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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章 萬事俱備只欠風雪

熊貓書庫    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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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錢登山之時,手攥一把竹黃裁紙刀,以拇指輕輕抵住竹刀柄,輕輕推出刀鞘,又輕輕按回。

  雖是一件文房清供裁紙刀樣式、青神山祖宗竹材質的竹刀,可若是用來對敵,由于青竹來此竹海洞天祖宗竹,就可算是一件極為壓勝妖魔鬼魅的法寶。

  岑鴛機剛好走樁下山,裴錢再次停下腳步,側身而立,為前者讓道,同時裴錢收竹刀入袖。

  在山巔臺階上,朱斂和米裕坐在那邊,各自飲酒,朱斂看著那一幕,感慨道:“大概就算她再重新行走一遍當年走過的江湖,哪怕是一模一樣的游歷路線,天底下還是再不會有個頭貼符箓、默念‘走路囂張,妖魔心慌’的黑炭小姑娘了。”

  在米裕原本的印象中,裴錢還是當年那個在劍氣長城碰到的小姑娘,古靈精怪,百無禁忌,當米裕再次與裴錢重逢在落魄山,確實比較驚訝,米裕這種略顯突兀的感受,其實與隋右邊相差不大。

  米裕登山后,對裴錢的所有了解,其實都來自陳暖樹和周米粒的平時閑聊,當然小米粒私底下與米裕每天一起巡山,聊得更多些,米裕每次大清早,不用出門,門外就會有個準時當門神的黑衣小姑娘,也不催促,就是在那邊等著。米裕曾經勸過小米粒不用在門口等,小姑娘卻說等人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啊,然后等著人又能馬上見著面就更幸福嘞。

  小米粒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無心之言,差點就要讓在家鄉醉臥云霞百年復百年的散淡劍仙,當場流出眼淚來。

  岑鴛機走樁到山門口后,擦了擦額頭汗水,暫作休歇,她坐在曹晴朗身旁竹椅上,輕聲道:“裴錢的變化這么大?”

  曹晴朗笑著點頭,沒有多說什么。曹晴朗根本不用回頭,就知道裴錢這會兒一定回頭望向山腳這邊,自己只要多說一個字,就要被記賬。

  以前陸先生說很多孩子的長大只在一瞬間,而很多人一輩子到最后就只是活成了個白頭發的孩子,當時曹晴朗完全無法理解。

  山巔臺階上,米裕喝了一口酒,突然說道:“相較于米粒和暖樹,我對裴錢實在談不上多喜歡,當然討厭肯定不至于。”

  朱斂點頭道:“很正常的事情,裴錢太聰明了,很多時候,過分的聰明,本身就是一把無鞘無柄的長劍,出劍傷人,握劍傷己。

  米裕自嘲道:“說句不要臉的話,落魄山有裴錢這樣一位純粹武夫,是讓我莫名其妙就安心幾分的事情。”

  落魄山,規矩不多卻個個大,為人處世太講道理,米裕憊懶散淡慣了,唯一能做事就是遞劍,難免覺得束手束腳,可以后若是裴錢率先下山不與人講理,他只需要跟上問劍與誰就是了,反而快意幾分。不然以后等到隱官大人一回家,好像就他米裕在落魄山混吃等死了這么多年,不像話。畢竟隱官大人的劍仙言語,沒幾個劍仙接得住。

  朱斂笑道:“劍修和武夫,到底不是讀書人,一個飛劍斬頭顱,一個撐開拳架對敵,沒什么不敢承認的,雙方求的就是無拘無束的大自在大自由,關于此事,我曾經與公子早早聊過不少…”

  米裕有些頭疼,舉起酒壺道:“你們聊你們的,不管聊出什么結果都別與我多說一句,我腦闊兒疼。”

  朱斂說道:“鴛機這丫頭,還有晴朗那孩子,可是我們落魄山為數不多的兩股清流,兩人所立,便是落魄山門風所在。”

  米裕疑惑道:“此話怎講?”

  朱斂笑而不語。

  米裕瞬間恍然大悟,拍手叫絕,嘖嘖低聲道:“有理有理。”

  裴錢沒有去往竹樓那邊,而是一直徒步登山。

  手中這把郁家老祖贈送、文圣老爺轉交給裴錢的竹黃裁紙刀,幫了她一個大忙,不然裴錢歸鄉跨三洲,就得一路當個名副其實的天大包袱齋,許多物件,說不得就只能寄放在郁狷夫那邊。不然財不露白一事,是師徒雙方最早就有的默契,有了這件咫尺物后,裴錢就得以清理家當,幫著螞蟻搬家挪窩,如今里邊裝有金甲洲戰場遺址,裴錢從妖族修士撿來的六十九件山上器物。

  先前在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那邊,裴錢取出了一位玉璞境妖族修士的鐵槍,半仙兵品秩,早先是老神仙于玄所贈,被裴錢以神人擂鼓式,雙拳打斷兩端皆似“鋒銳狹刀”的槍尖,就好像一下子變成了三件兵器,雙刀與鐵棍,再加上雷公山的雷法淬煉,品秩小有折損,卻不多,最終裴錢相當于白白多出半件半仙兵。

  當時看得沛阿香目瞪口呆,這個姓裴的小姑娘是不是掉錢眼里了?不過沛前輩以雷公山幫忙淬煉三物一事,裴錢打算給出一件法寶,當是彌補雷公山的損耗,沛阿香倒不至于如此斤斤計較,婉拒了裴錢,只說以后雷公廟與落魄山的習武練拳之人,多多切磋拳法、砥礪武道即可,如果還有機會江湖偶遇,說不定相互間還可以有個照應,兩脈子弟,只需要各自報上名號,便是江湖朋友了。

  裴錢當時神采奕奕,問道:“沛前輩,當真可以嗎?”

