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處湖面,陳平安停下劃船,放下竹蒿,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份干糧,以此果腹充饑。
劉老成突然笑問陳平安喜不喜歡釣魚,說書簡湖有三絕,都是朱熒王朝權貴宴會上的珍饈美食,其中就有冬天打漁的一種魚獲,越是大雪酷寒,這種名為冬鯽的魚類,越是美味。劉老成指了指湖底,說這一帶就有,不等劉老成多說什么,陳平安就已經取出紫竹島那桿一直沒機會派上用場的魚竿,拿出一小罐酒糟玉米。
劉老成亦是如此,動作嫻熟,不過餌料稍有不同,魚竿是一竿青翠欲滴、靈氣流溢的特殊綠竹。
最后劉老成釣起三尾巴掌大小的冬鯽,陳平安收獲兩尾,差不多同時收竿,雙方此后又是各顯神通,砧板,火爐,陶罐,木柴,油鹽醬醋糖等等,皆有。
一人在船頭一人在船尾,各自煮魚。
熱氣騰騰,兩人盤腿而坐,一手持筷,一手持酒壺。
兩人相視一笑,開始一邊吃一邊閑聊。
勾心斗角,殺機四伏,暫且都付談笑中。
笑談之后,才剛剛收拾好火爐陶罐,陳平安就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飛掠而去,陳平安當著劉老成的面,說道:“先去青峽島告知劉志茂,就說宮柳島劉老成跟我在一起,要他開啟護山陣法,我會獨自登岸。”
劉老成問道:“只是發號施令,不再編個借口?不然劉志茂豈不是要疑神疑鬼?”
陳平安回答道:“說多了,他反而不敢開啟陣法。”
劉老成點點頭,“單刀直入,要么嚇唬住對手,要么就撕破臉皮,適合劉志茂這種人,就不能給他們任何回旋余地。”
陳平安眼睛一亮。
劉老成笑道:“怎么,我隨口一說,你就有所得?”
陳平安點頭道:“我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應該這么做,但是不如劉島主說得這般透徹,嗯,就像劉島主在我面前擺了一把尺子,我以往對于人事,是追求不走極端,可劉島主卻教我對付劉志茂這類人,恰恰相反,要將他們不斷往兩端擠去。”
劉老成點點頭,表示認可,只是同時說道:“與人言語七八分,不可拋全一片心。你我之間,還是敵人,什么時候可以掏心掏肺了?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陳平安撐著竹蒿,“兩回事,若是一味想要你死我活,我就根本不用跑這趟宮柳島。歸根結底,還是希望雙方皆大歡喜,劉島主依舊得到那份大利益,我就是討個安心,不會跟劉島主搶著撈錢。”
劉老成不置可否,慢慢喝酒。
陳平安微笑道:“我與人學下棋的時候,確實沒有悟性,學什么都慢,一個已經被前人看死了的定式,我都能琢磨好久,也不得精髓,所以喜歡瞎想,就想著有沒有一塊棋盤,大家都可以贏,不是只有勝負,還可以讓雙方只有少贏多贏之分。”
劉老成搖搖頭,“別與我說下棋之事,頭疼,從來不喜。棋術高低,跟做事好壞,沒個屁的關系。”
陳平安正要說話,大概是還想要跟這位老修士掰扯掰扯,反正劉老成自己說過,人生得閑便是什么江山風月主人,這趟返回青峽島之行,之所以堅持撐船緩緩歸,本就是想要多了解劉老成的心性,雖然謀劃成敗在更大、更高處,可是 劉老成抬起手,“住嘴。別得寸進尺,當什么學塾先生,你撐死了就是個打算盤還不錯的賬房先生。渡船就這么大,你這么個嘮叨,我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想要清凈,就只能一巴掌將你打落湖水。就你現在這副體魄,已經經不起更多折騰了。如今是靠一座本命竅穴在死撐,這座府邸要是一碎,你的長生橋估計得再斷一次。對了,之前是怎么斷的長生橋?我有些好奇。”
陳平安笑道:“當年在家鄉小巷,給一位山上女修打斷的,不過她大半還是給劉志茂算計了,那場劫難,挺驚險的,劉志茂當時還在我心頭動了手腳,如果不是運氣好,我和女修估計到死都不明不白,一場稀里糊涂的廝殺,你們這些山上神仙,除了神通廣大,還喜歡殺人不見血。”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與劉老成訴說自家事。
也算是一點誠意。
不然陳平安還真擔心沒到青峽島,就已經惹惱了性情難測的老修士。
劉老成似乎有所觸動,“山上修士,很怕沾染紅塵,在書簡湖,我應該最有資格說這句話。所以兵家修士才會被其余練氣士羨慕不已,無論怎么殺人,都可以不怕因果纏身。所以比法家、縱橫家還有商家農家等,更喜歡待在山下修行。劍修在內四大山上難纏鬼,也舒服,束縛少。”
陳平安笑道:“法家修士,師刀房道士,我都見過了,就剩下墨家賒刀人還沒領教過。”
