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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九章 相逢偶然,離別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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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時又被修道之士譽為人定。

  尤其是道家練氣士,人定時分,是修行的關鍵時辰,最適宜靜心凝神,是一等一的天然清凈境。

  陳平安由于需要趕上子時啟程的渡船,便只得暫時放棄那份祥和心境,從人身小天地當中收回了心神芥子,不再繼續蹲在山頭之上觀看劍氣叩關的場面,起身準備趕路。

  不曾想那位茶肆掌柜已經走來,手中拎著一只青瓷茶罐,站在水榭之外的遠處。

  陳平安快步走去,這位彩雀府女修行禮之后,遞出釉色可人的茶罐,笑道:“陳仙師,這是本店今年采摘下來的小玄壁,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陳平安接過了青瓷茶罐,問道:“茶肆還有小玄壁嗎,我打算買一些。”

  女修搖頭歉意道:“彩雀府后山老茶樹就那么幾棵,多有預定,茶肆這邊,本就份額有限,如今已經所剩不多了。”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白拿一罐茶葉了。”

  女修點點頭,微笑不語。

  陳平安問道:“桃花渡有沒有入秋后的山水邸報,可以購買?我從綠鶯國龍頭渡一路走來,錯過不少。”

  女修說道:“茶肆就有一些,陳仙師無需掏錢,我們茶肆留著又無意義。”

  陳平安提了提茶罐,無奈說道:“與武前輩白喝一頓茶,又白拿一罐小玄壁,再白要幾份山水邸報,不太好。”

  女修笑道:“事不過三,剛剛好。”

  陳平安無奈道:“有道理。”

  瑣碎的人情,也是實實在在的人情。

  印象中,老龍城孫嘉樹最早的款待,青蚨坊那位故意隱藏身份的女掌柜,還有眼前這位茶肆女修,都比較擅長這些。

  記下便是。

  人生路上,需要左右張望的風景太多,別走著走著就忘了,其實無妨。

  女修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又去拿了三份神仙邸報贈予貴客。

  陳平安離開茶肆后,開始邊走邊翻閱邸報。

  武的殷勤待客,理由很簡單。

  與芙蕖國相鄰,他與齊景龍先后祭劍,動靜太大。

  北俱蘆洲看似無所忌憚的山水邸報,又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當劍仙戰死劍氣長城之后,消息火速傳回北俱蘆洲,任何人的祭劍,山水邸報一律不會記載。

  齊景龍說過明確理由,因為這不是什么可以拿來消遣的事情。

  天下風俗,各有其理。

  茶肆水榭那邊,掌律祖師武坐在原先位置,只是對面已經人走茶無,武也沒有喝茶的念頭,只是安安靜靜坐在那邊欣賞月色下的湖水,波光粼粼。

  女修站在水榭臺階外。

  武問道:“大篆京城那邊的動靜,就沒一家山頭獲知內幕,寫在山水邸報上?”

  女修搖頭道:“好像大篆盧氏皇帝下旨嚴令,不許泄露任何消息。當時在京城城頭與玉璽江畔,觀戰之人,寥寥無幾。那位書院圣人親自坐鎮,就更不敢有地仙窺探戰局了,便是以神人觀山河的神通遙遙觀看,都不太敢。”

  武笑道:“那位圣人的脾氣確實不太好。不過他兩次出手之后,北俱蘆洲中部的山上山下,確實安穩了許多。”

  女修好奇問道:“武師祖,為何不干脆送給那位陳先生一件上等法袍?”

  武伸手示意這位師門晚輩落座,在后者坐下后,武笑道:“投其所好。重規矩禮數的,那咱們就守規矩講禮數。貪財好色的,才需要另做計較。”

  女修小心翼翼道:“一罐小玄壁而已,那位陳仙師收下的時候,是當真心生歡喜。”

  武瞥了眼這位幫著山頭迎來送往的聰慧晚輩。

  能夠擔任彩雀府招待仙家貴客的茶肆掌柜,必然有一副玲瓏心肝。

  可既然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本就是意味著修行一事,已經前途渺茫,與那世間絕大多數的渡船管事,是差不多的尷尬處境。

  武不愿多說。

  修道之人,看事更問心。

  與這位師門晚輩聊這些涉及修行根本的事情,就會很戳心窩子。

  反正對方待人接物,差不多可算滴水不漏,又從來不做擅自畫蛇添足的事情,就足夠了。

  武嘆了口氣。

  不知道自家府主遇見那位陸地蛟龍沒有?

