,當供奉,客卿?落魄山需要嗎?純青覺得不太需要。而且親眼見過了崔東山的行事怪誕,再聽說了披云山名聲遠播的夜游宴,純青覺得自己就算去了落魄山,多半也會水土不服。
崔東山坐在欄桿上,晃蕩雙腿,哼唱一首佚名的《龍蛇歌》,“有龍欲飛,五蛇為輔。龍已升云,得其處所。四蛇從之,得其雨露,各入其宇。一蛇獨怨,槁死于野。”
純青問道:“是說驪珠洞天的那條真龍?”
崔東山卻沒有解釋,只是轉去碎碎念道:“白詩蘇詞在,光焰萬丈長。熔鑄千萬象,即是一文心。”
純青突然說道:“齊先生年輕那會兒,是不是脾氣…不算太好?”
崔東山想了想,“別說年輕時候了,他打小脾氣就沒好過啊。跟崔瀺沒少吵架,吵不過就跟老秀才告狀,最喜歡跟左右打架,打架一次沒贏過,有些時候左右都不忍心再揍他了,鼻青臉腫的少年還非要繼續挑釁左右,左右被崔瀺拉著,他給傻大個拖著走,還要找機會飛踹左右幾腳,換成我是左右,也一樣忍不了啊。”
純青感嘆不已。
崔東山自顧自說著些怪話。
隆冬時節,荷塘水涸,枯葉敗盡,殘枝橫斜,再無擎雨蓋之容,故而游魚散盡。
半夜發雷,天轉車轂,窮老翁睡難寐,恰逢稚子起驚哭,嘆息聲與哭啼聲同起。
世路羊腸,鳥道已平,龍宮無水。雪落衣衫更薄,冷落了門外梅花夢,白發老叟拄杖看到忘言處,渾疑我是花,我是雪,雪與花并是我。
不如一起大睡去…
桐葉洲中部大泉王朝,桃葉渡。
渡船之上,賒月依舊煮茶待客,只不過喝茶之人,多了個托月山百劍仙之首的劍修斐然。
賒月對打打殺殺從不感興趣,先后兩場架都打得沒頭沒腦,好沒道理,而且都是對方一直在蠻橫糾纏,兩個王八蛋玩意兒,一個姓姜,一個姓陳,還都喜歡說些戳人心窩子的怪話,難怪能夠成為好兄弟。姜尚真是個一肚子壞水的笑面虎,陳平安更是個賒月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的貨色,年紀不大心眼多,如果境界與姜尚真相當,估計那個年輕隱官只會下手更狠。
而斐然卻是眾多軍帳當中唯一一個,與賒月行事相近的,在海上得了個蘆花島和一座造化窟,到了桐葉洲,斐然又只是將蜃景城收入囊中,過了劍氣長城,斐然好像從頭到尾,就都沒怎么打仗殺人死人,所以她覺得斐然可算同道中人,又一個所以,圓臉姑娘就從長頸錫制茶罐里邊,多抓了一大把茶葉。
片刻之后,瞅著茶葉約莫也該熟了,賒月就遞給斐然一杯茶,斐然接過手,輕輕抿了一口茶葉,忍不住轉頭望向那個圓臉棉衣姑娘,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問道:“茶水滋味,是不是果然好些了?”
斐然無奈道:“算是吧,飲茶不苦,確實不像話。”
賒月有些高興,躍躍欲試道:“我煮茶的手藝,其實比較一般了,但是燒菜真是不錯,這桃葉渡可以就地取材,我抓幾條肥鱖魚,清蒸紅燒燉鍋都可以,船上灶屋佐料也齊全,你和周先生嘗嘗鮮?米飯要不要?我咫尺物里邊有幾百斤仙家米,正愁著吃不太完。”
周密笑著點頭:“行啊,想必總比喝白水吃茶葉好。”
賒月有些惱火,“先前周先生抓我入袖,借些月色月魄,好偽裝去往那月宮,也就罷了,是我技不如人,沒什么好說道的。可這煮茶喝茶,多大事兒,周先生都要如此斤斤計較?”
周密笑道:“好好好,為喝茶一事,我與賒月姑娘道個歉。鱖魚清蒸滋味好些,再幫我和斐然煮一鍋米飯。其實臭鱖魚,別有風味,今天就算了,回頭我教你。”
賒月點點頭,自顧自忙碌去了,去船頭那邊,要找幾條啄食近水桃花更多的鱖魚,煮茶這種事情,太心累還不討喜。
斐然有些佩服這個姑娘的心比天大了,真是萬事不上心只顧吃喝游玩啊?