  沛阿香笑道:“有何不可,落魄山瞧不起雷公廟?”

  當裴錢稍稍打開關于那塊禁制碑的心結后,重新審視自己的這趟四洲遠游,裴錢發現自己好像其實原來是做了些事情的,并非真的一事無成。

  就像幫著落魄山和馬湖府雷公廟一脈,從兩座原本陌路的山頭,因此變得親近幾分。

  而且一起與她和郁狷夫一起撤離戰場的金甲洲七位上五境練氣士,三十一位地仙,還有更多曾經一起并肩作戰的山上修士,都知道了來自寶瓶洲的武夫裴錢,一個在金甲洲中部曾以最強二字躋身山巔境的年輕女子,是某座山頭某人的開山大弟子。待人接物尚可,最少不缺該有的禮數,不是那種家教極差之人,至少裴錢雙拳所向,一直唯有戰場強敵。

  至于某人到底是誰,某座山頭到底在何處,裴錢則一直藏掖起來,不愿多說,也不敢多說,害怕會帶給師父和落魄山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老廚子曾經叮囑過裴錢,同樣一個純粹武夫,許多金身境招惹的意外和麻煩,唯有遠游境甚至是山巔境才能親消之。

  這其實與師父當年教誨“行走江湖,我先跌兩三境界,不成敬意”,有異曲同工之妙。

  到了山巔附近,離著老廚子和米裕還有好幾級臺階,裴錢停步抱拳,主要還是這位劍氣長城的劍仙前輩,如今尚未在霽色峰祖師堂敬香拜掛像,不然裴錢也就不用如此刻意講究繁文縟節了。然后裴錢將手中那把裁紙刀丟給朱斂,聚音成線,與老廚子詳細說了打開禁制的開山之法。

  朱斂心神沉浸其中片刻,笑道:“七十余件山上重寶,以后再與李槐文斗,豈不是穩贏了。”

  裴錢輕輕搖頭。

  這種小時候的幼稚打鬧,以后肯定不會再有了。大概所謂的長大,就是兒時的一件件趣事,排著隊一一變得不那么有趣。

  裴錢不再聚音成線與老廚子私底下言語,而是直接開口說道:“除了裁紙刀本身,再就是雙刀和鐵棍三件,我都留下,其余都充公,勞煩那位韋先生幫忙勘驗品秩和估個價,該賣賣,該留留,都隨意。”

  朱斂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暖樹和米粒那邊的禮物,你都沒送。”

  裴錢笑道:“早有準備,兩不妨礙。”

  朱斂點頭道:“成,那就這么定了。過幾天,蓮藕福地會有件大事,馬上就要晉升上等福地,你先別著急下山遠游。種夫子很快就會返回山上,到時候我們一起走趟福地,除了魏山君和劉島主,還有老龍城范二和孫嘉樹,也會前來觀禮,大伙兒一起親眼見證福地的品秩抬升。”

  裴錢說道:“沒問題。”

  在裴錢就要轉身的時候,朱斂突然笑瞇瞇說道:“米劍仙說不太喜歡你。”

  裴錢哦了一聲,只是說道:“米前輩真心喜歡暖樹姐姐和小米粒就很夠了。”

  米裕一臉黃泥糊臉糊褲襠、擦不是不擦也不是的尷尬表情。

  裴錢又與雙方一抱拳,就此告辭離去。

  在裴錢從山腰岔路轉向竹樓那邊去,米裕無奈道:“朱老弟,你這就不厚道了啊。”

  朱斂笑道:“說開了才好,你以為裴錢不清楚此事?你以為裴錢在意米兄的順眼還是不順眼?”

  米裕釋然,“是我自作多情了。”

  朱斂安慰道:“自古多情多自擾,此間滋味,無情人不解風情。”

  深夜時分,竹樓那邊,裴錢獨自坐在懸崖畔,雙腳垂在崖外。

  小米粒好像是睡不著覺,干脆就不睡了,拎起金扁擔和綠竹杖,早早去了裴錢大門口那邊站著,一邊打盹一邊等著天明。

  耳朵微動,周米粒立即睜開眼睛,瞧見地上有顆雪花錢,小米粒晃了晃腦袋,確定自己不是眼花之后,趕緊環顧四周,使勁皺起兩條小眉毛,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撿起,再起身一個蹦跳,旋轉身軀,輕輕將雪花錢丟入裴錢院子里邊。輕輕拍掌,大功告成,等到周米粒轉身,結果發現地上竟然又多出一顆雪花錢,小姑娘這次趴在地上,撅屁股繞行一圈,好不容易確定那顆神仙錢與前邊那顆多半是走散的兄弟姐妹,周米粒趴在地上,雙手托住腮幫,使勁盯著那顆神仙錢,這事兒太怪了,裴錢一回家天上就掉錢,她得好好琢磨琢磨,至于金扁擔和行山杖已經與黑衣小姑娘,一起合力臨時為神仙錢搭了個小窩,免得神仙錢長腳跑路。裴錢以前可是信誓旦旦說過,天底下的銀錠兒,真會長腳去串門的。

  有人在高處問道:“嘛呢,地上有錢撿啊?”