  關于這位太徽劍宗不是什么先天劍胚的劉景龍,有太多值得說道的故事了。

  只不過許多傳聞事跡,距離彩雀府這種北俱蘆洲三流仙家勢力,太過遙遠,可因為府主早年與劉景龍一起走過一段山水路程的緣故,府主又從不掩飾自己對這位劉先生的愛慕,大大方方,逢人就問男女情愛之事,哪怕在武這邊都有過討教學問,故而彩雀府女修對那位劉先生,都充滿了好奇和憧憬。

  一般而言,女子都仰慕劍仙風采,男子都心心念念仙子。

  所以武其實很好奇那些山上的神仙道侶,到底是如何做到白首同心的,若是大難臨頭,雙方真能夠生死與共嗎?

  武不知,也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知曉此事,安心修行,可惜自己資質如何,武心中有數,等死而已。

  一想到這里,武便讓茶肆掌柜去拿兩壺酒來。

  女修剛要藏掖一二。

  武笑道:“茶肆喝酒又怎么了,再說了,我是彩雀府掌律祖師,誰敢管?”

  女修這才起身,腳步輕盈幾分,去拿酒了。

  祖師武尚且如此,她一個大道無望的洞府境修士,只能年復一年守住這茶肆的一畝三分地,又豈能不偷偷借酒澆愁?

一道彩色虹光從天而降,飄然落在湖上,掠入水榭,她姿色傾城,坐  在武對面,悶悶道:“喝酒好,加我一個。”

  武笑道:“不太順利?那位劉先生,還是府主所謂的榆木疙瘩?”

  武對面這位,正是彩雀府年輕府主的地仙女修,大名鼎鼎的女修孫清,按照輩分,還要低于武。

  孫清搖搖頭,“劉先生變了許多,這次見面,他與我說了些開門見山的痛快話,道理我都懂,劉先生是為我好,可我心里邊還是有些不痛快。”

  武疑惑道:“說了什么?”

  年輕府主擺擺手道:“不聊這個,有些羞人。”

  武無言以對。

  你這都去堵路了,還談什么女子嬌羞?

  不過武是真的有些疑惑不解,自家府主雖然不算太過驚世駭俗的天之驕子,可畢竟是不到百年的金丹瓶頸,更是北俱蘆洲十大仙子之一,說句難聽的,一位上五境劍仙,主動要求與自家這位大道可期的府主結為神仙道侶,都不會讓任何人覺得奇怪。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如此來功利算計,說句公道話,自家府主還真比不上水經山仙子盧穗,人家不但與劉景龍一起躋身十人之列,姿色更是比孫清猶勝一籌。

  武輕聲問道:“對劉先生徹底死心了?”

  孫清大聲笑道:“怎么可能,更喜歡了!”

  武扶額無言。

  怎的最喜歡講道理的劉先生,如此不講道理。

  三人一起飲酒。

  那位掌柜女修還是有些拘謹,只是當三位輩分、身份皆懸殊的同門女修,刻意摒棄修士神通,便會醉酒,臉色會嬌艷若人面桃花。

  到最后,三人便就只是女子了。

  女子說起了葷話,那才是真正的百無禁忌。

  別有一番嬌憨風味,尤為動人。

  一大一小,御風北歸太徽劍宗,由于齊景龍要照顧境界不高的新收弟子白首,所以趕路不快。

  然后被那位彩雀府府主孫清半路偶遇。

  齊景龍如今頗有底氣,無非是現學現用,按部就班,與那位孫仙子言語一番。

  姿容極美的孫清從頭到尾,都沒有異樣。

  只是當她告辭離去的時候,不見那曼妙身姿之后,少年白首搖頭晃腦,嘖嘖道:“姓劉的,這么好看的仙子姐姐,竟然會喜歡你,真是瞎了眼。如果我沒有記錯,孫府主可是咱們北俱蘆洲的十大仙子之一。姓劉的,真不是我說你,不做道侶又如何,我看那位孫清一樣會答應你的,這種便宜好事,你怎么舍得拒絕?”

  有些如釋重負的齊景龍,與身邊少年繼續御風北游,開口笑道:“與你講道理,尤其是講男女情愛,就是對牛彈琴。”

  白首怒道:“那你吃飽了撐著收我做徒弟?!干嘛不讓我返回割鹿山?”