先前賒月在桐葉洲鎮妖樓外邊,給周密拘押入袖,生死不知,原來到最后只有斐然他一個外人擔憂,賒月自己反而渾然不當回事?這么一位奇女子,不曉得以后誰有福氣娶回家。
賒月忙去,斐然欲言又止,心中有太多疑問要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師兄切韻為何舍得赴死?在蠻荒天下,大妖何等惜命!
切韻趕赴扶搖洲戰場之前,原來與斐然的那番笑談,就是遺言。
周密從袖中摸出一方印章,丟給斐然,微笑道:“送你了。”
斐然接過手,并無玄妙。
在蠻荒天下自號老書蟲的文海周密,他最喜歡的一方私人藏書印,邊款篆文極多:手積書卷三百萬,天寒地凍我自娛。他年飽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魚。底款“饑不果腹老書蟲”。
只是這方印章,周密從不輕易取出鈐印書籍。
斐然曾經跟隨周密求學多年,見過那方印章兩次,印章材質并非天材地寶,拋開主人身份和刀工款文不說,真要單論印章材質的價格,恐怕連尋常書香門第富家翁的藏印都不如。
而當下斐然手中印章,正是此物。
周密打趣道:“印章材質,是我昔年離鄉路上隨便拾取的一塊山腳石,相較于白也贈劍,此物確實要禮輕幾分。”
斐然心弦緊繃,如臨大敵。
斐然問道:“周先生到底有沒有想過打贏這場仗?!”
周密笑問道:“還真沒想到斐然會是先有此問。”
時至今日,斐然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仙劍太白一分為四,白也竟然愿意將其中一份機緣,送給自己這個蠻荒天下的異類妖族。斐然自認與那白也毫無瓜葛,素昧平生,哪怕加上家鄉的師承,一樣與那位人間最得意沒有半點淵源。師尊和代師收徒的師兄切韻,都從未去過浩然天下,而白也也從未登上劍氣長城的城頭,事實上白也此生,甚至連倒懸山都未踏足半步。
周密為斐然解惑道:“白也以十四境修士遞出那最后一劍,氣象大亂,可能被他稍稍勘破天機幾分,興許是看到了某幅光陰畫卷,場景是光陰長河的未來渡口處,所以知道了你在我心目中,位置極為重要。”
斐然將那方印章輕輕放在手邊幾案上,說道:“周先生嫡傳弟子當中,劍修極多。”
周密收徒,眼光獨到,也愿意精心栽培,所以一眾嫡傳弟子當中,首徒綬臣,采瀅,同玄,桐蔭,魚藻,加上甲申帳流白,皆是劍修,并且都躋身了托月山百劍仙之列。
只有新收一個關門弟子,將木屐賜姓改名為周清高,才不是劍修。
周密笑道:“浩然儒生,自古藏書往往以外借他人為戒,有些書香門第的讀書人,往往在家族藏書的首尾,訓誡后世翻書的子孫,宜散財不可借書,有人甚至會在家規祖訓里邊,還會專門寫上一句嚇唬人的重話,‘鬻及借人,是為不孝’。”
斐然說道:“勞煩周先生,有話就直說。”
周密搖搖頭,雙指并攏,輕輕一抹,出現了一幅好似尺牘的山水畫卷。
天外戰場。
由無數顆星辰凝聚而成的一座漩渦當中,出現了一條雪白光柱,仿佛天地間最為精粹的劍光,直奔那位護著整座浩然天下的中年書生而去。
這幅懸在周密和斐然之間的畫卷,只是被些許大道真意的漣漪觸及,便砰然而碎。
斐然臉色鐵青。
因為斐然在內心深處,最仰慕浩然天下的禮圣!關于此事,斐然甚至在師兄切韻那邊,都從未提及半句一字。
周密笑容依舊,幫著斐然說出一番心聲言語:“天地有序,人間有法,眾生立命。萬事萬物,各行其道,相安無事。一切融洽!禮圣此舉,當然值得欽佩,事實上,在這件事上,我當年與你幾乎一模一樣,一樣最為尊敬禮圣。幾乎。”
