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并無夜禁,夜幕中,陳平安離開泥瓶巷,稍稍繞路,牽馬去了趟楊家鋪子。
敲門后,是位睡醒惺忪的少年開的門,應該是魏檗書信上說的楊老頭新收弟子。
陳平安歉意道:“你師父睡了嗎?”
少年打著哈欠,反問道:“你說呢?”
陳平安無言以對。
習慣了書簡湖那邊的爾虞我詐和咬文嚼字,一時半會兒,還有些不適應。
少年皺眉問道:“找我師父做啥?有病?”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點頭道:“確實是看病來了。”
少年皺眉不已,有些糾結。
月色下,視線中的年輕男子,臉頰微微凹陷,形神憔悴,瞧著挺像是個短命鬼,口音倒是家鄉這邊的人,不過從來沒見過。
只是自己師父不愛露面,估計今夜是斷然不會做這筆主動送上門的買賣了。何況之前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如今楊家鋪子的名聲和生意都不太好,跟大一堆街坊鄰居結了仇,如今都喜歡往月餅巷那邊的一座藥鋪抓藥看病,他跟師姐每天都閑得發慌,師父他老人家也是個跟銀子有仇的怪人,從來不在乎楊家鋪子的門可羅雀,他家里人都犯嘀咕,去年就想著讓他改換門庭,干脆窯務督造署那邊當差好了,舅舅都疏通好了門路,只是他自己不太樂意,覺得跟那幫官老爺打交道,每天見著了人就低頭哈腰,沒勁。
既然楊老頭沒有現身的意思,陳平安就想著下次再來鋪子,剛要告辭離去,里邊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肌膚微黑,比較纖瘦,但應該是位美人胚子,陳平安也知道這位女子,是楊老頭的弟子之一,是眼前桃葉巷少年的師姐,騎龍巷的窯工出身,燒窯有很多講究,比如窯火一起,女子都不能靠近那些形若臥龍的龍窯,陳平安不太清楚,她當年是如何當成的窯工,不過估計是做些粗話累活,畢竟祖祖輩輩的規矩就擱在那邊,幾乎人人恪守,比起外邊山上約束修士的祖師堂戒律,似乎更管用。
女子嗓音竟然如刀磨石,極為沙啞粗糲,緩緩道:“師父說了,幫不上忙,從今往后,敘舊可以,買賣不成。”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與你師父說一聲,我回頭再來拜訪。”
女子猶豫了一下,瞥了眼陳平安背后的長劍,“客人是位純粹武夫?”
陳平安問道:“你也是?”
女子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如今住在哪里?”
女子這才繼續開口說話:“他喜歡去郡城那邊晃蕩,不常來鋪子。”
陳平安看了眼她,還有那個睡眼朦朧的桃葉巷少年,笑著牽馬離開。
土生土長的兩人,如今大概還不清楚,自己的師父到底是誰,這座楊家鋪子曾經接待過多少位三教圣人,跟楊老頭認了師徒身份,又意味著什么。
不知道當年,是不是有人也曾這樣看待自己?