  齊景龍緩緩說道:“相較于北俱蘆洲多出一位收錢殺人的劍修,我還是更愿意看到一位真正得道的年輕劍仙。”

  齊景龍又說道:“你放心,進了太徽劍宗,在祖師堂記名之后,你將來所有下山,都無需自稱太徽劍宗弟子,更不用承認自己是我的弟子。在規矩之內,你只管出劍,我與宗門,都不會刻意拘束你的心性。但是你務必清楚,我與宗門的規矩是哪些。我不希望將來我責罰你的時候,你與我說根本不懂什么規矩。”

  白首悶悶不樂。

  太徽劍宗和姓劉的半個規矩,少年都不想懂,一定枯燥乏味,迂腐死板,無聊至極。

  當個屁的譜牒仙師,當個卵的劍仙。

  哪里有成為一名割鹿山刺客那般痛快?

  江湖人還要講一個英雄氣概和快意恩仇,割鹿山刺客都不用理會這些,收了銀子,便替人殺人,生死自負,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齊景龍沉默片刻,輕聲道:“不管你聽不聽,我都要告訴你,只要你守了規矩,無論你將來對誰出劍,輸了也好,給人揍了也罷,回到我這邊,只需要告訴我一聲,我會替你去講道理,把道理講透為止。”

  白首雙手環胸,“少來,我這種天縱之才,練了劍,會輸給別人?!好吧,劍仙我是暫時打不過的,可是同齡人嘛,你讓他們來我眼前跳一跳,我隨隨便便一劍下去,對方就是大卸八塊的可憐下場。”

  “等你真正練劍之后,就沒多少氣力來說大話了。”

  齊景龍笑道,“至于不用我幫忙講理,你自己能夠出劍便是道理,當然更好。”

  白首雖然滿臉不以為然,只是眼角余光瞥見那姓劉的側臉。

  少年心境還是有些異樣。

  如年幼時難熬的嚴冬時節,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曬著瞧不見摸不著的和煦日頭。

  不過這種感覺,一閃而逝。

  白首突然喊道:“我若是背熟了什么太徽劍宗的祖師堂規矩,你準我喝酒,咋樣?”

  齊景龍搖頭道:“沒錢。”

  白首怒氣沖沖道:“兜里沒錢,你就不知曉得與那陳好人賒賬嗎?”

  齊景龍想了想,“怕被勸酒,不劃算。”

  先前有壺酒的買酒錢,還是與太霞一脈顧陌借來的。

  齊景龍每次離開宗門遠游歷練,還真不帶錢財余物。

  餐霞飲露,日月精華,天地靈氣,皆是修道之人的“五谷”。

  身為天底下殺力最大的劍修,更無需什么法袍、任何攻伐重寶。

  當時與她借錢的時候,所幸一句話到了嘴邊,終究沒有脫口而出,不然更是麻煩。

  齊景龍本來想說以后路過太霞山再還錢。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他就想明白了,一旦自己如此言語,定然會讓她誤會自己意圖不軌,是想要借機接近她顧陌。還不如不說,記在  心里就成。

  齊景龍事后思量,便愈發覺得自己,大概可以算是觸類旁通了,開了一竅便竅竅開。

  白首問道:“姓劉的,你們太徽劍宗,有沒有長得特別水靈的姑娘?嗯,與我差不多歲數的那種漂亮姑娘!”

  齊景龍疑惑道:“怎么了?”

  白首嘆氣道:“她們遇上我,真是可憐,注定要癡迷一個不會喜歡她們的男人。”

  齊景龍笑道:“這種話,是誰教你的?”

  白首斬釘截鐵道:“那個自稱陳好人的家伙!”

  齊景龍搖搖頭,隨即又有些不確定,那家伙為了勸人喝酒,無所不用其極,那真是大把人品都裝酒壺里邊了,一口就能喝光,所以問道:“真是他與你說的?”

