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瓶牽馬走過一座座牌坊,去往河邊。
醇儒陳氏被譽為天下集牌坊大成者,韶光書院和繁露書院,都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更是浩然天下最為相鄰的兩座書院。其中繁露書院幾乎可謂醇儒陳氏的家學,夫子先生大半都姓陳。
紅衣女子腰系小酒壺,懸佩狹刀祥符,如今在這兩座書院,李寶瓶名氣不小,歸功于她的那種“認死理”,以及她與人辯論時那種超乎尋常的耐心,惹人厭不至于,惹人煩則真不算少,所以韶光、繁露兩座書院都認識了這位來自山崖書院的年輕女子,雖說如今寶瓶洲大隋高氏的山崖書院,名氣不小,可更多還是歸功于新任山長,是那叛出文脈、欺師滅祖的崔瀺,而不在山崖書院出了多少讀書種子,不在年輕一輩的君子賢人提出了什么名動中土的大好學問。所以如今儒家對于山崖書院的重返七十二之列,不是沒有異議。
繡虎崔瀺,當那大驪國師,能夠整合一洲之力抗衡妖族大軍,沒什么話可說,唯獨對于崔瀺擔任書院山長,還是有著不小的非議。
李寶瓶先前一人游歷中土神洲,逛過了大端、邵元幾大王朝,都在緊急備戰,各自抽調山巔修士和精銳兵馬,去往中土神洲的幾條主要沿海戰線,諸子百家練氣士,各展神通,一艘艘山岳渡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過境之時,能夠讓一座城池白晝驀然晦暗。相傳各家老祖都紛紛現世,只不過文廟這邊,至圣先師,禮圣,亞圣,文廟教主,還有其余儒家道統幾條文脈的開山圣人,都還是沒有露面。最終只有一位文廟副教主和三位大祭酒,在數洲之地奔走忙碌,經常能夠從山水邸報上看到他們出現在何方,與誰說了什么言語。
其實李寶瓶也不算獨自一人游歷山河,那個名叫許白的年輕練氣士,還是喜歡遠遠跟著李寶瓶,只不過如今這位被譽為“許仙”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被李希圣兩次縮地山河分別帶出千里、萬里之后,學聰明了,除了偶爾與李寶瓶一起乘坐渡船,在這之外,絕不露面,甚至都不會靠近李寶瓶,登船后,也絕不找她,年輕人就是喜歡傻愣愣站在船頭那邊癡等著,能夠遠遠看一眼心儀的紅衣姑娘就好。
先前乘坐跨洲渡船來南婆娑洲,李寶瓶有一次實在忍不住找到他,詢問許白你是不是給人牽了紅線?要不然你喜歡我什么?到底要怎樣你才能不喜歡我?
許白當時滿臉漲紅,接連回答了三個問題,說絕對沒有被牽紅線。什么都喜歡。除非我喜歡別的姑娘。
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確實是有那洪福齊天的天之驕子,桐葉洲的女冠黃庭,寶瓶洲的賀小涼,都是如此。
如今又有年輕十人當中,青冥天下那個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的年輕,以及一人獨占兩枚道祖葫蘆的劍修劉材。
候補十人當中,則以中土許白,與那寶瓶洲馬苦玄,在福緣一事上,最為得天獨厚,都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道機緣。
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又大多都經歷過或多或少的大道磨礪,就連那年紀最小的竹海洞天少女“純青”,登榜時才十六歲,作為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傳,都已經有過數場爭斗。唯獨許白,又與馬苦玄不太一樣,至今從無出手記錄,大概唯二兩次與他人“沖突”,結果運氣太好以至于運氣不那么好,許白直接遇到了李寶瓶的大哥,虧得許白是個全無勝負心的,頭回初出茅廬走江湖,就連敗兩場,心境依舊對此毫無掛礙,只求著別再遇上那位儒衫男子就好。
如今許白就身在繁露書院,年輕人心中唯一的疑惑,是李寶瓶所謂的小師叔,到底是何方神圣。為何李寶瓶那天最后會信誓旦旦說,以后等她見到了小師叔,就會讓許仙變成許不仙。那會兒的紅衣女子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小姑娘,可愛極了。許白覺得就算給她那小師叔揍一頓,也值了。
許白對于那個莫名其妙就丟在自己腦袋上的“許仙”綽號,其實一直惴惴不安,更不敢當真。
畢竟白仙之詩與劍,蘇仙之詞,于仙之符,鄭仙之棋,那都是名副其實的仙氣縹緲,天下無雙,許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怎就有了個“仙”字后綴。
李寶瓶牽馬走在河邊,剛要拿起那枚養劍葫喝酒,趕緊放下。
李寶瓶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先生來了。
老秀才依舊施展了障眼法,輕聲笑道:“小寶瓶,莫聲張莫聲張,我在這邊名聲甚大,給人發現了行蹤,容易脫不開身。”
遙想當年,盛情難卻,來這醇儒陳氏傳道授業,連累多少姑娘家家丟了簪花手絹?連累多少夫子先生為了個座位吵紅了脖子?
