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笑過之后,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見面了。”
老人一如當年,精神瞿爍,修道之人,數年時光,確實是彈指一揮間,容顏衰減得并不明顯。
見著了那位摘下斗笠的青衫劍客,名為洪揚波的青蚨坊老人,愈發納悶,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龍山仙家渡口,算是獨一份的好,人來人往,很正常,只是神仙錢更多是在一樓那邊打轉,走上二樓這邊的客人不多,坐下來做過買賣的就更少,若是老人經手的貴客,理應記得,可是瞧著眼前這位一身游俠裝束的年輕人,實在面生,卻為何如此不見外?
只不過來者是客,又喊了自己一聲老先生,洪揚波便坐著抱拳還禮,然后伸手示意自己落座,笑問道:“不知客人是要買還是要賣?”
陳平安搬了把古色古香的棗紅椅子坐下,這些本該是青蚨坊領路女子的活計,當然她們端茶送水,穿針引線,事情都不會白忙活,生意成交后,會有抽成。尤其是將客人做成了回頭熟客后,青蚨坊另有一筆賞金。陳平安記得當年那位婦人名叫翠瑩,只是這次陳平安并沒有買賣物件的打算,不然在樓下就會詢問翠瑩在不在了,相逢是緣,更何況回頭來看,當年的生意,他們三人與這座青蚨坊,做得皆大歡喜,屬于開門見喜,這就算是一份香火情了。修行之人,都信這些。
陳平安剛要落座,就想要去關上門,老人擺手道:“無需關門。”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然順著老人的吩咐,坐回位置,笑道:“我這趟來地龍山渡口,就是順便來看看洪老先生。老先生可能不記得了,當年我,還有一個大髯漢子,一個年輕道士,三個人在老先生這間鋪子,賣出幾樣東西的…”
老人一拍桌子,笑道:“記起來了,那雙竹筷,就是你們賣給老夫的!好家伙,你們可算是圓了老夫早年一樁大心愿。平時沒事情就拿出來把玩,摸著了那雙竹筷,就像是摸著了青神山竹夫人的那頭青絲…”
老人沒繼續說下去,大概也覺得自己有些太不見外了。
張山峰當年在這里賣出一雙青神山的竹筷,給老先生高價收入囊中,由于是老人的心頭好,有不少的溢價。
老人開懷不已,記起一事,起身喊道:“情采,趕緊上好茶!”
很快就有一位身著色彩綺麗的宮錦長裙女子,從鋪有彩衣國地衣的廊道那邊姍姍而來,為兩人遞上一杯熱騰騰的好茶,身材婀娜的女子離了屋子,也未遠去,就在門口候著。
老人是青蚨坊老人,半百光陰都交待在這兒了,若是遇上沒眼緣的客人,往往沒個好臉,愛買不買愛賣不賣,可對于自己順眼之人,就是個性情豁達和熱情熟絡的,不然當年不會聊到最后,還跟徐遠霞打了個小賭。
老人笑瞇瞇問道:“那個眼光獨到的大髯漢子呢,怎么沒來?當年打的賭,是老夫輸了,那次買下你那只古榆國的五岳碗,害得青蚨坊虧了些錢,不過這些不重要,做生意難免有盈有虧,再說了,老夫擅長鑒定青銅器、字畫和美木良材三物上,雜項一途,偶爾打眼,不足為怪。只是欠了那漢子一頓酒,不能總欠著吧,什么是個頭兒?老夫可不喜歡欠人,多少是個心頭的小掛念,不如老夫請你去青蚨坊外邊找個好地方,喝頓酒?就當是還上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酒,還是等以后我朋友自己來跟洪老先生討要吧。”
老人有些無奈,突然眼睛一亮,“上次你們在這鋪子,只是賣,其實有些老夫平時不愿拿出來示人的俏貨、開門貨,想不想過過眼癮?不用非要買,老夫不是那種人,就是難得碰到愿意打交道的熟人,拿出來顯擺顯擺,也讓寶貝們透透氣,又不是金屋藏嬌,見不得人。”
不等陳平安說什么,老人就已經起身,開始東翻西找,很快將大小不一的三只錦盒放在了桌案上。
老人小心翼翼打開后,分別是一塊御制松煙墨,一尊戴冪籬泥女俑,和一幅草書字帖。
老人滿臉得意,“這三樣東西,在青蚨坊二樓,也是稀罕物,靈氣充沛,不說泥俑,其余兩件文氣還重,別說是送給世俗王朝識貨的達官顯貴,便是送給觀湖書院的儒生,都不用覺得禮輕!”