劉老成嗤笑道:“勸你別招惹賒刀人,那是難纏鬼里的難纏鬼,簡直就是給閻王看門的小鬼。”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留心的。”
路途遙遠,終有盡頭。
渡船經過幾座素鱗島在內的藩屬島嶼,來到了青峽島地界,果然山水陣法已經被劉志茂開啟。
在劉志茂看來,這當然會惹來劉老成的不悅,只是他與陳平安是一根線上的螞蚱,一旦拒絕陳平安的要求,就得承受相對應的后果,只能是兩權相害取其輕。而且劉志茂雖然死活想不出,為何劉老祖愿意陪著陳平安一起坐船返回青峽島,但是劉志茂不斷告訴自己,陳平安做事情,喜歡講規矩,無論劉老成想要做什么,人是陳平安帶來的,未必擺得平所有事情,可最少會跟青峽島一起解決這個爛攤子,而不是置身事外,拍拍屁股走人。
這就是一個所謂的“好人”,帶來的無形影響,如那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哪怕是劉志茂這樣可謂惡貫滿盈的壞人,都要認。
劉老成信守承諾,御風懸停在渡口以外的湖面上。
陳平安系好渡船繩子,去了趟山門屋子那邊,片刻之后,那塊玉牌就不再汲取書簡湖天地靈氣。
陳平安去了趟朱弦府,但是返回的時候并沒有帶上紅酥,獨自返回渡口。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說道:“我不想親眼看到紅酥就死在我身邊,只能毫無作為,這是我最怕的那個萬一。”
劉老成爽朗大笑,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騰空而起,化作一抹虹光返回宮柳島,發出一連串轟隆隆如冬雷震動的炸響。
陳平安站在渡口良久,等到劉老成徹底遠去,如釋重負地抬起手,伸手擦拭額頭汗水。
劉志茂來到渡口,苦笑道:“陳先生,能否據實相告,這是鬧哪一出?”
陳平安說道:“來的路上,跟劉老成一直在閑聊,相互試探。我從中得出一個結論,劉老成似乎還從未跟大驪武將蘇高山碰過頭。”
劉志茂立即臉色微變。
兩個都是聰明人,言者有心,聽者會意。
已經殺到石毫國京畿之地的大驪鐵騎主將蘇高山,是粒粟島譚元儀都越不過的一座高山,當初三人在橫波府結盟議事,都覺得劉老成已經搭上了蘇高山這條線,所以根本不屑于與譚元儀一個綠波亭諜子頭目商量大事,是宮柳島直接通過蘇高山,得到了大驪廟堂中樞的某種答復,所以才如此跋扈行事,完全不理會劉志茂和譚元儀開出的條件,若是如此,劉老成如今的位置,大致與蘇高山平起平坐。
現在看來,三人都猜錯了,還是小看了這位上五境修士,劉老成連大將軍蘇高山都未放在眼中,宮柳島必然擁有一條更高、更隱蔽的線,說不定可以直接與大驪宋氏、甚至是大驪國師對話。
劉志茂臉色苦澀意味更濃,“陳先生該不會審時度勢,拋棄青峽島投向宮柳島吧?”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真這么做,我就不跟你說這個了。何況劉島主慧眼獨具,肯定看得出來,我跟劉老成,看似關系融洽,實則根本沒書簡湖修士想象中那么好,哪里是什么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如果不是那塊玉牌,讓劉老成心存忌憚,宮柳島差點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了。”
劉志茂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陳先生如果選擇跟劉老成聯手,我恐怕再多出兩條腿,都走不出書簡湖。”
陳平安玩笑道:“過了年關,明年開春之后,我可能會經常離開青峽島,甚至是走出書簡湖地界,劉島主不用擔心我是在鬼鬼祟祟,背著你與譚元儀自謀生路。不過真說不定會半路遇上蘇高山,劉島主一樣不用猜疑,橫波府結盟,我只會比你們兩個更加看重。但是事先說好,如果你們兩人當中,臨時變卦,想要退出,與我明說便是,仍是可以商量的事情。一旦誰率先背信棄義,我不管是任何原因,都會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劉志茂苦笑道:“只敢保證,一旦反悔,我劉志茂肯定會事先與陳先生明說。至于譚元儀,我會將這番話原原本本捎給他們粒粟島。”
陳平安點點頭。
劉志茂不否認,當劉老成這趟陪著陳平安來到青峽島,陳平安越是說得直白明確,越是撇清與宮柳島的關系,他劉志茂心里邊就越七上八下,心湖晃蕩。
因為那就是一個“萬一”。
萬一陳平安靠著自己的膽識和難耐,多出了一種選擇的可能性,萬一陳平安自己背信棄義?比他劉志茂和譚元儀更加心狠手辣?