李寶瓶也就免了作揖行禮,只是第一次以心聲喊了一聲師祖。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很喜歡小寶瓶這一點,不像那茅小冬,規矩比先生還多。
老秀才隨口笑問道:“小寶瓶,最近在看什么書啊?”
李寶瓶答道:“在看一本佛經,開篇就是大慧菩薩問佛祖一百零八問。”
換成其他儒家文脈,估計老夫子聽了就要立即頭疼,老秀才卻會心而笑,隨口一問便有意外之喜,撫須點頭道:“小寶瓶挑了一本好書啊,好經書,好佛法,佛祖還是覺得問得太少,反問更多,問得天地都給幾乎說盡了,佛祖用意之一,是要去除相對法,這其實與我們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有那異曲同工之妙。咱們讀書人當中,與此最為遙相呼應的,大概就是你小師叔打過交道的那位書簡湖先賢了,我早年專門布置一門課業給你先生,還有你幾位師伯,專門來答《天問》。后來在那劍氣長城,你左師伯就故意以此為難過你小師叔。”
李寶瓶輕輕點頭,這些年里,佛家因明學,名家雄辯術,李寶瓶都涉獵過,而自家文脈的老祖師,也就是身邊這位文圣老先生,也曾在《正名篇》里詳細提及過制名以指實,李寶瓶當然潛心鉆研更多,簡而言之,都是“吵架”的法寶,多多益善。只是李寶瓶看書越多,疑惑越多,反而自己都吵不贏自己,所以看似越來越沉默,其實是因為在心中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太多。
“圣賢書讀到自然可通禪。”
老秀才感慨道:“這種話,以前你先生不好與你們說,你們當時年紀太小,讀書未厚,很容易分心。打個比方,‘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這么個說法,孩子聽了只當是煩累,到了老人這邊,就覺得是至理,覺得香火綿延,耕讀傳家,絕大學問,就在這日常間。同樣一個人,同樣一個理,年幼時與年長時聽了,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讀書一厚,就可以參互成文,含而見文,望文生義。”
老秀才言語之間,從袖子里邊拿出一枚玉手鐲,攤放在手心,笑問道:“可曾看出了什么?”
李寶瓶似有所悟,點點頭:“與那山下印章當中,以方章最為珍貴,是一樣的道理,有無不定,一定萬法。”
人間羊脂美玉,雕琢成一枚玉鐲,之所以昂貴珍稀,恰恰需要舍掉許多,最終得了個留白滋味給人瞧。
至于印章當中,橢圓章隨形章,價值都要遠遠低于方章。緣由都在于“不舍”。
只不過在這當中,又涉及到了一個由玉鐲、方章材質本身牽扯到的“神仙種”,只不過小寶瓶想法跳躍,直奔更遠方去了,那就免去老秀才許多擔憂。
老秀才突然轉過頭,又笑瞇瞇問道:“許白,你覺得呢?”