老人以手指向松煙墨,“這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不但取自一棵千年古松,而且大有來頭,被朝廷敕封為木公先生,古松又名為未醉松,曾有一樁典故傳世,大文豪醉酒山林后,遇見有人攔路,便以手推松言未醉,可惜神水國覆滅后,古松也被毀去,故而這塊松煙墨,極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了。”
老人指向那尊泥俑,更是眼神炙熱,“這是老夫早年從一位落魄野修手上購得,屬于撿了大漏,當時只花了兩百顆雪花錢,結果經過三樓一位前輩鑒定,才知道這尊泥俑曾是一套,共計十二尊,出自中土白帝城一位驚才絕艷的上五境神仙之手,被后世譽為十二絕色仙女俑,妙在那頂冪籬,本身就是一件小巧玲瓏的法器,唯有觸發機關,才可以得見真容,只可惜老夫至今尚未想出破解之法,無法完全驗證泥俑身份,不然此物,都能夠成為整個青蚨坊的壓堂貨,當之無愧的鎮店寶!需知世間收藏,最難求全,故而也最喜求全。”
最后老人指了指那幅字帖,惋惜道:“相較于前兩者,此物不算值錢,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劍仙修道之前的書法,雖是摹本,但是宛如秋蟬遺蛻,幾乎不輸真跡,名為《惜哉貼》,源于字帖首句即是惜哉劍術疏。這幅字帖,書法極妙,內容極好,可惜歲月久遠,早年保存不善,靈氣流逝極多,如英雄遲暮,風燭殘年,真是一語中的,惜哉惜哉。”
陳平安對于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和冪籬泥女俑,都興趣一般,看過也就算了,但是最后這幅摹本草書帖,仔細端詳,對于文字或者說是書法,陳平安一直極為熱衷,只不過他自己寫的字,跟下棋差不多,都沒有靈氣,中規中矩,十分呆板。但是字寫得不好,看待別人的字寫得如何,陳平安卻還算有些眼光,這要歸功于齊先生三方印章的篆文,崔東山隨手寫就的許多字帖,以及在游歷途中專門買了本古印譜,之后在那藕花福地三百年光陰中,見識過諸多身居廟堂之高的書法大家的墨寶,雖是一次次浮光掠影,驚鴻一瞥,但是大致意味,陳平安記憶深刻。
所以沒有打算在青蚨坊花錢的陳平安,有些心動,反正聽洪老先生的口氣,御制松煙墨和冪籬泥女俑,靈氣充沛,肯定不便宜,唯獨這幅字帖,應該不算太貴。
陳平安便問了價格,老人伸出一手掌,晃了晃。
五顆小暑錢。
當年那雙青神山竹筷,也就這個價格。
陳平安搖搖頭,“買不起。”
不是不喜歡,是不舍得五顆小暑錢,擱在世俗市井,可就是五十萬兩銀子!
當年在梅釉國那座縣衙內,跟那個瘋癲酒鬼縣尉購買了一大摞草書字帖,才五壺仙家釀酒而已,滿打滿算,也不到一顆小暑錢。
買賣一事,就怕貨比貨!
若是沒有跟那落魄縣尉以酒沽貼的經歷,陳平安說不定就跟老先生遇見了竹筷差不多,一咬牙也就買下。
老人也不強求,知道對方是在價格上犯了難,不管如何,這個背劍游俠兒,能夠真心喜歡這幅草書,就已經不枉費他拿出字帖來。
就在此時,門外那位彩衣女子輕聲道:“洪老先生,怎么不拿出這間屋子最壓箱底的物件?”