少年關上店鋪門板的時候,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師姐埋怨道:“我不喜歡這個病懨懨的家伙,看人的眼神,涼颼颼的。”
年幼時太過貧苦饑寒,少女時又挨了太多苦力活,導致女子直到如今,身材才剛剛與尋常市井少女般楊柳抽條,她不善言辭,也不茍言笑,就沒有說話,只是瞧著那個牽馬背劍的遠去身影。
她是少年的師姐,心情穩重,所以更早接觸到一些師父的厲害,不到三年,她如今就已是一位第四境的純粹武夫,但是為了破開那個最為艱辛的三境瓶頸,她寧肯活活疼死,也不愿意咽下那只瓷瓶里的藥膏,這才熬過了那道關隘,師父渾然不上心,只是坐在那邊吞云吐霧,連冷眼旁觀都不算,因為老人根本就沒看她,只顧著自己神游萬里。
在她渾身浴血地掙扎著坐起身后,雙手掩面,喜極而泣。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老話不會騙人的。
老人斜瞥了眼劫后余生的弟子,在臺階上磕著煙桿,終于說了一句話,“你的心性,韌性,大概只有某個人的一半,很值得高興?那個人,比你大不了幾歲,當年也是龍窯學徒出身,比你還不如,更早無依無靠,萬事靠自己。三年破三境,很了不起嗎?就這點出息,也想去搶寶瓶洲所剩不多的山巔境?不過我倒是有個建議,下次他再次打散武運饋贈的時候,你就端著碗,跪在地上,去接住他不要的東西好了。連他都比不過,還敢問鄭大風那個曹慈是誰?年紀不大,臉皮不薄,我倒是收了個好弟子。要不要我去你那個娘娘腔叔叔的墳頭,敬個酒,道聲謝?”
師父要么不說話,每次一開口,言語都能讓人心肝疼。
她是如此,師弟石靈山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不同,在于師弟私底下敢抱怨,她不敢。
陳平安牽馬走到了小鎮邊緣,李槐家的宅子就在那邊,駐足片刻,走出巷子盡頭,翻身上馬,先去了最近的那座小山包,當年只用一顆金精銅錢買下的真珠山,驅馬上丘頂,眺望小鎮,深夜時分,也就四處燈火稍亮,福祿街,桃葉巷,縣衙,窯務督造署。若是轉頭往西北望去,位于群山之北的新郡城那邊,萬家燈火齊聚,以至于夜空微微暈黃光亮,由此可見那邊的熱鬧,想必置身其中,一定是燈火如晝的繁華景象。
真珠山,是西邊大山中最小的一座山頭,小到不能再小,當初陳平安之所以買下它,理由很簡單,便宜,除此之外,再無半點復雜心思。
那會兒還想著要在真珠山打造一座茅屋,如此一來 ,去小鎮也方便些,反正就幾步路。從真珠山和泥瓶巷往返一趟,哪怕是徒步行走,話費不了多少功夫。
陳平安坐在馬背上,視線從夜幕中的小鎮輪廓不斷往回收,看了一條出鎮入山的路線,年幼時候,自己就曾背著一個大籮筐,入山采藥,蹣跚而行,酷暑時分,雙肩給繩子勒得火辣辣疼,當時感覺就像背負著一座泥瓶巷祖宅,那是陳平安人生第一次想要放棄,用一個很正當的理由勸說自己:你年紀小,氣力太小,采藥的事情,明天再說,大不了明兒早些起床,在清晨時分入山,不要再在大太陽底下趕路了,一路上也沒見著有哪個青壯男子下地干活…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撥轉馬頭,下了真珠山。
如今入山,大道平坦寬闊,勾連座座山頭,再無當年的崎嶇難行。
大山綿延,即便通了道路,落魄山位于群山之南,從最東邊的真珠山一路行去,依舊需要耗費不少光陰,加上陳平安又走得慢,似乎是想要多看看途徑的每座山頭風光,經常停歇,不然就是牽馬而行,所以等陳平安趕到落魄山地界,已是一天兩夜之后,這還是在渠黃腳力遠勝尋常馬匹的前提之下。
陳平安騎馬的時候,偶爾會輕夾馬腹,渠黃便會心有靈犀地加重馬蹄,在道路上踩出一串馬蹄痕跡,然后陳平安轉頭望去。
這些年,經常會如此,找些無聊事情做,既是苦中作樂,也是忙里偷閑。
大多時候不言不語的賬房先生,落在曾掖馬篤宜還有顧璨眼中,很多時候都會有這些古怪的小事情。