身后遠處,一個年輕人趕緊現身,先作揖致致歉,直腰起身再作揖,畢恭畢敬答道:“晚輩不知道。”
許白出身中土神洲一個偏遠小國,祖籍召陵,祖輩父輩都是看守那座許愿橋的凡俗夫子,許白雖然年幼便苦讀圣賢書,其實依然難免不諳庶務,此次壯起膽子獨自出門遠游,一路上就沒少鬧笑話。
老秀才看著那青衫文巾的年輕人,幸好這小子暫時不是文脈儒生,還是個老實本分的,不然敢挖我文圣一脈的墻角,老秀才非要跳起來吐你一臉唾沫。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年紀輩分什么的先靠邊站。老秀才心情大好,好小子,不愧是那許仙,癡情種啊,我文圣一脈的嫡傳和再傳,果然個個不缺好姻緣,就只是自家功夫都放在了治學一事上,禮圣一脈亞圣一脈怎么比,至于伏老兒一脈就更拉倒吧,與我文圣一脈拜師學藝虛心求教還差不多。
李寶瓶嘆了口氣,么得法子,看來只好喊大哥來助陣了。要是大哥辦得到,直接將這許白丟回家鄉好了。
老秀才趕緊虛抬手掌,下按了兩下,示意小寶瓶別著急祭出殺手锏,有師祖在還怕什么。
老秀才與那許白招招手,等到年輕人戰戰兢兢走到老秀才身邊,再次作揖行禮道:“小生許白,拜見文圣老爺。”
老秀才笑著點頭,問道:“許白,聽沒聽過一個治學嚴謹享譽天下的老夫子,名叫茅小冬?”
許白點頭道:“年幼時蒙學,學塾先生在遠游之前,為我列過一份書單,列出了十六部書籍,要我反復閱讀,其中有一部書,就是山崖書院茅山長的訓詁著作,小生用心讀過,收獲頗豐。”
說到這里,許白有些難為情,自己的學塾先生,只說聲望,畢竟比起一位書院山長,天壤之別。說到底出身小地方的年輕人還是心地質樸,窮富之別,山上山下之分,都還是有。所以在許白看來,為自己開蒙授業的夫子,不管自己如何敬重欽佩,終究學問是不如一位書院圣人大的。
老秀才有些樂呵,也不與年輕人道破玄機,只是與小寶瓶心聲言語道:“如果沒有猜錯,這位許白的學塾夫子,就是那位‘召陵許君’,當之無愧的大經學家了。不過先生學生兩位雖然都姓許,卻沒什么家譜香火就是了。”
李寶瓶心中了然。
那位被民間冠以“字圣”頭銜的“許君”,卻不是文廟陪祀圣賢。但卻是小師叔當年就很佩服的一位老夫子。
老秀才笑道:“你那位學塾夫子,眼光獨到啊,挑選出十六部經典,讓你潛心鉆研,其中就有茅小冬的那部《崔子集解》,看得見崔瀺的學問根本,也看得見茅小冬的注解,那就等于將法術勢都一并看見了。”
很難想象,一位專門著書注解師兄學問的師弟,當年在那山崖書院,茅小冬與崔東山,師兄弟兩人會那么爭鋒相對。
老秀才問道:“先前小寶瓶聊到了那部經書,聽說你讀書很雜很多,可曾看過?”
許白點頭道:“看過,只是看得多,想得少。記得住,想不通。”
老秀才隨意說道:“決定成佛,譬如以塵揚于順風,有何艱險?”
許白脫口而出道:“一旦修道,若一葉浮萍歸大海,無甚猶豫。”
老秀才點點頭,“回了中土神洲,你可以走一趟禮記 學宮,與茅小冬問一問《集解》疑惑,年輕人好不容易遠游一趟,不能光顧著賞景啊。”
許白臉色微紅,趕緊使勁點頭。
老秀才再以心聲單單與許白說道:“我家小寶瓶,只要不眼瞎,都會喜歡的。不喜歡才怪了。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輕人越要修齊治平,兒女情長很美好,只是不爭朝夕嘛,既然你如今還沒有什么文脈,更不著急,去了禮記學宮,喜歡什么就學什么,覺得哪位先生夫子學問大,就與他們學最拿手的看家本領,不用拘泥門戶,以后有機會,再遇見了學塾夫子,再來決定真正成為誰的嫡傳。”
許白猶豫了一下,問道:“文圣先生,我那蒙學先生,難道是傳說中的‘許君’?”