  白首開始添油加醋。

  齊景龍笑了笑,看來不是。

  白首便有些納悶,姓劉的怎么就知道不是那家伙教自己的了。

  齊景龍舉目遠眺,“等下跟我去見兩位先生,你記得少說多聽。”

  白首一拍腦袋。

  這會兒一聽“先生”二字,他就要頭疼萬分。

  在一處金色云海之上,有兩位修士并肩而立。

  一位中年男子,身材修長,身穿書院儒衫,腰懸玉牌。

  一位老修士身形佝僂,背負長劍。

  前者是書院圣人,而且還是如今北俱蘆洲名氣最大的一位,名叫周密,來自中土神洲禮記學宮,傳聞學宮大祭酒贈送這位弟子,“制怒”二字。

  也正是此人,離開書院之后,依舊打得兩位口無遮攔的大修士毫無還手之力,大聲怒斥“通了沒有”,兩位大修士還能如何,只能說通了,結果又挨了一頓揍,撂下一句“狗屁通了個屁”。

  不過齊景龍當然知道,這位書院圣人的學問,那是真好,并且不光是術業有專攻,還精通佛道學問,曾經被某人譽為“學問嚴謹,密不透風;溫良恭謹,棟梁大材”。其實十六字評語,若只有十二字,沒有任何人會質疑絲毫,可惜就因為“溫良恭謹”四字,讓這位禮記學宮的讀書人,備受爭議。試想一下,一位即將趕赴別洲擔任書院圣人的學宮門生,會被自家先生送出“制怒”二字,與那溫良恭謹當真沾邊?

  不過周密自己反而對那四字評語,最為自得。其余十二字,卻從來不承認。

  另外那位背劍老修士,名為董鑄,是一位跌境的玉璞境劍修,是一位當年躋身仙人境依舊不曾開宗立派的大修士,始終以山澤野修自居,百余年來一直重傷在身,需要在自家山頭修養,不然每次出門就是遭罪,這才沒有遠游倒懸山。有傳言劍仙董鑄其實是那位年輕野修黃希的傳道人,只不過雙方都從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任由外界胡亂揣測,由于黃希不是劍修,大部分山頭都覺得此事是無稽之談。

  在齊景龍與黃希交手之戰,也是這般認為。

  只是真正交手之后,齊景龍就有些吃不準了。

  因為黃希的的確確,是一位劍修,而且擁有兩把本命飛劍。

  黃希當初之所以愿意泄露劍修身份,而不是直接逃遁遠走,自然是因為對手叫劉景龍的緣故。

  事實上,這么多年以來,齊景龍從無與人提及半句。

  齊景龍帶著少年一起落在兩位前輩身前。

  齊景龍向雙方作揖行禮。

  董鑄不以為然,好好一個有望登頂一洲的年輕劍修,學什么不好,非要學讀書人。

  實在瞧不順眼。

  若非書院周密發現了齊景龍的行蹤,一定要聊一聊,他董鑄才懶得與這什么陸地蛟龍廢話半句。

  真要打交道,那也是等齊景龍破境躋身玉璞之后,他董鑄去太徽劍宗問上一劍!

  白首最厭煩這些繁文縟節,亂七八糟的禮尚往來,少年干脆就躲在齊景龍身后,當個木頭人。你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們,寒暄客氣個啥。

  齊景龍倒是沒有刻意強求少年。

  一切等到了太徽劍宗再說。

  書院圣人周密,乍一看,其實就是尋常的學塾夫子,相貌清雅而已,周密直截了當說道:“如今太徽劍宗兩位劍仙都不在山頭坐鎮,你又快要破境了,到時候三人問劍,需不需要我幫你一旁壓陣?免得有人以此風俗,故意打壓你與太徽劍宗。”

  齊景龍又作揖行禮,起身后笑道:“無需周山主壓陣,三劍便三劍,哪怕有前輩劍仙存有私心,可我擋不住就是擋不住,不會怨天尤人。”

  周密轉頭笑道:“董老兒,如何?”

  董鑄呲牙道:“得嘞,算我一個。加上浮萍劍湖的酈采,最后一個,才是最兇險的。”

  董鑄對那青衫年輕人說道:“別謝,老子問劍,不會缺斤少兩,你小子到時候可別哭爹喊娘,老子在外邊沒那私生子的。”

  齊景龍點頭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那晚輩就不謝了。”

  周密會心一笑。

  董鑄伸手揉了揉下巴,“你這小子怎么這么欠削呢?”

  齊景龍微笑道:“前輩容我破境再說。”

  豎起耳朵的少年,躲在齊景龍身后,心里邊嘀咕著“削他削他,別墨跡啊,削了姓劉的,我好跑路走人”。

  周密笑道:“你怎么收了這么個弟子?”

  齊景龍說道:“本心不壞,難教才最需要教好。”

  周密嗯了一聲,“此理不壞。”

  白首嘆了口氣。

  董鑄也倍覺無聊。

  其實這一老一小湊一堆,估摸著很好聊。

  周密說道:“齊景龍,這次來見你,就是為了破境壓陣一事。既然不需要,我就剛好省去一些功夫。”

  齊景龍猶豫了一下,問道:“周山主,我能否詢問一事結果?”