會蹲在地上用石子畫出棋盤,或是翻來覆去研究那幾個圍棋定式,或是自己與自己下一局五子棋。
一人一騎,入山漸漸深遠。
應該是第一個洞悉陳平安行蹤的魏檗,始終沒有露面。
要知道如今不單單是龍泉郡,龍須河、鐵符江所轄流域,乃至于繡花江、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嫁衣女鬼府邸一帶,都隸屬于北岳地界,魏檗高居披云山,俯瞰眾生,尤其是那些練氣士,洞若觀火。
不過魏檗沒有早早出現,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早年兩人關系不深,最早是靠著一個阿良維系著,后來逐漸變成朋友,有那么點“君子之交”的意思,魏檗可以只憑個人喜好,帶著陳平安四處“巡狩”北岳轄境,幫著在陳平安身上貼上一張北岳山神廟的護身符,可是如今兩人牽連甚深,趨向于盟友關系,就要講一講避嫌了,哪怕是表面功夫,也得做,不然估計大驪朝廷會心里不痛快,你魏檗好歹是我們朝廷尊奉的第一位五岳神,就這么與人合起伙來做生意,然后對著大驪宋氏往死里砍價?魏檗就算自己肯這么做,全然不顧及大驪宋氏的臉面,仗著一個已經落袋為安的北岳正神身份,驕縱跋扈,為自己為他人大肆攫取實在利益,陳平安也不敢答應,一夜暴富的買賣,細水流長的友誼,顯然后者更加穩妥。
何況魏檗一向深思遠慮,謀而后動,值得信賴。
不然陳平安這些年也不會寄那么多封書信去披云山。
在一個拂曉時分,終于來到了落魄山山腳。
山門建造了牌坊樓,只不過還沒有懸掛匾額,其實照理說落魄山之巔有座山神廟,是應該掛一塊山神匾額的,只不過那位前窯務督造官出身的山神,時運不濟,在陳平安作為家業根基所在落魄山“寄人籬下”不說,還與魏檗關系鬧得很僵,加上竹樓那邊還住著一位高深莫測的武學大宗師,再有一條黑色巨蟒經常在落魄山游曳逛蕩,當年李希圣在竹樓墻壁上,以那支小雪錐書寫文字符,更是害得整座落魄山下墜幾分,山神廟受到的影響最大,一來二去,落魄山的山神祠廟是龍泉郡三座山神廟中,香火最慘淡的,這位死后塑金身的山神老爺,可謂處處不討喜。
魏檗緩緩走下山,身后遠遠跟著石柔。
陳平安翻身下馬,笑問道:“裴錢他們幾個呢?”
魏檗幸災樂禍道:“我故意沒告訴他們你的行蹤,三個小家伙還以為你這位師父和先生,要從紅燭鎮那邊返回龍泉郡,如今肯定還眼巴巴等著呢,至于朱斂,最近幾天在郡城那邊轉悠,說是無意中相中了一位練武的好苗子,高了不敢說,金身境是有希望的,就想要送給自家少爺返鄉回家后的一個開門彩。”
陳平安與魏檗并肩而行,石柔依舊遠遠跟著,只是跟陳平安相互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陳平安歉意道:“買山一事,一拖再拖,實在抱歉。”
一身白衣的魏檗行走山路,如湖上神人凌波微步,耳邊一側懸掛一枚金色耳環,真是神中的神,他微笑道:“其實永嘉十一年末的時候,這場生意差點就要談崩了,大驪朝廷以牛角山仙家渡口,不宜賣給修士,應該納入大驪軍方,以此作為理由,已經清晰表明有反悔的跡象了,最多就是賣給你我一兩座靠邊的山頭,大而無用的那種,算是面子上的一點補償,我也不好再堅持,但是年關一來,大驪禮部就暫時擱置了此事,正月又過,等到大驪禮部的老爺們忙完事,過完節,吃飽喝足,再次返回龍泉郡,突然又變了口風,說可以再等等,我就估摸著你應該是在書簡湖順利收官了。”
陳平安苦笑道:“半點不順利。”
魏檗轉頭看了眼如今的陳平安相貌,哈哈笑道:“瞧得出來,只比俗子轉入神道時必經的‘形銷骨立’,略好一籌,慘不忍睹。裴錢幾個看見了你 ,多半要認不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嘆息一聲,“即便談妥了買山一事,書簡湖那邊我還有一屁股債。”
魏檗微笑道:“終究只是錢財二字上傷腦筋,總好過最初的心境起伏不定、萬般我皆錯,太多了吧?”