要知道,他可是清清楚楚,知道那條不可一世的小泥鰍是怎么跳的火坑,如何遭的殃,陳平安又是如何收的尾。
劉志茂突然之間,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就根本不該走入陳平安的“規矩”中去?會不會事到臨頭,才在某天幡然醒悟,自己竟然已經與那條小泥鰍的凄慘下場一般無二?
陳平安雙手籠袖,遠望湖山,微笑道:“劉島主,你已經沒得選了,那就不要分心,不然就只能徒增煩惱,這可不是一位元嬰修士該有的心境。”
劉志茂感慨道:“一語驚醒夢中人,又一次受教了。”
陳平安打趣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是什么夫子先生,只是青峽島一個落魄賬房先生,寄人籬下,還需要劉島主多加照拂。”
劉志茂也玩笑道:“偶爾也會惡念大起,想著陳先生哪天給誰莫名其妙一拳打死了,會不會更好。”
陳平安微笑道:“彼此彼此。”
劉志茂離開渡口后,陳平安返回屋子,摘了劍仙掛在墻壁上,脫掉了法袍金醴,只穿厚實棉袍勉強御寒,往那只小炭籠里邊,丟了木炭,點燃炭火,提著取暖,在屋子里邊踱步。
曾掖跑過來敲門問候,陳平安開門后,詢問了曾掖修行的詳細進展,聊完之后,陳平安還算滿意,估計年底左右,曾掖應該就可以用自身體魄作為承載陰物神魂、自由行走陽間,到時候曾掖就能夠憑借這樁上乘秘術和自身特殊根骨,砥礪、精進修為,說不定破境速度,會極快,比起茅月島那種拔苗助長的陰毒偏門,還要快上一籌,可以更早成為一位跨過中五境第一道大門檻的洞府境修士。
看到曾掖磨磨蹭蹭好像不愿意離開。
陳平安問道:“是想問為什么前不久才跟劉老成打生打死,如今又能像是忘年交,一起游覽書簡湖?”
曾掖有些難為情,點點頭。
哪怕他牢牢記住,在青峽島要多看多想少說,可是這位高大少年是真的好奇萬分,便沒能忍住。
陳平安笑道:“比較復雜,也不是什么可以當做談資、趣事來講的事情。”
曾掖趕緊起身說道:“陳先生,我回去修行了。”
陳平安對他說道:“等到哪天可以講了,到時候你請我喝酒,我就說給你聽。”
曾掖輕輕關上門,滿臉笑意,透過最后那點門縫,開心道:“陳先生,一言為定!”