老人氣笑道:“情采,人又不是你領來的,就算我這屋子賣出去了東西,也沒你半顆銅錢的事兒,瞎起什么哄!”
女子明顯與老人關系不錯,玩笑道:“沾客人的光,多看幾眼寶貝也是好的嘛。”
她對陳平安笑道:“這位公子,來了這間屋子,一定要瞧瞧洪老先生的壓堂貨,不看白不看。”
陳平安其實沒有這個意圖,但是洪揚波卻笑著伸出手指,點了點,“胳膊肘往外拐,趕緊找個漢子嫁了,省得每天吃飽了撐著,在青蚨坊坑我們這些老頭子。行了,反正已經看過了三樣好東西,不差一件壓堂貨。”
老人最終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纏金絲錦盒,打開后,頓時有一股沁涼寒氣撲面而來,卻無半點陰煞之感,如隆冬大雪,堂堂正正。
陳平安定睛一看,里邊擱放著四枚天師斬鬼背花錢,如出一轍。
老人陸續將四枚大花錢一一翻過來,微笑道:“分別是雷公、電母、雨師、火君,各自捉妖降魔。這是一套花錢壓勝的珍稀法寶,好看,也中用。曾經有位朱熒王朝的皇室子弟,想要出錢購買,只是出價稍稍低于老夫的預期,本來倒也不是能賣,就是那家伙太過氣勢凌人,見著了老夫的壓堂貨,哪怕內心竊喜,也擺出一臉故作鎮定的虛偽模樣,老夫瞅著就心煩,這點小伎倆,擱在市井坊間賣弄也就罷了,到老夫跟前來丟人現眼,真是丟盡了朱熒王朝的顏面,就找了個借口,不賣了。”
老人笑道:“哪怕不買,也可以上手,又不是什么尋常瓷器,摔不壞。”
陳平安捻起其中一枚花錢,將正反兩面仔細凝視,收起視線后,問道:“怎么賣?”
老人說道:“一套四枚,不拆分賣。”
老人還是抬起一只手掌,晃了晃。
當然不是五顆小暑錢了,而是那谷雨錢。
陳平安笑問道:“沒得商量了?”
老人搖搖頭,“絕不殺價,不然對不住這套從皚皚洲流傳過來的珍貴花錢。”
陳平安問道:“當年那個朱熒王朝的皇室子弟,是不是壓價到了四顆谷雨錢?”
老人笑著點頭。
陳平安苦著臉道:“那我好像跟他沒兩樣啊。”
他也想砍價到四顆谷雨錢,也愛不釋手,很想要一鼓作氣收入囊中。
錢是死的,人是活的。
陳平安在將那桐葉咫尺物交給魏檗后,下山之前,讓魏檗取出了兩筆谷雨錢,一筆是五顆,陳平安自己隨身攜帶,想著下山游歷,五顆谷雨錢怎么都足夠應付一些突發狀況,至于另外一筆,則是讓人送往書簡湖,交給顧璨籌辦兩場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
真要是真遇上類似青羊宮陸雍手上的五彩金匱灶,動輒五十顆谷雨錢,只要不涉及大道根本,陳平安就當與自己有緣無分了。
畢竟如今都是開銷花錢,除了騎龍巷兩間市井鋪子能夠每月賺幾十兩銀子,落魄山在內所有山頭,暫時都沒有一顆神仙錢進賬。
實在是不能再只花錢不掙錢了。
老人爽朗笑道:“還是有些不一樣的,老夫看你小子順眼多了。你只管隨便砍價,反正老夫都不答應。”
陳平安剎那之間,心有靈犀,試探性問道:“敢問青蚨坊每年給洪老先生的供奉薪水,是多少?”