陳平安展顏而笑,點頭道:“是這個理兒。”
魏檗突然說道:“我可沒錢借你,就一個北岳神靈的空架子,不過你要是能以此拐騙來神仙錢,你只管拿去,掙著了錢,算你本事。”
陳平安輕輕搓手,笑呵呵道:“這哪里好意思。”
魏檗一愣,聽口氣,不像當年的那個陳平安啊,像是只要自己一個不小心,這家伙就要順坡下驢,真要扯著北岳正神的虎皮大旗去掙錢?魏檗趕緊一拍陳平安肩膀,笑瞇瞇道:“不好意思就算了,我哪里好意思讓你不好意思,朋友嘛,相互體諒…”
石柔遠遠跟著兩人身后,說實話,先前在落魄山山門口,見著了陳平安的第一面,她真嚇了一跳。
幾年不見,變化也太大了點。
難道是先后沒了隋右邊、盧白象、魏羨和朱斂在身邊,只能單槍匹馬闖蕩那座書簡湖,然后就給野修無數的書簡湖,打出了原形,混得十分凄慘?能夠活著離開那塊名動寶瓶洲的是非之地,就已經很心滿意足?石柔倒也不會因此就小看了陳平安,畢竟書簡湖的無法無天,這幾年通過朱斂和山岳大神魏檗的閑聊,她多少清楚一些內幕,明白一個陳平安,即便身邊有朱斂,也注定沒辦法在書簡湖那邊靠著拳頭,殺出一條血路,畢竟一個截江真君劉志茂,就夠所有外鄉人喝上一壺了,更別提后邊又有個劉老成重返書簡湖,那可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陳平安說道:“跟裴錢他們說一聲,別讓他們傻乎乎在紅燭鎮干等了。”
魏檗會心一笑,點點頭,吹了一聲口哨,然后說道:“趕緊回了吧,陳平安已經在落魄山了。”
如有一葉浮萍,在湍急水流中打了個旋兒,一閃而逝。
然后在紅燭鎮一座屋脊翹檐附近,有魏檗的熟悉嗓音,在裴錢三個小家伙身邊響起。
正托著腮幫的裴錢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躺在屋頂曬太陽的青衣小童揉了揉下巴,“我覺得魏檗是在唬人,吃飽了撐著,逗咱們玩呢。”
坐在裴錢身邊的粉裙女童輕聲道:“魏先生應該不會在這種事情騙人吧?”