既然被周密看破,斐然就不再藏掖,沉聲道:“在我眼中,儒家這位禮圣,才是三教所有圣人當中,最讓我佩服之人。因為他希望天地萬物,一切有靈眾生,用一種相對最小的代價,在浩然天下生存,繁衍生息,追求自由,修行登高,獲得更多的自由,在規矩之內,滿足適度的獸性,人性逐漸趨于純粹,最終近乎神性,卻又非神性,有靈眾生,還是有情眾生。人間燈火,緩緩上移,漸次登高,強者庇護弱者,引領弱者,禮圣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走出那個不增不減的既有之‘一’。”
斐然最后直視周密,說道:“我從來不覺得你周密可以做得比禮圣更好。”
周密笑問道:“既然如此,注定做不到更好了,那為何不去換一條道路,走得更高?或者干脆打碎重建,從頭再來,豈不是更加完善?一把鈍刀子的打殺萬年,無緣無故的死人,莫名其妙的怨懟,冤魂厲鬼不得解脫,一個個不知所謂的修道之人,還要衍生出無窮無盡斬殺不絕的化外天魔,這些都只是不被世人知道罷了,其實比起一場干脆利落的手起刀落,要死的更多,麻煩更多。”
周密抬起一手,手刀一斬,“快刀斬亂麻,亂麻皆碎去,天地重歸清明。”
斐然咬牙說道:“傳聞那位至圣先師,覺得世間若是千人一面,便是最大自私。”
周密收起手,“那你就憑本事來說服我,我在這里,就可以先答應一事,斐然可以既是新的禮圣,同時又是新的白澤,對待浩然天下的人族和蠻荒天下的妖族,由你來一視同仁。因為將來天地規矩,到底會變得如何,你斐然會擁有極大的權柄。除了一個我心中既定的大框架,此外所有脈絡,所有細節,都由你斐然一言決之,我絕不插手。”
你斐然不是由衷仰慕禮圣嗎?那你現在要不要抓住這個唾手可得的機會,自己來當?
斐然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說出心中一句積攢已久的言語,“我根本信不過一個‘大行問路斬樵之道’的周密!”
周密會心一笑,“拭目以待就是了。”
上古時代,禮圣親自定天象、法地儀,設五量,觀象授時,鑄鼎立文,創制歷書,是謂人族文明肇始。
被白澤敬稱為“小夫子”的禮圣,首次確定有據可查、有例可循的度量衡,計量長短,計算大小,測量輕重。此外還需要確定光陰刻度,勘驗天地四方,以“掬”之法,斗量山海和光陰長河,測算天地靈氣之多寡,訂立天干地支,時辰,十二月與二十四節氣。
度長短者,不失毫厘。命名五權,將五件器物分給五人,其中三人,即是諸子百家當中的陰陽家、術家、地理家的開山鼻祖。親手鑄造出人間第一枚銅錢和雪花錢。天成象,地成形,人成運,天地人各安其命,各行其道,又三才匯聚,道法融洽。大小,長短,輕重,高低,光陰,靈氣,這些原本虛無縹緲的詞匯,在禮圣手中,皆得以大道顯化為一件件實物。
所以在文廟內部,禮圣也會被笑稱為大賬房先生,其中也有一位陪祀圣賢,被譽為小賬房先生,掙的是實實在在的錢財,精于此道,不讓商家專美于前。
周密游歷蠻荒天下,在托月山與蠻荒天下大祖論道千年,雙方推衍出萬千可能,其中周密所求之事之一,不過是天翻地覆,萬物昏昏,陰陽無憑,無知無識,道無所依,那才是真正的禮崩樂壞,瓦釜雷鳴。最終由周密來重新制定天象法儀,重作干支以定日月度。在這等大道碾壓之下,裹挾萬事,所謂人心起伏,所謂滄海桑田,全部不值一提。
三人一起吃過了米飯就燉鱖魚,周密放下碗筷,突然沒來由笑道:“伏久者飛必高。開先者謝必早。”
當寶瓶洲那位只存一點靈光的青衫儒士笑問“賈生何在”之后。
周密站起身,笑答道:“周密在此。”
周密自顧自說道:“確實得做點什么了,好教浩然天下的讀書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
話說一半,周密站起身,笑望向斐然和賒月。
賒月說道:“知道十四境的神仙打架,是何等搬山倒海,翻天覆地?”