  周密笑道:“你小子也會對此上心?怎的,與那兩人有些淵源?”

  齊景龍想起那個挨了顧三拳的家伙,笑道:“有些。”

  周密說道:“邊走邊聊,我順便與你說些讀書心得,多惡心一下董老兒,也算不虛此行。”

  董鑄無可奈何。

  周密這臭脾氣,董鑄偏偏對胃口嘛,自找的。

  董鑄不愿與這兩個讀書不少的家伙聊那道理學問之類的。

  斜眼看那少年。

  少年斜眼看他。

  董鑄瞪眼道:“哎呦喂,小崽兒,沒聽過董大劍仙的名頭?”

  少年瞪眼道:“知道了咋的,我有爹有娘有祖宗的,跟你又攀不上親戚關系。”

  董鑄嘖嘖道:“小王八蛋膽兒挺肥啊。”

  白首一挑眉頭,“等我躋身上五境,有本事你來問劍試試看?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是誰膽兒肥了。”

  董鑄一拍少年腦袋,打得后者趴地上狗吃屎,大笑道:“曉不曉得你說這些話,就像一個還穿著開襠褲的玩意兒,學那花叢老手,說自個兒偎紅倚翠?誰教你的?你師父劉景龍?”

  白首站起身,倒是沒有對那個老家伙喊打喊殺,他又不是腦子進水的癡子,大丈夫能伸能屈。

  白首冷哼道:“姓劉的,可不是我師父,我這輩子師父就只有一個,不過我還有個尚未被我真正認可的喝酒朋友,名叫陳好人!你有本事找他去,欺負我算什么前輩,他一劍就能讓你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齊景龍轉過頭,皺眉道:“白首!”

  少年立即病懨懨道:“好吧,陳好人暫時是還不如老前輩。”

  渡船之上,陳平安已經收起了那些山水邸報,沒有翻到想要知道的那個結果,大篆京城那邊的動靜,最新一份邸報上只字不提。

  止境武夫顧與猿啼山劍仙嵇岳之戰,兩人皆生死未知。

  齊景龍先前提及此事,說顧一生行事向來謹慎,絕不會純粹是做那意氣之爭,不會只是去往玉璽江送死,為嵇岳洗劍。

  陳平安站在渡口船頭欄桿處,翻過幾份山水邸報,不是全無收獲,比如一旬過后的午時,砥礪山就會有一場大戰,在此山分生死的雙方,大有來頭,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野修黃希,一位是女子武夫繡娘,兩人都在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列,并且名次鄰近,一個第四,一個第五。關于這場廝殺的緣由,先后兩份山水邸報都有不同的記載,有說是黃希重操舊業,在江湖上遇上了那位名字古怪的女子武夫,有說是兩人在一處破碎洞天之中,為了一件仙家重寶大打出手,沒能分出勝負,便約戰砥礪山。

  這一戰,極為矚目,肯定還會引來許多上五境修士的關注視線。

  完全可以想象,砥礪山附近那座被瓊林宗買下、建造了諸多仙家府邸的山頭,當下一定人滿為患。

  在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上的虛恨鋪子里邊,陳平安有買過一份接連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是一只施粉青釉、光澤瑩潤的瓷器筆洗,不過說是買,其實最后才知道可以記賬在披云山。

  關于寶瓶洲,山水邸報上竟然也有幾個消息,而且篇幅還不小。

  由此可見。對于原本誰都瞧不上眼的小小寶瓶洲,在大驪宋氏鐵騎的馬蹄,即將一路從最北方踩踏到南端老龍城之后,別洲修士對偏居一隅的這個浩然天下最小之洲,已經有了不小的認知變化。

  大驪鐵騎的真正主人,止境武夫宋長鏡。

  挑戰天君謝實之后,趕赴劍氣長城的風雪廟劍仙魏晉。

  這兩位,當然功莫大焉。

  然后就是那個真武山馬苦玄,短短半年之內,先后擊殺兩位朱熒王朝的強大金丹劍修,已經被北俱蘆洲邸報譽為寶瓶洲年輕修士第一人,然后此人一手覆滅了海潮鐵騎,令那個與他結仇的家族受盡羞辱,一位年輕女修僥幸未死,反而成為了馬苦玄的貼身婢女,在一份山水邸報的主筆人眼中,馬苦玄這種得天獨厚的存在,就不該生在那寶瓶洲,應當與清涼宗女子宗主賀小涼一般,在北俱蘆洲扎根,開宗立派,才是正途,既然注定是一條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龍,在寶瓶洲這種水淺見底的小池塘搖頭擺尾,豈不可惜。