裴錢猛然站起身,雙手握拳,輕輕一撞,“我師父真是神出鬼沒啊,不聲不響就打了咱們仨一個措手不及,你們說厲害不厲害!”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青衣小童沒好氣道:“厲害個屁,還咱們在這里白等了這么多天,看我不一見面就跟他討要紅包,少一個我都跟陳平安急眼。”
裴錢轉頭望向青衣小童,一只小手同時按住腰間刀劍錯的刀柄劍柄,語重心長道:“朋友歸朋友,可是天大地大,師父最大,你再這么不講規矩,一天到晚想著占我師父的小便宜,我可就要取你狗頭了。”
說得很老氣橫秋,是裴錢一貫的風格。
大概是年紀不大的關系,有喜歡說些大話怪話,所以很難讓人分清楚裴錢到底哪句話是真心話,哪些是可以當做耳旁風的無心之語。
青衣小童白眼道:“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
裴錢搖搖頭,“我跟老廚子熟啊,請他出死你,我再取你狗頭,又沒說錯。”
粉裙女童有些緊張,生怕這兩個家伙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們倆雖然經常拌嘴吵架,可是真正動手,還真沒有過,兩個人倒是經常喜歡“文斗”,動嘴皮子,說一些搬山倒海的神仙術法,比拼高下。
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遠游境武夫的分量,以及那個老廚子與裴錢的關系,再就是魏檗那個勢利眼,好像對裴錢也很刮目相看,他心中愁苦萬分,立即跳起身,只得滿臉諂媚道:“裴女俠,咋這么開不起玩笑呢,陳平安是你師父,也是我家老爺啊,一家人和氣生財,說什么狗頭不狗頭的,再說了,我也不是狗啊,我可是道家三掌教都拍過數次肩膀的一條大蛟龍,在咱們驪珠洞天和龍泉郡,誰敢?就憑我這份英雄氣概,你就該多敬重我幾分,以后莫要再說這種傷和氣的氣話了,幼稚,不好。”
裴錢一本正經道:“我可沒跟你開玩笑,我們江湖人士,一口唾沫一顆釘!”
青衣小童嬉皮笑臉道:“知道啦知道啦。”
粉裙女童松了口氣。
還好他們兩個沒翻臉,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么當和事佬。
三人在紅燭鎮一座座屋脊上邊蜻蜓點水,很快離開小鎮,進入山中,一條盤踞在無人處的黑色大蛇游曳而出,腹部碾壓出一條深沉痕跡,聲勢驚人,裴錢率先躍上落魄山黑蛇的頭顱,盤腿而坐,將竹刀竹劍疊放在膝蓋上。
粉裙女童坐在黑蛇背脊中央。
青衣小童站在黑蛇的尾巴上,一晃一晃,只是當他望向那個黑炭丫頭的纖細背影,他心頭有些陰霾,先前那一瞬間,自己又感受到了黑炭丫頭恍若天生的壓迫感。
這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感覺,讓他很不適應。
第一次察覺到裴錢身上的異樣,是在群山之中,他們一起圍追堵截那條成了精的亂竄土狗,裴錢渾身草木碎屑,臉上還有被樹木枝條鉤破的幾條小血槽,終于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條“野狗”的去路,她對于身上那點不痛不癢的傷勢,渾然不覺,眼中只有那條走投無路的野狗,雙眼神 采奕奕,拇指按住刀柄,緩緩推刀出鞘,她貓著腰,死死盯住那條野狗,竹刀出鞘一寸,眼神便炙熱一分。
從那個時候開始,青衣小童就沒再將裴錢當做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看待。
他甚至還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陳平安,怎么就找了這么個小怪胎當弟子?還是開山大弟子?
棋墩山出身的黑蛇,無比熟稔返鄉山路。
裴錢,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三位各懷心思。
裴錢用刀鞘底部輕輕敲擊黑蛇頭顱,皺眉道:“別偷懶,快一些趕路,不然哪天我學成了瘋魔劍法,就拿你來練手。”
“座下”黑蛇只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邊。
陳平安重返竹樓,百感交集。
一路上,魏檗與陳平安該聊的已經聊完,以縮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本命神通,先返回披云山。
石柔看著陳平安登上二樓的背影,猶豫了一下,搬了條竹椅,坐在檐下,很好奇陳平安與那個崔姓老人,到底是什么關系。
老人不像是純粹武夫,更像是個退隱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斂,好像很默契,都沒有在她面前多說什么,都當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開始是想要栽培裴錢的,只是隨手輕輕一捏筋骨,裴錢就滿地打滾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糊了一臉,可憐兮兮望著老人,老人當時一臉自己主動踩了一腳狗屎的別扭表情,裴錢趁著老人怔怔出神,躡手躡腳跑路了,在那之后好幾天都沒湊近竹樓,在群山之中瞎逛,后來干脆直接離開西邊大山,去了騎龍巷的糕點鋪子,當起了小掌柜,反正就是死活不愿意見到那個老人。在那之后,崔姓老人就對裴錢死了心,偶爾站在二樓眺望風景,斜眼瞥見裴錢,就跟見著了一只雛鳳幼鸞成天待在雞窩里、那小家伙還特別開心,這讓一身儒衫示人的老人有些無奈。
陳平安敲門進入。
崔姓老人盤腿而坐,睜開眼睛,打量著陳平安。
陳平安坐在老人對面,背著那把劍仙,腰間懸掛著養劍葫。
老人覺得那把劍有些礙眼,至于那枚養劍葫,還稍微好一些,江湖兒郎,喝點酒,不算什么,“就靠著這些身外物,才得以活著離開那處污穢之地?”