龍泉郡的牛角山包袱齋,人是走了,可那些耗費巨資打造的建筑和店面都還在,而且作為擁有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只此一家,確實適宜做買賣。
屋門口那位女子掩嘴而笑,依舊還是有笑聲傳出,由此可見,陳平安的這個問題,是何等滑稽。
若是買下了那四枚法寶品秩的斬鬼背花錢,也就罷了,買不起,還敢挖地龍山青蚨坊的墻腳?知不知道青蚨坊作為地龍山仙家渡口的地頭蛇,已經傳承十數代人,包袱齋曾經都在這邊碰過壁,最終還是沒有選址開店。
洪揚波也給逗樂,擺擺手,“此事休提。”
老人就要收起那只金絲纏繞以遮花錢寒氣的靈器錦盒,不曾想陳平安手腕翻轉,已經將五顆谷雨錢放在桌上,“洪老先生,我買了。”
老人詫異道:“真要買?不后悔?出了青蚨坊,可就錢貨兩清,不許退還了。”
陳平安點點頭。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剛好一根手指抵住一顆谷雨錢,一觸即松開,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山上谷雨錢,靈氣盎然,流轉有序,做不得假。
老人再次詢問,“確定?”
陳平安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其余三只盒子,笑問道:“能不能有件添頭?”
屋門口的女子,忍不住噗嗤一笑,趕緊扭頭。
老人半真半假道:“若是幫我還上那頓酒,就可以,如何?”
陳平安搖頭道:“這個不行。買賣歸買賣。”
老人搖頭道:“那就算了,買賣就是買賣,公道價格,沒彩頭了。”
“行,沒添頭就沒添頭,細水長流,以后再說。”
陳平安微微挪步,背影遮住屋門那邊的視線,將纏絲錦盒收入咫尺物。
最后老人親自將陳平安送到屋門口,不是不可以送到青蚨坊一樓大門,只是犯忌諱,容易招惹沒必要的揣測和窺探。
老人突然問道:“若是先前你答應喝酒,你打算選取哪件東西作為彩頭?《惜哉貼》?”
陳平安搖搖頭,“是那件冪籬泥女俑。”
老人笑道:“眼光不錯,但不算最好,最值錢的,其實是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市價九顆小暑錢,按照這么算,你原本只要答應喝酒,其實一套法寶花錢,就當是給你砍價到了四顆谷雨錢,那我至多能賺個半顆谷雨錢。現在嘛,就是一顆半谷雨錢嘍,即便扣去青蚨坊的抽成,我這輩子可謂喝酒不愁了。”
陳平安笑道:“那下次我朋友來青蚨坊,洪老先生記得請他喝頓好酒,怎么貴怎么來。”
老人點點頭,“自當如此。”
陳平安跨過門檻后,與那女子說一聲不用相送,然后抱拳告辭,“洪老先生,后會有期。”
老人點頭致意,“恕不遠送,希望咱們能夠常做買賣,細水流長。”
陳平安就此下樓離去,在青蚨坊外的大街上牽馬緩行。
那套花錢,之所以買下,是打算送給太平山的鐘魁。
掙錢的事情,急不來,怪不得他陳平安。
只是陳平安很快轉頭望去,發現那名彩裙女子快步走來,懷抱著一只錦盒。
陳平安停步后,名為情采的女子將錦盒遞給他,笑道:“洪老先生終究是過意不去,忍痛割愛,將這泥俑贈送給公子。公子是不知道,我接過盒子的時候,扯了半天,才從老先生手中扯出來。”
陳平安笑著說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只是手上動作沒有半點含糊,結果女子也沒立即松手,陳平安輕輕一扯,這才得手。
女子看著那個背影,抬起雙掌,兩手空空。
她笑著搖搖頭,返回青蚨坊,一樓那邊的幾位女子見著了她,紛紛低頭。
到了二樓洪揚波屋子外,老人畢恭畢敬站在門口,苦笑道:“東家,先前見你親自來端茶,嚇了我一跳。”
女子笑容恬淡,道:“后來那個客人想挖你,更嚇了一跳吧?”
老人苦笑不已。
女子走入屋子,彎腰伸出一根手指,逗弄著那些站在古柏枝干上的綠衣小人,洪揚波站在一旁,疑惑道:“不知東家為何要我送出那只冪籬泥女俑?”