此后書簡湖諸多島嶼,尚未化雪殆盡,就又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
真是奇了怪哉。
今年到底是怎么了,這才隔了沒多久,就已經有了接連兩場數十年難遇的大雪。
不過沒誰不樂意,這意味著整座書簡湖本就充沛的靈氣,又有了些進補,這就叫老天爺賞飯吃。
最近幾天,沸沸揚揚,幾乎所有修士,都在議論那個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就連池水、云樓四座湖邊大城,一樣沒能例外。
俞檜第一次主動來到青峽島山門,在陳平安屋子那邊坐了一會兒,順便做了筆小買賣,低價賣于陳平安一件品秩距離法寶只有一線之隔的上乘靈器,功效類似于那座“下獄”閻王殿,是一座樣式規制仿造中土白帝城“琉璃閣”的閣樓,雖然能夠棲息鬼魅陰物的“屋舍”不多,才十二間,遠遠不如那座出自青峽島密庫的閻王殿,但是屋舍品相更好,便是朱弦府鬼修精心培育的招魂幡鬼將之流,溫養其中,都綽綽有余。
陳平安有些無奈,東西肯定是極好的東西,就是沒錢,只能跟月牙島賒欠,俞檜一聽,樂了,說陳先生不仗義,這么低的價格,還要打欠條,真好意思?陳平安笑著說好意思好意思,跟俞島主哪里還需要客氣。俞檜更樂了,不過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拉著陳平安,要密庫主事人章靨,以青峽島的名義打欠條,不然他不放心,還求著章老先生幫著盯著點陳平安,到時候他俞檜和密庫房就是一雙患難兄弟了。
章靨笑著點頭答應,沒肯借錢給陳平安支付那座小琉璃閣,畢竟陳平安本就欠了青峽島一屁股債,但是章靨答應寫了張欠條,俞檜這才心滿意足,還順便開口邀請章老先生有空去月牙島做客,章靨一樣點頭答應下來,毫不勉強,直接就與俞檜約好了時間。
陳平安最后反而像是個局外人。
紫竹島島主,喜氣洋洋,乘坐一艘靈器渡船,給陳先生帶來了三大竿島上祖宗輩分的紫竹,送錢比收錢還開心。到了陳平安屋子里邊,只是喝過了連茶葉都沒有一杯熱水,就離開,陳平安一路相送到渡口,抱拳相送。
還有許多陳平安當初吃過閉門羹、或是登島游歷卻無島主露面的,都約好了似的,一一拜訪青峽島。
大雪停歇。
劉志茂這天正午時分,來到屋子這邊,敲門卻沒有進門。
陳平安拎著炭籠走出,神色疲憊。
兩人一起散步。
劉志茂有些幸災樂禍,“要不要我出面,幫你將那些家伙拒之門外?隨便找個借口就行了,就說青峽島要封山。”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我苦中作樂,又樂在其中。跟這些島主打交道,其實能學到不少東西,不過累是真累,與人寒暄,說些客套話,這一直是我最不擅長的事情,就當查漏補缺,修煉為人處世的內功了。”
劉志茂笑道:“其實誰都要經歷這么一天的。以后等你有了自家山頭,要照顧到方方面面,更加勞心勞力,早點習慣,確實是好事情。”
兩人已經走出山門屋子一大段距離,劉志茂回望一眼,忍住笑,“陳平安,你那位嬸嬸走出春庭府,來找你了。如果沒記錯,這是你搬出春庭府后,她第一次出門見你吧,咱們要不要往回走?”
陳平安搖搖頭,“再走走。”
劉志茂點頭道:“你要是真如我們修道之人這么心硬,其實哪里需要這么彎彎腸子。”
陳平安提著炭籠,笑道:“爭取有個好聚好散吧。哪怕香火情散盡之后,還是會希望對方的日子,能夠過得好些。”
劉志茂說道:“有些半吊子的家務事,無論是一棟陋巷宅子,一座豪門府邸,還是咱們青峽島這種大山頭,想要做點好事,就很難做好人。陳平安,我再勸你一句不中聽的話,興許再過幾年十年,那位婦人都不會理解你現在的良苦用心,只會記住你的不好,無論那個時候,她過的是好是壞,都一樣。說不定過得差了,反而會多少記起點你的好,過得越好,對你積怨只會越深。”
陳平安神色淡然,“那跟我有關系嗎?”
劉志茂大笑道:“也是。”
劉志茂突然玩味笑道:“你猜顧璨娘親這趟出門,身邊有沒有帶一兩位婢女?”
劉志茂很快說道:“絕非煽風點火。”
陳平安想了想,“有沒有可能,是帶著婢女走到一半,覺得不妥,將她們遣返春庭府?我這個嬸嬸,很聰明的,不然當年在泥瓶巷,也很難把顧璨拉扯大,可是…沒有可是,在泥瓶巷,她確實已經做到最好了。”
劉志茂嘖嘖道:“厲害!”
陳平安笑道:“真給我猜準了?”