陳平安說道:“不能說‘就’,不過沒有這把劍,我還真活不下來。在書簡湖青峽島,差點被一位上五境野修打死。”
老人譏笑道:“人家若是真要殺你,有無這把劍,根本不重要。”
陳平安說道:“在可殺可不殺之間,沒有這把劍,可殺的可能性就會很大了。”
老人皺眉不悅。
陳平安緩緩道:“武學路上,當然是要追求純粹二字,可是如果刻意為了盡善盡美的‘純粹’,一次次故意將自己置身于生死險境當中,我覺得不好,一次涉險而過,哪怕再有兩次三次,可是總有一天,會遇到過不去的坎,到時候死了也就是死了。我覺得練拳的純粹,要先在修心一事上,比山上修道之人更加純粹,先做到心境無垢,出拳之時夾雜著諸多身外物,事后才有機會剝除,這是武道純粹的根本,不然武學道路,本就道阻且長,坎坷難行,更有斷頭路在前方等著,如果仍是喜歡告訴自己死則死矣,還怎么走得遠?”
老人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冷笑道:“怎么,出門在外浪蕩幾年,覺得自己本事大了,已經有資格與我說些大話屁話了?”
當老人不過是身前向前幾分,竹樓二層的屋內,瞬間便是拳意豐沛如洪水,洶涌撲向陳平安。
就連竹樓外的石柔,都察覺到這股洪澇即將決堤的驚人氣勢。
陳平安坐在原地,巋然不動,身形如此,心境如此,身心皆是。
室內如有迅猛罡風吹拂。
陳平安不斷向后倒滑出去,只是依舊腰桿挺直,哪怕背靠墻壁,依舊不改坐姿絲毫。
老人嘆息一聲,眼中似有憐憫神色,“陳平安,走完了一趟書簡湖,就已經這么怕死了嗎?你難道就不好奇,為何自己遲遲無法水到渠成破開五境瓶頸?你真以為是自己壓制使然?還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
陳平安默然無聲。
老人看著那個背靠墻壁的枯槁年輕人,“怕死就是怕死,你不敢承認罷了,當然,你自有怕死的萬般理由,我不會因此而笑話你半句,不過呢,世事值得玩味處,就在于此,習武也好,修道也罷,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對的,但是很可惜,你無法用一個于你正確的道理,來說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練劍,這個執念越來越深刻。我猜測你在書簡湖這幾年,經常會有念頭,在不經意間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卻不自知,一個是武夫好像不夠強,一個是劍仙實在太瀟灑。這是人之常情,你從未見過我的真正出手,但是你卻走過了一趟劍氣長城,相信親眼所見的劍仙,不止一兩位。”
陳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駁。
老人笑道:“我當年喂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將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無比平整,所以你雖然確實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緩,這自然是我的厲害之處,不傷你體魄本元半點,更不壞你本心絲毫。但是你所見的劍仙風姿,可不會管你一個小武夫的心境,劍意縱橫千百里,氣沖斗牛開云海,就像隨隨便便一巴掌,就在你心路上拍出了一個個大窟窿,你又是喜歡自省的半吊子讀書人,喜歡有事沒事就回頭,看看自己走岔了沒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