  周米粒先是一個餓虎撲羊趴在神仙錢上,然后驀然笑起來,原來是裴錢坐在院子墻頭上,小米粒立即從攥住雪花錢,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剛要邀功,裴錢雙指捻起一顆雪花錢,輕輕搖晃,板起臉問道:“剛才誰拿錢砸我,小米粒你瞧見是誰么?”

  周米粒使勁搖頭,“么得么得,么得瞧見,天地良心,萬一是暖樹姐姐路過撿錢哩,天曉得嘞。我剛才一直站門口打盹,這不夢游到地上睡覺都不知道嘞。”

  裴錢問道:“暖樹姐姐會亂丟東西?”

  周米粒立即改口道:“景清景清!可能是景清,他說自己最視金錢如糞土…肯定是景清吃了裴錢你那么多炒板栗,又不好意思給錢,就偷偷過來送錢,唉,景清也是好心,也怪我看門不力…”

  裴錢跳下墻頭,帶著小米粒重新去往竹樓,一起坐在崖畔,最后黑衣小姑娘實在有些困了,就趴在年輕女子的腿上,熟睡過去。

  天邊泛起魚肚白,先是米粒之光,然后大放光明。

  當時在裴錢離去后,朱斂得了那把竹黃裁紙刀,立即去了一趟賬房,找到韋文龍,合計了一下裴錢那把裁紙刀咫尺物里邊的物件估價,只是有些來歷不明、禁制森嚴的山上法寶,韋文龍終究境界不高,也吃不準品秩和價格,擔心在牛角山渡口包袱齋那邊給不小心賤賣了,再被山上外人撿漏,哪怕落魄山最終選擇自家珍藏起來,也總不能不知曉珍稀程度,就只是放在那邊吃灰塵,這會讓韋文龍道心不穩,萬事萬物,得有了確切價格,才能讓韋文龍心安,至于是過手再賣出掙錢,還是留下待價而沽最終賣出高價或是天價,反而不重要。

  韋文龍享受的是那個掙錢的過程。

  所以朱斂只好又勞駕長命道友來此,這位落魄山板上釘釘的“掌律祖師”,與錢和財運有關的某些本命神通,確實不講理。

  長命幫著韋文龍查漏補缺,重新估價了三件被誤認為是上等靈器的攻伐重寶,不過還是有多幾樣山上物件,長命不敢確定真實價值。

  最后長命給了一個六十九件山上最終估價,是一個天價。

  需要以谷雨錢來折算,而且還帶個千字。

  以至于長命笑瞇瞇道:“一事歸一事,拜劍臺記個小過,此事必須為裴錢記一大功。落魄山賺錢一事,就目前來看,除了主人,就數裴錢最賣力了。”

  朱斂搓手笑道:“畢竟是我家公子的開山大弟子嘛。”

  朱斂隨即問道:“不如我再喊來魏兄和米兄,再確定一下?長命道友的總價估量,肯定沒差了,至多就是百顆谷雨錢的出入,但是具體落在單個物件上,還是美中不足。一旦敲定了,說不定可以又白白多出兩三百顆谷雨錢的收入。”

  畢竟長命道友的估價,只是七十余物件本身的價值估算,而山上買賣,尤其是宗字頭出身的譜牒仙師,越是年輕的,一個比一個越錢多壓手,出手闊綽,只看是否心頭好。

  涉及落魄山財運增長一事,長命心情不錯,打趣道:“你倒是心疼裴錢。”

朱斂如此小心謹慎,除了為落魄山多掙谷雨錢錢,可歸根結底,其  實還是不愿裴錢吃半點虧。

  朱斂哈哈大笑。

  片刻之后,除了落魄山大管家,掌律祖師,賬房先生。又有兩位來此,自家人米劍仙,與那位任勞任怨隨叫隨到、不辭辛苦趕來別家山頭的魏山君。

  魏檗一一勘驗過眾多山上靈器,其中兩件,比較魏檗感興趣的,是一個樣式古怪的石磨碾子,一塊更不起眼的方巾。

  魏檗微笑不已,說既然成雙成對了,就該將它們視為兩件法寶,是一種在浩然天下已經失傳已久的古老篆文,兩物分別篆文“金法曹”和“司職方”。加上昔年朱斂家鄉藕花福地,不知為何從無“斗茶”習俗,若非如此,朱斂是絕對不會讓他魏檗來撿漏的,因為琴棋書畫在內,一切只要涉及風花雪月一事,朱斂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韋文龍得知這樁內幕后,立即望向朱斂,都不用韋文龍言語心中所想,朱斂就已經雙手負后,看來早有腹稿,立即脫口而出道:“茶碾子兩側,我來補上兩句銘文。”

  “碾聲鏗然,一皆有法,使強梗者不得殊軌亂轍,吾乃金法曹。”

  “琴瑟和鳴,四山擁翳,使孱弱者行此道路無恙,與君笑春風。”

  “至于這塊方巾,我來銘文也可,讓那崔先生以行草寫就亦可。酷暑山中,羽扇綸巾,涼綠樹蔭,竹椅高臥,紅袖淡淡妝,清茶融融風,溪漲青山拂人面,月趕繁星落滿肩。白云數片船橫渡口,飛鳥一聲笛起山前。真真好山好水好茶好心一雙人。”

  韋文龍點頭道:“如此一來,兩物不單賣,各以法寶計價不說,價格還要翻一番才算公道。”

  米裕呆若木雞站在一旁。

  他娘的還能這么掙錢?你們幾個的默契又是怎么來的?我難道不是與文龍老弟一起來的落魄山?