早年學塾蒙學之時,先生就喜歡以說文解字來傳道授業,遠游之前,為許白推薦之書,又偏好訓詁一道。
可如果不是今天文圣如此言語,許白還是絕對不會將一位鄉野學塾老先生,往“許君”那邊靠攏。
老秀才有些無奈,現在的年輕人,怎么就這么難糊弄了?一個個猴精猴精的,到底不是不如自家關門弟子來得性情淳樸啊。
只不過既然許白自己猜出來了,老秀才也不好胡謅,而且事關重大,哪怕是一些個大煞風景的言語,也要直接說破了,不然按照老秀才的原先打算,是找人暗中幫著為許白護道一程,去往中土某座學宮尋求庇護,許白雖然天資好,可是如今世道險惡不同尋常,云波詭譎,許白終究缺少歷練,不管是不是自己文脈的年輕人,既然遇到了,還是要盡量多護著幾分的。
尤其是那位“許君”,因為學問與儒家圣人本命字的那層關系,如今已經淪為蠻荒天下王座大妖的眾矢之的,老先生自保不難,可要說因為不記名弟子許白而橫生意外,終究不美,大不妥!
所以老秀才點頭道:“確實是那位‘說文解字天下第一’的許君,所以你如今更要小心,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甚至說不定是那托月山大祖親自出手,以后遲早都要找你先生的麻煩。我先前讓你去往禮記學宮,不僅是讓你求學去的,如今蠻荒天下的妖族謀劃,陽謀陰謀一股腦兒沖過來,半點不客氣,保不齊就有單獨針對許白、再針對許君的一樁陰謀。聽了這些,可以擔心,可以多思量幾分,但是不用太過害怕。我,還有你那位不管什么緣由未曾與你坦誠身份的先生許君,再加上陳淳安,咱們這些老家伙畢竟都還在呢。”
許白作揖致謝。
許白一直以來就不愿以什么年輕候補十人的身份,拜訪各大書院的儒家圣賢,更多還是希望以儒家弟子的身份,與圣賢們虛心問道,請教學問。前者太虛,不踏實,許白直到今天還是不敢相信,可對于自己的讀書人身份,許白倒是不覺得有什么不敢當的。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先有個科舉功名,再當個能夠造福一方的官吏,至于學成了微末道法,以后遇到諸多天災,就不用去那文武廟、龍王祠祈雨祛暑,也不用懇求仙人下山治理洪澇,亦非壞事。
老秀才撫須笑道:“你與那茅小冬肯定投緣,到了禮記學宮,臉皮厚些,只管說自己與老秀才如何把臂言歡,如何相見恨晚忘年交。難為情?求學一事,只要心誠,其余有什么難為情的,結結實實學到了茅小冬的一身學問,便是最好的道歉。老秀才我當年第一次去文廟游歷,怎么進的大門?開口就說我得了至圣先師的真傳,誰敢阻攔?腳下生風進門之后,趕緊給老頭子敬香拜掛像,至圣先師不也笑哈哈?”
許白愈發拘謹,到底是讀書人斯文慣了。
如果不是身邊有個傳聞來自驪珠洞天的李寶瓶,許白都要以為遇到了個假的文圣老爺。
許白告辭離去,老秀才微笑點頭。
許白沒有挪步,李寶瓶以眼神提醒他不要得寸進尺。
許白猶豫了半天,鼓起勇氣抬頭與她對視,輕聲道:“李寶瓶,如果讓你覺得煩了,我與你誠心道歉。”
李寶瓶還是不說話,一雙秋水長眸透露出來的意思很明顯,那你倒是改啊。
許白燦爛一笑,與李寶瓶抱拳告辭。
李寶瓶嘆了口氣,只得抱拳還禮。
在許白離去后,老秀才打趣道:“小寶瓶,其實不用太煩心,被許仙這樣的年輕人喜歡,可不容易。”
李寶瓶搖搖頭,“我知道許白是個不錯的讀書人,只是有些事情,可談不上什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老秀才笑道:“小寶瓶,你繼續逛,我與一位老前輩聊幾句。”
李寶瓶作揖拜別師祖,許多言語,都在眼睛里。老秀才當然都看到了收下了,將那白玉鐲遞給小寶瓶。
李寶瓶沒有客氣,收下玉鐲戴在手腕上,繼續牽馬游歷。
老秀才撫須而笑,自己是個有晚福的人啊。
李寶瓶,文圣一脈再傳弟子當中,最“得意”。已有女夫子氣象。至于以后的某些麻煩,老秀才只覺得“我有嫡傳,護道再傳”。
林守一,憑機緣,更憑本事,最憑本心,湊齊了三卷《云上瑯瑯書》,修行道法,漸次登高,卻不耽誤林守一還是儒家子弟。
李槐,算不得許多練氣士眼中的讀書種子,但是文圣一脈,對于讀書種子的理解,本就一直門檻不高。讀了圣賢書,得了幾個道理,從此踐行不懈怠,這要還不是讀書種子,什么才是?