  主筆人還放出話來,他即將撰寫寶瓶洲的年輕十人,到時候再與自家北俱蘆洲的新十人,做一個比較。

  北俱蘆洲這些仙家邸報的筆下文章,對于寶瓶洲修士,其實難免還會流露出一份居高臨下。

  只是相較于早年看都懶得多看一眼,提也不提,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就是大驪北岳大神魏檗的破境一事,轄境之內,處處祥瑞,吉兆不斷,分明是要成為一尊上五境山神了,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國運昌盛,不可小覷。邸報之上,開始提醒北俱蘆洲眾多生意人,可以早早押注大驪王朝,晚去了,小心分不到一杯羹,關于此事,又有意無意提及了幾句披麻宗,對宗主竺泉贊賞有加,因為按照小道消息,骸骨灘木衣山顯然已經先行一步,跨洲渡船應該已經與大驪北岳有些牽連。

  再有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選址書簡湖,邸報也有不吝筆墨的詳細闡述。

  陳平安看到那些文字,仿佛都能夠清晰感受到提筆之人的咬牙切齒。

  沒辦法。

  真境宗首任宗主,叫姜尚真,是一個明明境界不算太高卻讓北俱蘆洲沒轍的攪屎棍。

這個家伙獨自一人,便禍害了北俱蘆洲早年十  位仙子中的三人,還傳言另外兩位國色天香的宗門女修,當年好像也與姜尚真有過交集,只是有無那令人痛心疾首的情愛瓜葛,并無清晰線索。

  所以邸報末尾,大肆抨擊大驪鐵騎和宋氏新帝,簡直都是吃屎的,竟然會眼睜睜看著真境宗順利選址、扎根寶瓶洲中部這種腰膂之地。若是大驪宋氏與姜尚真暗中勾結,更是吃屎之外還喝尿,與誰謀劃一起千秋大業不好,偏偏與姜尚真這種陰險小人做買賣,不是與虎謀皮是什么。由此可見,那個欺師滅祖的大驪繡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便是僥幸貪天之功為己有,吞并了一洲之地,也守不住江山,只能是曇花一現罷了。

  一份山水邸報,原本可謂措辭嚴謹,有理有據,辭藻華美。

  唯獨到了真境宗和姜尚真這邊,就開始破功,罵罵咧咧,如讀過書的市井婦人。

  陳平安其實很好奇這些山水邸報的來源。

  當年在書簡湖,只是知道了一些皮毛。

  更早的時候,是在藕花福地,那邊有一座云遮霧繞的敬仰樓,專門采擷、收集江湖內幕。

  陳平安回到渡船屋舍,掏出一本渡船撰寫的冊子,是一本講述沿途景點的小集子。

  桃花渡啟程后,第一處風景名勝,便是水霄國邊境上的一座仙家門派,名為云上城,開山祖師因緣際會,遠游流霞洲,從一處破碎的洞天福地得了一座半煉的云海,起先只有方圓十里的地盤,后來在相對水運濃郁的水霄國邊境開山立派,經過歷代祖師的不斷煉化加持,汲取水霧精華,輔以云篆符穩固云海,如今云海已經方圓三十余里。

  渡船會在云上城停留六個時辰,懸停在云上城邊緣。

  尚未破曉天明,渡船緩緩而停。

  陳平安停下三樁合一的拳樁,從那種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回過神,走出屋舍的時候,背上了一個包裹。

  云上城外有一處野修扎堆的集市,可以交易山上貨物,都是擺攤的同行。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了一些不甚值錢的仙家器物,都是當初沒有留在老槐街蚍蜉鋪子的剩余物,品秩不算好,但是相對稀少,“面相”討喜,適合賣給那些覺得千金難買心頭好的冤大頭。不過這次包袱齋,販賣幾種與《丹書真跡》無關的符,多是來自第一撥割鹿山刺客當中那位陣師的秘籍,其中三種,分別是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與撮壤符,用來對陣廝殺,還算有些威力。