  所幸米劍仙今夜沒有白走一趟,將其中兩件跌境為上等靈器的舊法寶之物,重新拔高為貨真價實的頭等法寶品秩。

  其中一把劍身兩側各有銘文“細眉”、“月暈”的無鞘長劍,曾是蠻荒天下一位妖族劍仙的心愛佩劍,后來修為一高,淪為雞肋之物,就轉送了劍術嫡傳弟子,最終一路輾轉不定,落入別家,失去了傳承有序的說法,以至于如今連劍鞘都消失無蹤,但是這把從不以殺力巨大著稱的長劍,傳聞真正妙處,在于月暈劍光可以凝為一位名為“細眉”的傀儡劍侍,女子音容相貌,“拓印取法”于蠻荒天下一位本土女子劍仙,現世后相當于一位龍門境劍修的戰力,對于某位上五境劍仙主人而言,這等女子傀儡,自然就只剩下賞心悅目而已,可對任何一位地仙修士而言,一旦與人捉對廝殺,憑空多出一位戰力相當于金丹修士、且全然不畏死、更可多次“兵解轉世”的貼身侍女,那就是一記無理手和勝負手。

  米裕單手持劍,抖出一個劍花,另外一手雙指并攏,先拘了些窗外月色在指尖,然后輕輕抵住劍柄,再以月色和劍氣共同“洗劍”。

  劍光與月色一起流淌,傾瀉在地,轉瞬之間便有一位細眉女子,亭亭玉立在眾人眼前,她身披一件布滿云水煙霞氣的雪白衣裳。

  面容清冷,一雙眼眸略顯呆板,最終望向米裕,動作僵硬,施了個萬福。

  當米裕收攏全部劍氣,女子便身形消散,重歸長劍。

  米裕將長劍放回桌上,抓起件原本黯淡無光的殘破法袍,稍稍放在臨近窗口處,米裕輕輕抖動法袍,剎那之間,金色翠色交相輝映,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在淺淡月色映照下,變得熠熠光彩。

  米裕隨后道破天機,這件法袍,品相大毀不假,但卻是以蠻荒天下宗門金翠城的壓箱底“云麾緙絲,通經斷緯”手法,精心織造而成,而金翠城的立身之本,就是為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龍袍,錦上添花,才使得女修居多的金翠城,能夠不受眾多大妖肆意侵襲。

  米裕笑道:“放在日光和月光這些光源映照下,金翠兩色相交處就會透光,波光粼粼,如水紋漣漪,透過法袍而出的晝夜兩種水紋光色,又各有不同,被譽為‘水路分陰陽’,夜間水路,湍瀨潺湲,白晝水路,曦光澄澈,能夠讓某些修行旁門秘術而不宜白日曝光的練氣士,變得日煉夜煉皆可。所以北俱蘆洲那座彩雀府,與金翠城有點相似,立身之本,都是法袍。”

  韋文龍與一旁魏山君試探性問道:“城隍爺、文武廟英靈這類陰冥官吏,若是披掛此袍,豈不是就能夠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以‘人身’巡游陽間?”

  魏檗點頭道:“當然可以。只不過我們無法掌握金翠城的真正秘術禁制,難以縫制出真正的金翠城法袍。除了司職白晝巡查的日游神,其余城隍閣、文武廟大小胥吏官差,這類法袍穿戴在身,效果并不顯著。”

  韋文龍點頭,心思急轉,緩緩道:“最值錢的還是這件法袍蘊藏的緙絲經緯術,哪怕無法涉及金翠城縫制法衣的大道根本,可只要稍稍沾邊,就會不愁銷路,哪怕如魏山君所說效果微小,可每當晝夜交替時分,夜游神哪怕提前離開衙門一刻鐘都是好事,手有余錢,以此與同僚顯擺一二,也是一樁美事…”

  說到這里,韋文龍明顯語氣凝滯幾分。

  北岳地界,譜牒仙師興許還湊合,不管真窮還是假窮,私底下到底還敢與患難兄弟們哭窮幾句。

  可是整個大驪北地,大大小小的山水神靈,都是披云山轄下官吏,誰還敢說自己手有余錢?上桿子去披云山喝那魏山君的夜游宴討要幾杯美酒喝嗎?關鍵是一個個可憐兮兮,連哭窮都沒膽子。

  韋文龍只得迅速轉移話題,“我們可以與彩雀府做一樁買賣,交情歸交情,買賣是買賣。我們以這件‘祖宗’法袍,和一門金翠城織造術法,事后分賬,大可以與彩雀府討要三成利潤。這門織造術,既然我們拆解得出來,藏是藏不住的,肯定很快就會被外人模仿,所以彩雀府要一鼓作氣推出成百上千件,再讓披麻宗、浮萍劍湖或是太徽劍宗一起幫忙售賣,到時候其它仙家買了幾件去拆解術法,有樣學樣,一些個小山頭,我們與彩雀府,攔是肯定攔不住了,也無需去斷人財路,就當攢下一份雙方心知肚明的香火情。可是北俱蘆洲瓊林宗這般生意做得極大的仙家府邸,如果想要公然售賣這類法袍,那就要掂量掂量我們幾方勢力的一起追責了。”