董水井,成了賒刀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樣的弟子,哪個先生不喜歡。
于祿和謝謝,也都很好。一個眼界愈發開闊,一個氣量愈發增長,對盧氏王朝的萬千遺民,也算有了個交待。人間多有大大小小的死結,看似被光陰擰得越來越死扣,實則不然,例如那些紅燭鎮船家賤籍百姓,又例如多災多難的盧氏刑徒,其實都是可以解開的,世道兩旁多枯木,一旦他年逢春,說不得便是老樹開花的人間美好。
賈春嘉那個小姑娘,更是早已嫁為人婦,她那小娃兒再過幾年,就該是少年郎了。
趙繇,術道皆學有所成,去了第五座天下。雖說還是不太能放下那枚春字印的心結,但是年輕人嘛,越是在一兩件事上擰巴,肯與自己較勁,將來出息越大。當然前提是讀書夠多,且不當兩腳書柜。
一位老者憑空浮現在老秀才身旁,微笑道:“好一個‘圣賢書讀到自然可通禪’。”
一句話說三教,又以儒家學問最先。
老秀才笑道:“一般般好。這般好話,許君想要,我有一籮筐,只管拿去。”
來者正是許白的授業恩師,召陵許君。
許君沒有言語。
熟悉老秀才作風的,大多會臨時學一門閉口禪。
老秀才正色道:“在這里隱姓埋名這么多年,確實難為人。”
六頭畜生在圍殺一人,符箓于玄要救白也。
蕭愻在攔截左右,陸芝在追趕劉叉。
天下大亂,不過如此。
真正大亂更在三洲的山下人間。
許君點頭道:“如果不是蠻荒天下攻破劍氣長城之后,那些飛升境大妖行事太謹慎,不然我可以‘先下一城’。有你偷來的那幅搜山圖,把握更大,不敢說打殺那十四王座,讓其忌憚幾分,還是可以的。可惜來這邊出手的,不是劉叉就是蕭愻,那個賈生應該早早猜到我在這邊。”
所謂的先下一城,自然就是手持搜山圖上記載的文字真名,許君運轉本命神通,為浩然天下“說文解字”,斬落一顆大妖頭顱。以此斬殺飛升境,許君付出的代價不會小,哪怕手握一幅祖宗搜山圖,許君再豁出去大道性命不要,毀去兩頁搜山圖,依然只能口含天憲,打殺王座之外的兩頭飛升境。
但是既然早早身在此地,許君就沒打算重返中土神洲的家鄉召陵,這也是為何許君先前離鄉遠游,沒有收取蒙童許白為嫡傳弟子的原因。
可這里邊有個至關重要的前提,就是敵我雙方,都需要身在浩然天下,畢竟召陵許君,終究不是白澤。
所以許君就只能拗著性子,耐心等待某位飛升境大妖的踏足南婆娑洲,有那陳淳安坐鎮一洲山河,幫忙出手鎮壓大妖,許君的大道損耗,也會更小。南婆娑洲看似無仗可打,如今已經在中土神洲的書院和山上,從文廟到陳淳安,都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但是穩穩守住南婆娑洲本身,就意味著蠻荒天下不得不極大拉伸出兩條漫長戰線。
至于去桐葉洲或是扶搖洲,這位沒有陪祀文廟的字圣許君,恐怕不等他開口道破大妖真名,就會被文海周密甚至是托月山大祖針對。
至圣先師就算出手相救,依然只會得不償失。
至圣先師其實與那蛟龍溝附近的灰衣老者,其實才是最先交手的兩位,中土文廟前廣場上的廢墟,與那蛟龍溝的海中漩渦,就是明證。
那是真正意義上兩座天下的大道之爭。
而一個肆意摔罐子砸瓶子的人,永遠要比護住每一只瓶瓶罐罐的人要輕松幾分。
至于許君那個偷搜山圖的說法,老秀才就當沒聽見。
雙方腳下這座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在明,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也算。中土十人墊底的老算盤懷蔭,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在內,都是明明白白擱在桌面上的一洲戰力。那些往返于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跨洲渡船,已經運輸物資十余年了。
此外,許君與搜山圖在暗。而且南婆娑洲絕對不止一個字圣許君等待出手,還有那位單獨前來此洲的墨家巨子,一人負責一條戰線。
蠻荒天下不攻南婆娑洲,浩然天下卻要死守南婆娑洲,看似高下立判,實則不然。
許君問道:“禮圣在天外,這個我很清楚,亞圣何在?”