  齊景龍臨走之前,還傳授了陳平安兩種旁門左道的破障符,分別名為“白澤路引符”,“劍氣過橋符”,都是他自己從古書上修習而來,不涉宗門機密,兩符品秩不高,但是外人想要買符再偷學就別想了,因為畫符訣竅極多,落筆繁瑣,而且與當下幾支符派主脈都宗旨懸殊,也就是齊景龍說得仔細真切,幫著陳平安反復推敲,陳平安才學了這兩道符。

  所以陳平安總覺得齊景龍不去書院當個教書先生,實在可惜。

  武夫畫符,秉持一口純粹真氣,但是符不長久,只能開山而無法封山。但好處是無需消耗修道之人的氣府靈氣,并且畫符本身就是一種不太常見的武夫修行,能夠淬煉那一口真氣,只不過陳平安發現躋身煉氣三境后,畫符順暢許多,但是裨益體魄已經極其細微,陳平安就不愿太多消耗丹砂符紙,畢竟一張留不住靈氣的符,就等于每時每刻都在損失神仙錢。

  何況一旦真正廝殺起來,他那點符道行,不夠看,連錦上添花都不算,反而會貽誤戰機。

  可修士畫符,卻先天封山,符膽靈氣流散極慢,不過符威力越大,越容易磨損符膽,相傳斬妖除魔的老祖宗,龍虎山天師府,就有一座封禁之地,有一張符,就需要歷代大天師每一甲子加持一次,歷史上天師府就曾出現過一次天大的風波,老天師飛升之后,新天師人選,懸而未決,剛好處于甲子之期的疊符關鍵,可是新天師不出,天師印絕不會交由旁人,因此新符便不成,使得那張年齡極大的古老符出現了一絲紕漏,借機逃出其中一頭鎮壓無數年的大妖魔,消失無蹤,為此天師府不知為何,新天師繼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帶上仙劍和法印,走了一趟白帝城,與白帝城城主鬧得不歡而散。

  陳平安兜售符,全部都是水府山祠形成山水相依格局后,所畫之符,不然就是坑人,雖說包袱齋的買賣,靠的就是一個買賣雙方的眼力,類似世俗市井的古董交易,有撿漏就會有打眼,不過陳平安還是愿意講一講江湖道義。

  講道義,就得花錢。

  因為這些符,需要陳平安消耗相當數量的水府靈氣,不過有得有失,失去的是水府那座小池塘的一些積蓄,得到的,是可以嘗試著逐漸開辟出一條水府小天地運轉的根本脈絡,形成類似一條隱匿于江河湖澤的水脈,所以那撥綠衣童子們對此其實沒有異議,反而鼎力支持陳平安的畫符。

  修行路上,如何看待得失,即是問道。

  至于得失之間的均衡,需要陳平安自己去長久畫符,不斷摸索和琢磨,所幸水府那些青衣小童也會提醒。

  陳平安一襲黑色法袍,手持青竹杖,走出屋舍,舉目望去。

  世俗王朝,是那白云深處有人家,山上仙家,果然是白云之上有城池。

  城池之外,又有一座燈火輝煌的集市小鎮。

云上城是修行重地,戒備森嚴,極少允許外人進入,大概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與彩雀府同在水霄國轄境的云上城,也會煉制法  袍,名為行云袍,只是數量和品秩都遠遠不如彩雀府,名氣不大,生意平平,多是大瀆沿途小山頭的下五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山澤野修,會掂量著錢袋子,購買一件。

  大概也因為門派財源不廣的關系,才出現了那座包袱齋扎堆的集市。

  莫說是不長腳的店鋪,長腳的擺攤,也需要交予云上城一筆神仙錢。

  渡船懸停處,距離云海還有五十丈距離,無法再靠近。

  不然船頭不小心撞到云海,或是距離太近,隨風飄蕩,船身與云海接觸,稍有摩擦,便會是云上城這座門派根本的折損。

  所以下船之人,騰云駕霧,騎乘靈禽異獸,隨便。

  若是金身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這半百丈距離,并不輕松。

  陳平安便深呼吸一口氣,后撤幾步,然后前沖,高高跳起,踩在船頭欄桿之上,借力飛躍而去,飄然落地后,身形晃蕩幾下,然后站定。

  這艘隸屬于龍宮洞天一座藩屬仙家的渡船之上,婦人面容的女子管事與身邊好友遞出手,笑瞇瞇道:“拿來。”

  兩人打賭這位在彩雀府桃花渡登船的背劍年輕人,到底是山上劍修還是江湖劍客。

  渡船女子猜測是背劍游歷的純粹武夫,觀海境老修士則猜測是位深藏不露的年輕劍修。

  老修士搖頭道:“就不許此人故意使了個障眼法?”