  朱斂笑道:“這樁買賣,不用麻煩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了,到底是欠人情的事,不值當。回頭咱們就讓米兄走趟彩雀府,在那邊當個掛名供奉,屆時瓊林宗敢賣法袍,米劍仙就去問劍砥礪山。真鬧出事情了,米兄就御劍找人喝酒去,找劉宗主或是酈宗主都沒有問題,就當是避避風頭。”

  米裕笑瞇瞇道:“極好極好。”

  朱斂坦承道:“只是如此一來,用的是彩雀府掛名供奉余米的人情。還要小心不要連累彩雀府。”

  米裕笑道:“‘余米’攢那人情有何用,毫無意義的事情。至于彩雀府的仙子姐姐妹妹們,我哪里舍得讓她們受傷分毫,出劍前后,都會先好好思量一番。”

  朱斂瞥了眼桌上那件金翠城法袍和那把“細眉”長劍,輕聲問道:“長命道友,韋先生,除了將合情合理的三成利潤,主動與彩雀府降為兩成,我還打算以落魄山的名義,將這把劍贈送給云上城練氣士徐杏酒,作為他的護道之物,你們意下如何?”

  云上城其實在北俱蘆洲那條東南商貿路線上,雖然也算后續添補上的一份子,只是始終比較有心無力,因為云上城無論是師門底蘊,還是修士境界,都遠遠比不上骸骨灘披麻宗和春露圃這樣的大仙家,甚至相較于彩雀府,都顯得與落魄山在錢財一事上關聯不深,但是那座云上城,從城主沈震澤,到兩位嫡傳弟子,道侶徐杏酒和趙青紈,對落魄山都極為友善親近,有十分氣力,就出十分財力人力物力,卻也從不打腫臉充胖子,就連魏檗都說這樣的山上盟友,千金難買萬金不換。

  加上遠游北俱蘆洲的漁翁先生,先將嫡傳弟子留在了彩雀府之外,就帶著不記名弟子趙樹下,一起去了云上城。畢竟彩雀府脂粉氣重了點,山上山下多是女子修士,老先生終究要避嫌幾分。

  “問酒翩然峰”的風氣,起始于落魄山年輕山主,然后添磚加瓦的,第一個太徽劍宗外人,正是云上城徐杏酒,金烏宮新晉元嬰劍修,柳質清緊隨其后,在那之后,還有南下骸骨灘路上,專程帶著一位止境武夫和一位劍仙走了趟太徽劍宗的武夫李二。武夫正是那個當年習武走火入魔的老武夫王赴愬,老人先在獅子峰地界,只因為幾句肺腑之言,就挨了晚輩李二一頓揍,還好能夠與同行劍仙,在那太徽劍宗翩然峰,喝了一場“問拳問劍太徽劍宗,都不如問酒翩然峰”的酒水。

  被那王赴愬和劍仙兩個大嘴巴的推波助瀾,一來二去,問酒翩然峰,就成了如今北俱蘆洲的一股“歪風邪氣”,以至于酈采回到北俱蘆洲第一件事,都不是重返浮萍劍湖,而是直接帶酒去往太徽劍宗,所幸劉景龍當時已經下山遠游,才逃過一劫。

  長命問道:“是做長線生意,還是人情往來?”

  朱斂笑道:“純屬人情,不涉及生意買賣。”

  長命說道:“那我無異議。”

  韋文龍點頭道:“附議掌律。”

  “我稍后會與兩位詳細說那云上城舊事。”

  然后朱斂望向米大劍仙。

  米裕還挺樂呵,今兒真是個黃道吉日,總算幫上落魄山一點小忙了,回去得記下來,此刻笑呵呵道:“同理同理。”

  言語過后,米裕一時間恍惚重新置身于避暑行宮。

  長命道友先行離去,腰間懸佩龍泉劍宗打造的數枚劍符,就快跟小管家陳暖樹的鑰匙串差不多了,反正山上無事,長命就買著玩,以后等到祖師堂譜牒弟子一多,她可以按例分發。

  長命與阮秀天生親近,所以龍泉劍宗那邊,阮秀應該是打過招呼了,所以對此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再者長命每次花錢買劍符,都按自己訂立的照規矩走,每次購買劍符,都比上一次價錢翻一番,長命不太舍得開銷神仙錢,都是拿自行鑄造的金精銅錢來換。

  阮邛是出了名的對落魄山誰都沒有笑臉,以前只有裴錢是個例外,如今長命道友也算半個例外了,笑臉還是沒有,不過雙方偶爾在山上遇到了,卻會與這位長命道友點點頭。

  朱斂最后對魏檗說道:“魏兄難得大駕光臨,老規矩,瓜子就酒?”

  魏檗笑問道:“難得?”