老秀才以心聲言語道:“抄后路。”
許君搖搖頭,“單憑亞圣一人,還是難以成事。”
老秀才說道:“誰說只有他一個。”
許君恍然道:“難怪要與人借字,再與文廟要了個書院山長,繡虎好手段,好魄力,好一個山水顛倒。”
一座托月山,剩余半座劍氣長城,何況兩者之間,還有那十萬大山,就憑某人的算計,老瞎子說不定愿意改變那個兩不相幫的初衷。
比如老瞎子你要不要搬了那座托月山到家中?這只是可能性之一。崔瀺對于人心人性之算計,實在擅長。
崔瀺的想法,好像永遠異想天開,又似乎次次觸手可及。百年之前,如果崔瀺說自己要以一國之力,在浩然天下打造出第二座劍氣長城,誰不覺得是在癡人說夢?誰會當真?可是事到如今,崔瀺已是美夢成真。而崔瀺最讓人覺得無法親 近的地方,不單單是這頭繡虎太聰明,而是他一切所思所想所夢,從不與外人言說半句。
崔瀺有那錦繡三事,與白帝城城主下出彩云局,只是其一。
崔瀺某次術算之爭,曾經勝過術家的開山老祖一籌,只是不知為何,那位在諸子百家當中地位只屬末流、卻心比天高的術家祖師爺,哪怕在大道根本一途輸給了一個外人,卻十分快意,自稱一句“吾得十矣,天下足矣”,至今還是一樁莫大懸案。就連術家內部,都不知到底何謂“十”。
還有崔瀺在叛出文圣一脈之前,一口氣舍了唾手可得的學宮大祭酒、文廟副教主不當,不然按部就班,百年后連那文廟教主都是可以爭一爭的,可惜崔瀺最終選擇一條落魄至極的道路去走,當了一條喪家之犬,孑然一身云游四方,再去寶瓶洲當了一位滑天下之大稽的大驪國師。只不過這樁天大密事,因為涉及中土文廟高層內幕,流傳不廣,只在山巔。
只可惜都是過眼云煙了。
不過終究是會有些人,由衷覺得浩然天下若是少了個繡虎,便會少了好些滋味。
老秀才突然問道:“天地間最要干凈最潔癖的是什么?”
許君搖頭道:“不知。是那昔年首徒問他先生?”
老秀才自問自答道:“是道德。”
許君點頭道:“深以為然。”
老秀才又說道:“瑕不掩瑜,又如何。”
許君笑道:“理是這個理。”
老秀才一跺腳,說道:“走了走了。”
許君作揖。
老秀才只得作揖回禮。
這些個老前輩老圣賢,總是與自己這般客套,還是吃了沒有秀才功名的虧啊。
老秀才與陳淳安心聲一句,捎自己跨洲去往中土神洲,再與穗山那大個兒再言語一句,幫忙拽一把。
在那穗山山門口,老秀才一個踉蹌,向前摔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
金甲神人端坐在臺階上,笑道:“呦,大禮,以往欠我穗山的一屁股債,就當你一起補全了。”
起身使勁抖袖,老秀才大步走到山腳,站在穗山山神一旁,站著的與坐著的,差不多高。
老秀才抬頭望向穗山之巔,神色肅穆。
魁梧山神笑道:“怎么,又要有求于人了?”