女子戲耍著那些討喜的綠衣童子,“此人極有可能就是在劍水山莊出現的那位年輕劍仙。”
老人一臉匪夷所思,“不會吧?就算能夠一口氣掏出五顆谷雨錢,買下那套吃灰百年的斬鬼背花錢,可是我當年就見過此人,那會兒還是位至多三境的純粹武夫…”
女子淡然道:“寶瓶洲這么大,難道就只有一個真武山馬苦玄?”
老人仍是將信將疑,不覺得那個年輕人,就是讓松溪國蘇瑯鎩羽而歸的那位青衫劍仙。
女子突然道:“別忘了,我也是一位劍修。”
老人笑道:“東家是天縱奇才,年幼時就得了地仙劍修的四字讖語,商賈之術,小道而已。”
女子直起身,拍拍手掌,“方才此人登上青蚨坊二樓,我正巧在三樓寒氣屋子里擦拭古劍,我的劍心,出現了一絲不穩,雖然稍縱即逝,但是千真萬確。”
女子隨意打開桌上一只錦盒,攤開那幅草書字帖,手指順著墨跡扭轉不定,緩緩道:“我猜那人其實早就看出來,我不是什么青蚨坊婢女了。所以才懶得掩飾他懷揣著方寸物或是咫尺物的事實。不但如此,方才在大街分別之際,我故意看了眼他背后長劍,他當時…”
女子仰起頭,雙手負后,“怎么說呢,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龕上的泥菩薩。這樣的人,青蚨坊送出一件幾顆小暑錢的泥女俑,算得了什么?人家愿意收,領我這份人情,青蚨坊就該燒高香了。”
說到這里,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從上往下一劃,心想那人對她,對洪揚波,細細琢磨,真是判若兩人。
老人擦了擦額頭汗水,自己當時豈不是差點錯過一樁天大福緣?非要難為人家喝一頓酒才肯有件添頭。
女人突然問道:“你說那人不答應你喝酒,是身為山頂劍仙,不屑與你洪揚波同桌飲酒,還是真希望他的朋友親自與你喝酒?”
老人毫不猶豫道:“自然是前者。”
女子笑了起來,“那套斬鬼背花錢的抽成,青蚨坊今兒就不要了,洪揚波,下次請人喝酒,請貴的,嗯,怎么貴怎么來。”
老人笑逐顏開,“這感情好!”
陳平安牽馬而行,付賬之后,還需個把時辰,便在渡口耐心等待渡船的啟程,仰頭望去,一艘艘渡船起起落落,繁忙異常。
這座渡口,似乎比起當年還要更加財源滾滾。若是牛角山將來能有一半的忙碌,想必也能日進斗金。
天下金銀也好,神仙錢也罷,就怕不挪窩,錢財此物,自古喜動不喜靜。
這是崔東山當年的一句無心之語,曾經聽來毫無感覺,陳平安如今才嚼出些余味來,回味無窮。
崔東山留下那封信,見過了他爺爺崔誠,離開落魄山后,便杳無音訊,泥牛入海一般。
信上除了溜須拍馬的言語,可以忽略不計,也講了三件大事,一件事是關于寶瓶洲的格局大勢,其中涉及煉化新山岳五色土作為本命物一事。
一件是關于李希圣和福祿街李氏,崔東山希望陳平安這位先生,能夠依舊關愛小寶瓶外,便無需覺得太過虧欠李家,最好雙方關系維持在一個點頭之交的份上,莫要再錦上添花了。
最后一件則是說得沒頭沒尾,一筆帶過,只說讓先生再等等,撼大摧堅,唯有徐徐圖之。
陳平安卻知道崔東山在說什么。
是他的本命瓷一事。
陳平安思緒飄遠,秋末時分,悲風繞樹,天地蕭索。
突然之間,有人從后方快步走來,差點撞到陳平安,給陳平安不露痕跡地挪步躲開,對方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個停頓,快步向前,頭也不回。
陳平安也沒有追究,肯定是離開青蚨坊后,給那位女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贈送了一只錦盒,惹來了旁人的覬覦。
野修求財,可不管半點江湖道義。