斐然瞥了眼一旁印章,輕聲道:“是開卷有益。”
三教諸子百家,藏書三百萬卷。
扶搖洲王座大妖白瑩,蠻荒天下切韻恩師“陸法言”,幾乎同時縮地山河,來到桐葉洲一座桃葉渡,踩在水面上。
周密一步跨出,與枯骨大妖白瑩先行合道,再走向腰懸一支竹笛的青衫老者,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賈生”,真正的文海周密。
昔年浩然有儒生,天姿敏捷,年幼時讀書,便數行并下,過目不忘,廢寢忘食,日夜讀書抄書,以至于形銷骨立,大病一場痊愈后,開始轉去修道,只為了有更長的陽壽,可以讀更多的書,偏要以有涯求無涯,儒生開始在心中書山,修道登高之時,身邊沒有傳道人,手邊無一本真正意義上的仙家秘笈,單憑心中所記的三教百家書籍,從浩然書海當中擷取精粹,將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語,硬生生拼湊出一部修行秘籍,在練氣士留人境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此后在心中顯化出無涯學海,以陰神遠游之姿,分出心神始終沉浸其中,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在此后漫長的遠游求學、修道生涯當中,繼續大肆搜羅書籍,追問百家學問根本宗旨,不斷擴大心中學海天地,以儒家學問,躋身的玉璞境,卻以道家“太虛為爐,日月為燭”之秘法,躋身仙人境,返璞歸真,又轉去精研佛家十六觀想,最終選擇其中白骨觀,得以躋身飛升境,再復以心中駁雜學問合道十四境,秘密吞并切韻恩師。
如今蠻荒天下新補了幾位王座,在扶搖洲一役過后,老面孔的那撥王座,其實所剩不多了。
在蛟龍溝與穗山遙遙對峙斗法不停歇的灰衣老者,托月山大祖。
擅自將王座抬升為第二高位的劍修蕭愻,根本不介意此事的文海周密,劍客劉叉。
去往南婆娑洲海域的仰止,她要針對那座屹立在一洲中部的鎮海樓,至于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則交給劉叉對付。
緋妃依舊位于寶瓶洲和桐葉洲之間的戰場上。
失去金甲拘束的牛刀,坐鎮金甲洲。
大妖五嶽,和那持一桿長槍、以一具高位神靈尸骸作為王座的家伙,都已身在南婆娑洲戰場。
以及那個負責針對玉圭宗和姜尚真的袁首,這頭王座大妖,也就是采芝山那邊,崔東山和純青嘴上所說的“咱們那位正陽山搬山老祖的小弟”。
此外荷花庵主,黃鸞,曜甲,切韻,白瑩,還要再加上蠻荒天下那個十四境的“陸法言”,都已經被周密“合道”。
在這其中,其實還有個金甲洲的飛升境人族,完顏老景。
要知道作為周密陽神身外身的王座白瑩,在蠻荒天下數千年間,又煉化妖族修士傀儡無數。
饑不果腹老書蟲?文海周密也好,浩然賈生也罷,一吃再吃,確實饑腸轆轆得可怕了。
周密一走。
賒月放下碗筷在小桌上,盤腿而坐,長呼出一口氣。
斐然笑道:“你也會怕啊?”
賒月白眼道:“我又不傻。裝不怕,沒問題,真不怕,做不到。”
姜尚真陳平安再加上個周先生,讀書人一個鳥樣,都可怕。
斐然還真沒辦法反駁。
賒月突然問道:“仙家米,燉鱖魚,魚湯拌飯,滋味咋樣?”
斐然無奈道:“不錯。”
他方才哪有心情吃飯喝湯。
只說親眼見到傳道恩師,讓他斐然作何感想?還怎么去恨周密?師父已是周密了。何況連師兄切韻都是周密了。事實上,若是將來大局已定,周密完全可以還給斐然一個師父和師兄。但是斐然都不敢確定,將來之斐然,到底會是誰。直到這一刻,斐然才有些理解那個離真的可悲之處。
賒月有些遺憾,“好歹是個讀過書的,也沒句文縐縐的好話。”
斐然躺在船頭,好像他的人生,從未如此心氣全無,頹然無力。
賒月說道:“別想太多,吃飽喝足走得遠。”
斐然說道:“很羨慕你。”
斐然坐起身,覆上那張有些戴習慣了的面皮,賒月只是瞥了一眼,就大怒:“把茶水和米飯魚湯都吐出來!”
斐然打算御風升空,要看一看那場大戰。
一場極有可能是十四境…巔峰的捉對廝殺。
一瞬間,斐然和賒月幾乎同時身體緊繃,不單單是因為周密去而復還,就站在了斐然身邊,更在于船頭另外那邊,還多出了一位極為陌生的青衫文士。
然后兩位讀書人,各自分別將斐然和賒月收入自己袖中。
周密笑道:“在我面前不告自取,死了都會活過來。”
青衫文士說道:“書看遍,全讀岔。自以為已經惟精惟一,內圣外王,所以說一個人太聰明也不好。”
周密提議道:“你舍不得半座寶瓶洲,我舍不得半座桐葉洲,不如都換個地方?”
天地轉換,兩人身處一座浩瀚書海當中。
不曾想下一刻,兩人又重返船頭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