  朱斂笑答道:“這不是為了襯托出魏兄的山君身份嘛。”

  魏檗與那長命道友先后施展神通,離開落魄山。

  朱斂將法袍和長劍交給米裕,“有勞米兄走趟北俱蘆洲了。”

  米裕提醒道:“朱老弟,隱官大人一回山頭,千萬記得立即飛劍傳信彩雀府啊。”

  朱斂笑著答應下來。

  朱斂離開韋文龍所在的賬房院落后,獨自在落魄山上散步,去了山巔,那處舊山神廟,暫時還沒想好如何妥善處置,此地位于落魄山之巔,山上忌諱比較多。

  有些想念大風兄弟,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好些神仙書的關鍵書頁,彩繪圖案都是輕輕折疊書角的,這就是朱斂的善解人意了。

  以往每次大風兄弟每次登山借書,輕輕一抖,書好書壞,只看那書角折疊的數量多寡,一眼便知。大風兄弟上山腳步匆匆,下山更匆匆。

  在天微微亮時分,朱斂下山去往竹樓那邊,看到了裴錢和周米粒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朱斂放輕腳步,坐在一旁,小米粒還在酣睡,睡得格外香甜。大人有大人的復雜心思,小水怪有小水怪的心事,落在各自心頭,分量其實一般重。

  朱斂聚音成線,與裴錢說了昨夜那樁賬房議事的結果。

  裴錢知道老廚子的用意,是要自己不要忽略掌律長命和劍仙米裕,他們為落魄山的付出。

  朱斂說道:“心里好受些了?”

  裴錢點點頭。

  朱斂笑道:“有件事,得與你征詢一下。”

  老廚子說完之后,裴錢說道:“我沒什么意見。”

  朱斂眺望崖外風光,“看不厭山重水復一樣風景的,可能就只有我們的小米粒了。人生路上,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就可以走得慢些。有些人個子高,人心向陽而生,身影被拉得長長的,鋪在身后的道路上,就能夠讓身后的孩子們一直躲在蔭涼中,躲過大日曝曬,躲過風吹雨打。那么一個人不得不長大的遺憾,就不至于那么那么的讓你我難以釋懷了。”

  裴錢輕輕揉著小米粒的腦袋,“懂了。”

  沉默片刻,裴錢轉過頭,赧顏道:“拜劍臺一事,與你誠心道個歉。”

朱斂雙眼瞇起,雙拳虛握,輕放膝蓋,神色溫柔,“多此一舉。小看老廚子的心胸了不  是?”

  裴錢跟著老廚子一起望向遠方,“老廚子介不介意,與裴錢有無此心,愿不愿當面道歉,是兩回事。”

  朱斂微笑道:“公子教拳法好,教道理更好。”

  裴錢會心一笑,“這趟出門遠游,走了好些路,還是老廚子最會說話。”

  朱斂笑道:“打小鐵骨錚錚、從不見風使舵嘛。”

  裴錢呵呵一笑。

  裴錢突然問道:“那座狐國,要不要我在下山之前,先去偷偷逛一圈?”

  朱斂搖頭道:“肯定有些清風城許氏安插的棋子藏在里邊,有些沛湘已經拘押起來,或是派遣心腹暗中盯梢。至于剩下一些,這位狐國之主都察覺不到,所以將狐國安置在蓮藕福地是最好的,折騰不出什么花頭。你不用太擔心,道理很淺顯,許氏打死都想不到狐國會搬遷別處,所以最為重要的狐國棋子,更多是在氣力上有優勢,主要用來掣肘一位元嬰境修為的狐國之主,說句難聽的,讓陳靈均和泓下去狐國待著,就能打消意外了,至于一些個心機手段,只要那些棋子敢動,我就能夠順藤摸瓜,一一找出,根本不怕他們如何與我們斗心斗力。等到新狐國大勢已成,許多原本屬于變數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就會順勢融入大勢當中。”

  裴錢猶豫不決。

  朱斂笑道:“是覺得我太拖泥帶水了,與那狐國之主沛湘夫人,不夠殺伐果決,干脆利落?或是覺得我對那沛湘私心過重,是因為擔心她在落魄山不討好,反而因此積攢隱患,將來諸多小意外累加,變成一樁大變故?并非如此,要真正讓人心服口服,光靠氣力和威勢是不夠的。若是落魄山是你我剛到那會兒,我當然會以雷霆之勢鎮壓種種起伏心思,但是如今,落魄山已經有底氣和底蘊,來徐徐圖之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單是我們要以此對待世界,當世界如此看待我的時候,也要理解和接受。”

  “這個道理,我當然懂,只是未必多在乎,藕花福地內外的朱斂,都是如此。只是公子很在乎,整個落魄山就自然而然跟著在意起來。”

  “規矩之內,要給人心一些足夠的彈性,容得對方在大是大非兩條線之間,有些對和錯。”

  “這些話,原本都是要等到沛湘主動與落魄山提及狐國‘文運’一事,我才會對她說的誠摯言語,這會兒就當是先與你嘮叨幾句大道理好了,你聽過就算。”

  裴錢點頭道:“讓曹晴朗丟錢福地一事,我就不記你的賬了。”

  朱斂氣笑道:“敢情我要是不說這番話,還要被你記賬在冊?”

  裴錢理直氣壯道:“我那幾箱子賬本,可是連我師父都不會去翻的,老廚子你更管不著。”

  朱斂好奇問道:“是在哪里躋身的山巔境?皚皚洲?”