陳平安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所殺中五境的邪修鬼修,一雙手都數不過來,最后還與一位不算結下什么死仇的金丹野修,換傷而過,在那之后雙方就相安無事,陳平安既沒有上門尋仇,對方也沒有不依不饒,靠著占據地利人和,折騰出什么圍剿狩獵。
陳平安轉頭望去,有兩個灰不溜秋的男孩女孩,面黃肌瘦,個兒都矮,怯生生站在不遠處,仰著腦袋望向牽馬的陳平安,眼神充滿了希冀。兩個孩子各自手捧打開的木盒,兜售一些類似瓷瓶、小銅像和畫片兒的山上小物件,談不上什么靈氣,其實被富貴人家拿來當文房雜項清供,還算不錯,多是一兩顆雪花錢的東西,但是相比市井店鋪的價格,也算相當昂貴了,這大概算是天底下最小的包袱齋了,不過這些孩子背后大多盤踞著一股當地勢力,孩子們多是求個溫飽而已。
陳平安很用心挑選了幾件小東西,一番討價還價,最后用十二顆雪花錢買了三樣小東西,一方“永受嘉福”瓦當硯,一對老坑黃凍老印章,朱紅沁色比較喜人,一只色澤潤透的紅料淺碗。打算回了落魄山,就送給裴錢,反正這丫頭對一件東西的價格,并不太在意,只求多多益善。
陳平安從袖子里掏出的雪花錢,再將三件東西放入袖中。
兩個孩子致謝后,轉身飛奔離去,大概是害怕這個冤大頭反悔吧。
步伐輕盈,歡天喜地,到了遠處,才放緩腳步,竊竊私語。
遙遙看著兩個孩子的稚嫩側臉,充滿了希望。
陳平安會心一笑。
當年在驪珠洞天,每多跑一趟多送出去一封信,就能從鄭大風那邊多拿一顆銅錢,想必那個時候,自己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的腳步,只會比這兩個孩子還要匆匆。
看了眼天色,陳平安去渡口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壺龍筋酒,沒有去往屋內,就在路邊坐著,相較于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都要遜色許多,當然價格也低,據說釀酒之水,來自地龍山一處山腰名泉,而整座地龍山的靈氣來源,傳聞是當年真龍在那條地底走龍道破土現身之后,給一位大劍仙削落的一截龍筋,融入山脈后,山水靈氣如泉涌。
陳平安一口一口喝著酒,難得如此優哉游哉,此次南下重游故地,其實都在趕路,又扳手指算著歸程的時日,其實極少有這么閑散的心境。
那匹馬即便沒了韁繩束縛,依舊老老實實待在原地,偶爾抬起馬蹄,輕輕敲擊石板。
陳平安其實一直留心著,不會給它任何闖禍的機會。
帶去了落魄山,好給那匹被自己取名為渠黃的駿馬作伴。
渡口這邊的行人除了修行之人,往往非富即貴,陳平安喝著酒,默默看著他們的言行舉止,不過蜻蜓點水,視線一閃即逝。
光陰悠悠。
陳平安放下酒碗,牽馬去往渡口。
登船后,安置好馬匹,陳平安在船艙屋內開始練習六步走樁,總不能輸給自己教了拳的趙樹下。
似乎每次乘坐渡船,都是打拳復打拳。
陳平安在一天夜深人靜時分,來到渡船船頭,坐在欄桿上,圓月當空。書上說月是故鄉明,只是浩然天下的書上好像都沒有說,在另外一座天下,在城頭之上,舉目望去,是那三月懸空的奇異景象,外鄉人只需要看過一眼,就能記住一輩子。
不遠處,走來一雙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女,卿卿我我。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如今喝酒,再沒有最早時候的那種感覺,愁也喝得,不愁也喝得,卻也沒有什么癮頭,自然而然,就像年少時喝水。