老秀才搓手再搓臉,道:“求人如吞三尺劍,難啊。何況求人這種事情,一向非我所長,難上加難。”
山神有些幸災樂禍,若是至圣先師求了有用,確實就不是至圣先師了。
老秀才轉頭問道:“先前見到老頭子,有沒有說一句蓬蓽生光?”
山神搖頭道:“不是你,我一字未說。”
老秀才一臉懷疑神色,見那大個子一身正氣不輸陪祀圣賢,只得惋惜道:“不開竅,咱哥倆白嘮了那么多嗑。擱我是你,早就在山巔擺好幾案、擱好茶水了,再問老頭子需不需要我去砍了那廝腦袋,拍胸脯震天響,老頭子你發句話,上刀山下火海,小神我義字當頭,仁在雙肩,在所不辭,砍不死對方,我就自個兒提頭來見…”
山神黑著臉道:“你真當至圣先師聽不見你的胡說八道?”
以前只有兩人,隨便老秀才瞎扯有的沒的,可這會兒至圣先師就在山巔落座,他作為穗山之主,還真不敢陪著老秀才一起腦子進水。
至圣先師可不太喜歡與人開玩笑。
禮圣在規矩之內,倒是偶爾開玩笑也無妨。
亞圣則是出了名的慎獨。
其實除了老秀才,絕大多數的道統文脈開山祖師,都很正經。
老秀才跳起來就是一巴掌,“狗膽!竟敢小覷咱們至圣先師的無上道法!老頭子提筆撰文和擱筆動手,哪個不是無敵手,文武雙全,文有第一,武無第二,那道老二也是個別別扭扭的,想要夸老頭子又不好意思,就在曹溶那本山水花鳥卷上,藏藏掖掖,拐彎抹角…他娘的也就是那曹溶當時沒求我蓋章,不然我買一送一,先蓋印一方‘有請落座’,再在那道老二印章旁鈐印一枚‘你不夠格’…老頭子此次出手,王霸兼具一身,圣賢豪杰皆是一人,大手筆,大氣魄,大意思!”
穗山大神置若罔聞,看來老秀才今天求情之事,不算小。不然以往言語,哪怕臉皮掛地,好歹在那腳尖,想要臉就能挑回臉上,今兒算是徹底不要臉了。夸人自夸兩不耽誤,功勞苦勞都先提一嘴。
果然老秀才又一個踉蹌,直接給拽到了山巔,看來至圣先師也聽不下去了。
山巔那位老夫子說道:“秀才,你還是三教爭辯的時候比較討喜。”
老秀才作揖起身后,苦著臉道:“文廟也沒給我更多展現吵架本事的機會啊。”
言下之意,不是我老秀才不愿意為儒家出點氣力,是文廟沒讓我這讀書人盡顯風采,至圣先師你不能強人所難,既要我受天大委屈,又不發小小牢騷。
老夫子笑問道:“為白也而來?”
老秀才瞥了眼扶搖洲那個方向,嘆了口氣,“不用我求了。”
這位坐在穗山之巔翻書的至圣先師,依舊在與那蛟龍溝的那位灰衣老者遙遙對峙。
老秀才松了口氣,穩當是真穩當,老頭子不愧是老頭子。
浩然天下金甲洲、寶瓶洲的天時、山河,依舊不受那托月山大祖的神通傾軋半點。
天外那邊,禮圣也暫時還好。
只是那些原本遠游極遠的遠古神靈余孽,依舊在不斷聚攏而來。歷史上,禮圣曾經率領文廟教主、副教主,連同道老二在內的一撥白玉京仙人,還有龍虎山大天師,大玄都觀孫懷中,以及西方佛國的一撥佛子,一同遠游一趟。可惜收效不大。還有位文廟副教主因此隕落天外,如果不是后來有了那場三四之爭,其實在外人眼中,文圣一脈的首徒崔瀺,原本是有希望補缺的。只可惜老秀才卻知道,崔瀺從來志不在此。
萬年之前,萬千術法從天上落下。或是某些遠古神靈的給予,或是人族登高打落神靈。
術法萬千落人間,其中殺力最大者,被劍修得到,毋庸置疑。
之于人族,劍修功勞最大,功德在身最多。
故而如今人間大道,最為青睞天下劍修,卻又被相對破碎的天道隱隱壓勝,以至于飛升境瓶頸最難破。
但是要論神通術法得到之多,以及自悟得道證道之多,用心專一的劍修當然沒辦法比,其中三教祖師,雖然道路各異,但是在萬年之前,就都已經登高極高。以至于三人真正的“打架”本領,足以翻天覆地。