  這就是嘴硬,明擺著是打算賴賬不給錢了。

  婦人嗤笑道:“咱們洲的年輕劍修,那些個劍胚子,哪個不是洞府境的修為,地仙的風范,上五境的口氣?有這樣的?”

  老修士一本正經道:“天大地大,有個愿意藏拙的,收斂鋒芒,歷練謹慎,不奇怪吧。”

  婦人管事怒道:“少用嘴巴拉屎,錢拿來!一顆小暑錢!”

  老修士哀嘆一聲,掏出一枚神仙錢,重重拍在婦人手掌上,然后御風去往云上城。老修士會在此下船,因為要給嫡傳弟子購買一件品相較好的行云法袍,畢竟彩雀府的那幫娘們,做生意太黑心腸,東西是好,價格太高。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

  早年便與云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過了一筆定金,故而樣式、云篆符皆是定制,還可以添補一些個天材地寶,讓云上城增加一些法袍功效,在那之后,他這個當師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勞碌,掙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銀子,就這樣勤勤懇懇積攢了幾十年,才趕在那位得意弟子躋身洞府境之際,總算湊足了神仙錢,修行大不易啊。

  尤其是有座小山頭,仿佛一家之主,拖家帶口的,更是柴米油鹽都是愁。

  婦人管事剛要欣喜,突然察覺到自己手心這顆神仙錢,分量不對,靈氣更不符合小暑錢,低頭一看,頓時跳腳罵娘。

  原來只是一顆雪花錢。

  只是那位老修士已經卯足了勁,御風飛快掠過集市,直去云上城。

  婦人罵完之后,心情舒暢幾分,又笑了起來,她能夠從這只出了名的鐵公雞身上,拔下一撮毛下來,哪怕只有一顆雪花錢,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一位金丹,不是跨洲渡船,金丹管事已經足夠。

  何況龍宮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說身份,是完全可以當做一位元嬰修士來看待的。

  因為她背后,除了自家師門,還與大源王朝云霄宮以及浮萍劍湖“沾親帶故”。

  對于山上修士而言,能夠掙錢還是大錢的買賣關系,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關系,更加牢靠。

  而那位與她早早相識的老修士,前程不好,觀海境就已經如此面容衰老了。

  要知道當年此人,不但為人半點不鐵公雞,而且十分瀟灑風流,英雄氣概。

  可百余年的光陰蹉跎,好像什么都給消磨殆盡了。

  不再年輕英俊,也無當年那份心氣,變成了一個常年在山下權貴宅邸走門串戶、在江湖山水尋寶求財的老修士。

  可她還是喜歡他。

  至于是只喜歡當年的男子,還是如今的老人一并喜歡,她自己也分不清。

  陳平安入了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熱鬧街道一處空位,剛打開包裹擺攤,里邊早就備好了一大幅青色棉布。

  對面與身邊,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賣力吆喝,有些愿者上鉤,有些無精打采打著哈欠。

  很快就有身穿兩位雪白法袍的年輕男女,過來收錢,一天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詢問若是在此逗留四五個時辰,是否半價。

  年輕男修笑著搖頭,說一顆雪花錢起步。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么,遞出去一顆雪花錢。一洲最南端的骸骨灘,搖曳河那邊賣的陰沉茶,也是差不多的規矩。

  陳平安多問幾句,若是在云上城這座集市租賃或是購買店鋪,又是什么價位。

  年輕男修便一一告知,和顏悅色。鋪子分三六九等,租賃與購置,又有價格差異。

  到最后這位從渡船下來碰運氣的外鄉包袱齋,只是道謝,不再提鋪子事宜,那位年輕男修亦是面容不改,還與這位年紀輕輕的山澤野修,說了句預祝開門大吉的喜慶話。

  陳平安蹲在原地,開始擺放家當,有壁畫城單本的硬黃本神女圖,有骸骨灘避暑娘娘在內幾頭“大妖”的庫存珍藏,還有幾件蒼筠湖水底龍宮的收獲,零零散散二十余件,都離著法寶品秩十萬八千里。不過更多的,還是那一張張符,五種符,如列陣將士,整整齊齊排列在攤開的青布上。

  陳平安抬頭望去,那對云上城的年輕男女正在并肩而行,走在大街上,緩緩遠去。

年輕男人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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