那雙年輕情侶,臉皮薄,沒料到深夜時分,還會有那么大一盞燈籠掛在欄桿那邊,只得繞路,去了更遠的地方,訴說衷腸,男子手上小動作不斷,女子羞赧,漲紅了臉,時不時瞥了一眼那盞礙眼的燈籠,見那人似乎渾然不覺,這才松了口氣,由著情郎上下其手,畢竟這次師門下山游歷,多是兩人同屋,難得有此獨處機會,他們是早早約好了時辰,偷偷溜出的屋子。
陳平安干脆后仰躺下,翹著二郎腿,雙手抱著養劍葫。
陳平安的眼角余光,瞥見遠處,站著一個神色落寞的年輕人,相貌平平,確實不如那個正與女子耳鬢廝磨的男人。
陳平安不再多看。
在那個失意人離開后,很快船板這邊就走出一位怒氣沖沖的老嫗,那雙情侶頓時分開而立。
先前膽大包天的男子后退一步,低下頭去,嬌羞難耐的女子反而向前一步,她與師門長輩直視。
老嫗一番狠狠訓斥,揮袖離去。
女子捂臉飲泣,男子好言安慰。
陳平安根據老嫗的只言片語,才知道這撥松溪國仙家修士,是要去往云霞山觀禮,在那邊,有人剛剛躋身成為金丹地仙。老嫗作為山門祖師堂長老,一氣之下,讓那位女子不許登山,只允許她在云霞山的山腳等候,言語之中,老嫗多有偏袒那個男子。如果不是還有一個外人在場,相信老嫗就不是罵句“狐媚子”就結束了。
老嫗一走,男子是個會說話的,女子很快就破涕為笑,女子梨花帶雨之后的笑臉,如雨過天青,最最癡情動人。
陳平安輕輕嘆息,始終沒有轉移視線,就只是看著那月明星稀的天幕。
在男女返回各自屋子后,又有一人來到船欄附近,失魂落魄,他偷偷摸摸與師門長輩告了狀后,不知是愧疚還是心虛,趴在欄桿那邊,怔怔望著夜空。
那人突然轉過頭,“勸你別多嘴。”
光陰長河,川流不息,人生多過客。
陳平安根本沒有理睬那個年輕仙師的威脅。
那人勃然大怒,“你是聾子嗎?!”
陳平安輕輕點頭,“對,我是聾子。”
那人一愣,厲色道:“你找死?!”
陳平安緩緩道:“你跟一個聾子聊天,傻嗎?”
那人氣得七竅生煙,大踏步前行,只是走到一半,猛然間停下腳步,一想到那些師門教誨和江湖傳聞,這個年輕人還是放棄了意氣用事。
只是如此一來,就顯得自己太過色厲內荏,年輕修士舉棋不定,不知是繼續言語挑釁,還是就此離開,眼不見心不煩。
陳平安問道:“如果你真的成功拆散了那對鴛鴦,你覺得自己就能夠贏得美人心嗎?還是覺得哪怕退一步,抱得美人歸就夠了?”
年輕修士默不作聲。
陳平安坐起身,轉頭笑道:“她是你師姐吧?那么你師姐喜歡的男子,和喜歡她的男子,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你說這樣一個女子,慘不慘?還是說你可以等,等著哪天你師姐被辜負了,傷透心,你就可以趁虛而入?得手之后,再棄若敝屣,作為你的報復?”
年輕修士雙拳緊握,青筋暴起。
陳平安微笑道:“人心細究之下,真是無趣。難怪你們山上修士,要時常捫心自問,心田之間,不長莊稼,就長雜草。”
年輕修士眼神微微變化。
聽口氣,此人不是修士?
那就只是一位江湖劍客?
然后他只是給那人瞥了一眼,一瞬間如有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古怪至極。
年輕修士倉皇離去,在顧不得什么顏面不顏面,反正此次一別,注定再無相逢。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書簡湖之后,自己想出來的那個破解之法,仍是用處不大。當時崔誠一語道破天機,人之心魔,無善惡之分,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更可怕的地方,用崔誠的話說,就是在于他陳平安記性太好,太習慣推敲細節,以前得了多大便宜,以后就得吃多大的苦頭。
水堵不如疏。
自己真要早點去北俱蘆洲了。“杰眾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