老秀才因為愿意問,至圣先師又相對在他這邊比較愿意說,所以老秀才知道一件事,至圣先師在內的儒釋道三教祖師,在各自證道天地那一刻起,就再沒有真正傾力出手過。
那場河畔議事,曾經劍術很高、脾氣極好的陳清都直接撂下一句“打就打”了,之所以最后還是沒有打起來,三教祖師的態度還是最大的關鍵。
其實當時道祖一句話就已道破玄機,大道之敵已在我。在人族,在本心,在眾生自己。根本不在道法不在神通。
白玉京壓勝之物,是那修道之人道心顯化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國鎮壓之物,是那冤魂厲鬼所不解之執念,浩然天下教化眾生,人心向善,任由諸子百家崛起,為的就是幫助儒家,一起為世道人心查漏補缺。
歸其根本,在一個我。
萬年以來,人族真正的生死大敵,一直是我們自己。哪怕是再過萬年,恐怕還是如此。
輸了,就是不可阻擋的末法時代。
贏了,世道就可以一直往上走,真正將人心拔高到天。
“眾人是圣人。”
“眾生有佛性。”
“每個一,得清凈,所有人得清凈。”
今生今世之人心向善,前世來世之因果業障,道法人心之高遠幽微。
我到底是誰,我從何處來,我去往何處。
大體上都已經有了答案。
至于那扶搖洲。
白瑩,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韻。
六頭王座大妖而已,怕什么,再加上一個準備傾力出劍的劉叉又如何。如今扶搖洲是那蠻荒天下版圖又如何。
無非是等于大半個沒有仙劍“太白”的白也,加上一位同樣沒有手持仙劍的龍虎山大天師,再加個身在半個南婆娑洲的陳淳安,再加上符箓于玄,加上一個火龍真人,再加上一位略少些算計的白帝城鄭懷仙,最后再加個喜歡深藏不露的皚皚洲劉氏財神爺。
就這么點人罷了。
老夫子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
老秀才趕緊落座一旁,“天地良心!”
白澤突然現身此地,與至圣先師提醒道:“你們文廟真正需要留心的,是那位蠻荒天下的文海,他已經先后吃掉了荷花庵主和曜甲。此人所謀甚大。一旦此人在蠻荒天下,是已經吃飽了,再重返故鄉耀武揚威,就更麻煩了。”
至圣先師微笑點頭。
白澤對那賈生,可不會有什么好觀感。這個文海周密,其實對于兩座天下都沒什么牽掛了,或者說從他跨過劍氣長城那一刻起,就已經選擇走一條已經萬年無人走過的老路,似乎要當那高高在上的神靈,俯瞰人間。
老秀才皺眉不語,最后感嘆道:“鐵了心要以一人謀萬世,唯有一人即是天下蒼生。人性打殺殆盡,真是比神靈還神靈了。不對,還不如那些遠古神靈。”
老秀才左看右看,與至圣先師和白澤先生小聲問道:“咱們能答應?”
白澤無可奈何,此刻點頭不像話,搖頭不答應?他白澤能搖這個頭嗎?那幅搜山圖都給出去了的,總不能再將自己一并給出去。
白澤只好轉移話題道:“扶搖洲在涸澤而漁。”
有那王座大妖在瘋狂汲取一洲天地靈氣,只等白也耗盡靈氣。
老秀才卷起袖子。
白澤說道:“裝模作樣給誰看。”
老秀才怒道:“你瞧瞧你瞧瞧,令人痛心疾首啊,同樣是我最敬服的兩位白兄,看看人家白也詩篇無敵又劍仙,先隨手一劍劈開黃河洞天,再隨便一劍斬殺蠢蠢欲動的中土飛升境大妖,又不辭辛苦仗劍開辟第五座天下,再三劍砍死王座大妖曜甲,如今更是一人單挑六王座…”
老夫子淡然道:“他媽的這些我都知道。”
老秀才立即縮脖子笑道:“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