  在雷公廟那邊,裴錢有過飛劍傳信落魄山,那是裴錢寄出的最后一封家書,當時裴錢還只是遠游境。

  裴錢搖頭道:“除了更早在皚皚洲北邊冰原遇上的謝劍仙,還有幫我寄信的馬湖府雷公廟,阿香前輩和歲余姐姐都是真正的好人,加上我當時遠游境的底子也沒多牢固,就沒想著破境了,我是在金甲洲那邊破的境,因為在溪姐姐說守不住了,與其留給蠻荒天下那幫畜生,不如我先搶過來,求個落袋為安,也就是我沒本事連續破境,不然按照在溪姐姐的說法,一旦從山巔境以天下最強身份,躋身止境,武運之大,超乎想象,八境躋身九境,根本沒法比,而且當時金甲洲半是浩然半是蠻荒,只要得了最強二字,我就能夠學師父那樣,從蠻荒天下本土爭奪武運在身,天底下沒有比這更無本萬利的買賣了,所以那會兒不管是自己一個人練拳,還是去戰場上出拳殺敵,我都很專心,就像…”

  裴錢轉過頭,看了眼竹樓二樓。

  練拳最吃虧的歲月,都在那邊。

  苦到好像這輩子的苦頭都吃完了。

  崔爺爺走后,裴錢獨自一路跨洲遠游,哪怕是在那金甲洲戰場,不管如何廝殺慘烈,裴錢其實都沒覺得如何煎熬。

  裴錢收回視線后,問道:“老廚子,崔爺爺也算遠游去了,對吧?”

  朱斂嘆了口氣,“大概如此。”

  突然有顆腦袋從崖畔探出,從眼角各自擠出一粒淚花兒,然后仰頭悲憤道:“那美若天仙不黑炭的家伙,你速速還我可敬可愛的大師姐!”

  小米粒打了個激靈,一下子給吵醒過來,一臉茫然,“裴錢裴錢,我咋個聽見大白鵝的聲音了?”

  裴錢笑道:“沒有的事。”

  那只大白鵝方才給裴錢一腳踹下了懸崖。

  崔東山趴在一朵不知從哪來的白云床褥上,緩緩升空,鳧水劃船而至,嬉笑道:“大師姐,小米粒,老廚子,想不想我啊。”

  小米粒坐直身體,雙手合掌,喃喃道:“好夢好夢,我再打個盹兒。”

  崔東山蹲在裴錢身邊,肩頭一高一低,使勁后仰看著裴錢,“大師姐,你咋個回事嘛,都比小師兄個兒高了。”

  小米粒立即睜開眼睛,起身跑到崔東山身邊,站在一旁,伸手比劃了一下雙方個頭,哈哈大笑道:“一連串的哦豁,大白鵝真是你啊,慘兮兮,從個兒第一高變成第二高哩,我的名次就沒降嘞,別傷心別傷心,我把樂呵借你樂呵啊。”

  崔東山笑瞇瞇點頭,“還是小米粒好啊。”

  小米粒如臨大敵,趕緊使眼色,嘛呢嘛呢,裴錢那邊的小賬本,就數她那本最少了。當然暖樹姐姐是連賬本都沒有的。

  崔東山哼哼唧唧,一個抖肩,就要震撼起身,給小米粒趕緊雙手按住,崔東山一番掙扎,只得頹然作罷。

  朱斂看了眼崔東山,又看了看裴錢。

  裴錢則看了看朱斂,再看了看大白鵝。

  崔東山笑道:“曹晴朗就曹晴朗好了,我又沒意見的。”

  朱斂說道:“那福地就今兒開工了?本該前來觀禮之人,各有各忙,雖然人沒到,但是禮物沒少。”

  崔東山笑道:“今日宜動土上梁,宜祭祀訂盟,宜納采嫁娶,萬事皆宜。不然你以為我為何專程今天趕來?”

  朱斂問道:“竹樓后邊那處池塘?”

  崔東山笑道:“關入蓮藕福地才好,省去我的一門禁制,說不定還有一份意外之喜的還禮。”

  今天對于落魄山而言,是一個注定要載入祖師堂譜牒史冊的的大日子。

  哪怕年輕山主不在山上,也實在是拖延不得了。

  魏檗作為北岳山君,依舊負責打開梧桐傘的福地入口,一行人陸續走入蓮藕福地。

  山巔境武夫朱斂,山巔境裴錢,仙人境崔東山,觀海境練氣士曹晴朗。

  一個玉璞境瓶頸大如天、到了瓶頸都好似尋常劍仙剛剛躋身玉璞的劍修米裕。

  仿佛天生便擁有玉璞境神通的落魄山掌律長命,三場金色大雨從天幕落在人間后,她如今境界,是個謎。

  倒懸山春幡齋出身的金丹修士韋文龍,走瀆成功的陳靈均,走水走過一河四江的泓下。

  小管家陳暖樹,和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

  以及本身就已經身在福地的狐國之主沛湘,察覺到天幕處故意泄露給她的一絲異象,立即從擱置在松籟國邊境線上新狐國,御風升空,與落魄山眾人施了個萬福,最后她選擇站在最邊緣地帶的泓下身旁。

  其實這次一舉提升福地品秩,老夫子種秋,元嬰劍修崔嵬等等,都與年輕山主一樣缺席。

  有些則是暫時不宜牽扯太深,例如張嘉貞、蔣去,騎龍巷壓歲鋪子代掌柜石柔。

  朱斂笑著交給曹晴朗一只錢袋子。

  曹晴朗大為意外,然后搖頭道:“讓小師兄或是裴錢來吧。”

  裴錢默不作聲。

  崔東山笑道:“境界低的來,比較討喜討吉利。”

  曹晴朗無言以對。

  朱斂也沒有收回手,曹晴朗只好深呼吸一口氣,接過那只錢袋子,捻出其中一枚谷雨錢,環顧四周。

  裴錢說道:“總計八十一顆谷雨錢,慢慢砸錢就是了。”

  崔東山先掐訣,異象浮現天地間。

  蓮藕福地,水井洞天,洞天福地相銜接。

  然后崔東山攤開手心,將懸在手心寸余高度的一座袖珍水塘,輕輕一吹,落在了福地中央處的山腳,落地扎根,驀然大如湖泊,水中生發出一支搖曳生姿的紫金蓮花,片片荷葉皆大如數畝地,蓮花暫時只是含苞待放,尚未全開,隨風搖曳,一朵紫金色的花苞,將開未開。

  不過蓮藕福地本土練氣士當中,唯有躋身了金丹客,才可以看出個模糊大概,只不過福地如今暫時還沒有地仙修士。

  曹晴朗攥緊一顆谷雨錢,煉化為靈氣,輕輕松開手掌。

  靈氣四散天地間。

  魏檗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一只金黃色的小螃蟹,小家伙先前莫名其妙得了一道法旨走江化蛟去,讓小螃蟹到了大瀆水中,急得團團轉,李希圣就忍住笑,當是幫著小寶瓶完成了一個與小家伙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又將其從大瀆水中押回手心,最后轉贈披云山魏山君,代為贈送福地,并且明言擱放在池塘中,作為那棵紫金蓮的護水使。

  小螃蟹墜入池塘中,背脊之上,那句符箓法旨的金光一閃而逝,小家伙驀然褪去蟹殼,變作一座好似龍宮的巨大府邸,緩緩沉在水底。

  崔東山則抖了抖袖子,施展袖里乾坤神通,不斷有一粒粒虬珠如雨落人間,紛紛去往福地人間的江河溪澗。

  這是那位青鐘夫人,也就是李柳“婢女”所贈,其實是淥水坑那座歇龍石的數千年珍藏,全給她一股腦送來了崔東山,反正此物在淥水坑不是什么稀罕物,對于世間任何一座福地的江河水運,卻是一等一的大補之物。

  一開始臃腫婦人還有些難為情,覺得有些顯出“珠黃”跡象的虬珠拿不出來,她想要篩選一通,只給些成色好的虬珠,結果被崔東山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不但虬珠全給了,又被崔東山討要了一件水法至寶。

  除此之外,骸骨灘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老真人桓云,浮萍劍湖酈采,太徽劍宗劉景龍,濟瀆靈源公沈霖,龍亭侯李源…

  趴地峰火龍真人,白云一脈,桃山一脈,指玄峰一脈,太霞一脈,皆有觀禮之物贈送落魄山。

  例如浮萍劍湖,總計十八大小湖泊,酈采就拿出了其中一座名為“云霧劍毫”的湖泊,水域不大,但是劍氣沛然,是浮萍劍湖地仙劍修的兩大淬劍處之一。

  又比如太徽劍宗,托付披麻宗,寄來了一座山峰,煉化為巴掌大小的袖珍山岳,真實大小,卻不輸灰蒙山。

  沈霖贈送了南薰水殿里邊,一大片連綿亭臺閣樓,李源則拿出了一條水運濃郁的蒼翠色河水。

  元來這小子也半點不吝嗇,這個更喜歡讀書的年輕武夫,在那中岳儲君之山,得到一樁仙緣,是整座破碎秘境,其中藏有兩道金書玉牒,龍氣盎然,破碎秘境無法搬遷,元來就將最為珍貴的金書玉牒寄到了落魄山。

  披云山山君魏檗,當然不會沒有表示。

  而以姜氏家主身份押注福地的落魄山供奉“周肥”,早早就在幫忙福地吸納流民之時,準備妥當了一份重禮。

  此外老龍城范家的年輕家主范二,孫家家主孫嘉樹,各自得到一封落魄山密信之后,都送來禮物。

  甚至是龍泉劍宗,阮邛都讓劉羨陽送了份重禮給落魄山。

  當曹晴朗丟擲出倒數第二顆谷雨錢后。

  天地齊鳴。

  曹晴朗如釋重負,然后這位青衫儒生,鄭重其事,向天地四方各作一揖。

  其余人等,亦是以此禮敬天地,或作揖或抱拳,或施了個萬福。

  一件件天材地寶,涌現人間各地。

  一樁樁修道機緣,更是層出不窮。

  一頭頭原本渾渾噩噩游曳不定的各地英靈鬼物,山澤精怪,紛紛凝聚出一粒真靈,或是找到真名雛形,開始開竅生出靈智,真正涉足修行之路。

  四國疆域,山水靈氣開始自行聚攏,成為一處處嶄新的風水寶地。不但如此,

  落魄山掌律長命打了個響指,一場金燦燦的滂沱大雨,如遵法旨,籠罩大地,潤澤人間山河千萬里。

  崔東山一個跳起,雙袖飄蕩,重復念叨“敕”字兩遍。

  各有一粒光亮去勢快若仙劍凌空。

  與此同時,日月一起懸空現身不說,還相較以往驀然明亮了幾分。

  飄然落地后,崔東山嘆息一聲。

  萬事俱備,只欠先生歸鄉。

  只欠一場不知何處的風雪,為落魄山帶回一個夜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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