劉志茂點點頭,“走出春庭府大門的時候,還帶著兩位最乖巧順眼的婢女,沒走太遠,就想明白了,這不是裝可憐求人該有的姿態,很快就讓婢女們返回,順便讓她們帶走了身上那件貴重狐裘,所以咱們再走下去,回去的時候,她肯定會在門外凍得嘴唇鐵青,瑟瑟發抖,到時候進了屋子,多半要話都說不利索。怎么樣,咱倆是不是立即掉頭,不給她這個真可憐的機會?”
陳平安無奈道:“回吧。”
劉志茂笑道:“其實比我想象中心硬嘛。”
陳平安搖頭道:“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讓她多吃苦頭,慪氣,是最沒意思的事情。”
劉志茂問道:“還是像那次去往春庭府,一起回去?”
陳平安說道:“這次就不用了。我可沒這么大面子,能夠次次勞駕劉島主,沒這么當青峽島供奉的。”
劉志茂沒有堅持,一閃而逝,“放心,不會偷聽你們的對話,反正她會說什么,我大致都猜得到。”
陳平安回到屋子那邊,婦人凍得鵪鶉似的,雙手籠肩,當她可以遠遠見著了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立即松開手。
她一個婦道人家,都已經可以看得見陳平安。
陳平安當然只會更早看到她。
果然。
陳平安臨近山門這邊后,快步走來,見著了婦人,將炭籠先遞給她,一邊開門,一邊說道:“嬸嬸怎么來了?讓人打聲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婦人進了屋子,坐在桌旁,雙手攤放在炭籠上邊,強顏歡笑道:“平安,小泥鰍死了,嬸嬸不敢多說什么,只是小泥鰍畢竟跟了我們娘倆這些年,沒有它,別說是春庭府,就是只在青峽島占了間茅屋,可能都沒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鰍的尸體還給我們,找個地方葬了?如果這個請求,有些過分,嬸嬸也不會說什么,更不會埋怨你。就像顧璨這么多年一直嘮叨的,天底下除了我這個當娘親的,其實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么多年,就是一碗飯而已,你幫了咱們娘倆那么多事情,大的小的,我們娘倆看見了的,沒有看見的,你都做了…”
說到這里,婦人掩面而泣,嗚咽道:“落得這么個田地,都是命,嬸嬸真不怨你,真的…”
陳平安耐心聽著,等到婦人泣不成聲,不再言語。
去書案那邊,默默搬出擺放在底下的大火爐,再去墻角打開裝有木炭的大袋子,給火爐添了木炭,以特制火折子點燃炭火之后,蹲在地上,推入兩人對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婦人將雙腳擱放在火爐邊沿取暖。
做完這些,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始終沒有說話。
婦人趕緊擦去眼淚,桌子底下,輕輕抬腳,踩在火爐邊上,臉色慘然道:“不行也沒關系,小泥鰍本就是水里來的,不用像我們,不講究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為安。”
陳平安眼神恍惚。
依稀記起。
當年一次在小巷,自己護著她,與那些長嘴婦吵完架也打完架后,兩人坐在院門口臺階上,她只是默默流淚,雙手攥緊那件縫縫補補的衣裳衣角,一個字都沒有說,見到了自己的頑劣兒子從泥瓶巷一段大搖大擺走入后,趕緊背轉過身,擦拭眼淚,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攏鬢角。
陳平安哪怕是現在,還是覺得當年的那個嬸嬸,是顧璨最好的娘親。
她輕聲問道:“平安,聽說你這次去了趟宮柳島,見了那個劉老祖,危險嗎?”
陳平安雙拳緊握,輕輕擱放在膝蓋上。
已經沒什么悲苦至極的情緒,唯有無奈。
察見淵魚者不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松開拳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嬸嬸,真的一家人,其實不用說話,都在這里了。嬸嬸當年打開院門,給我拿一碗飯的時候,我看到了。當年吵完架,嬸嬸坐在院門口,對我使眼色,要我對顧璨保密,不要讓他知道自己娘親受了委屈,害他擔心受怕,我也看到了。”
婦人欲言又止。
桌底下,死死攥緊那只小炭籠的竹柄把手。
陳平安很想告訴她。
“嬸嬸,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當年在泥瓶巷,就知道為了那條小泥鰍,嬸嬸你想要我死,希望劉志茂能夠害死我。”
“嬸嬸,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請劉志茂去往春庭府,詢問我的底細,劉志茂其實沒有喝掉那碗茶水,卻帶走了杯中水,其實是被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后放入碗中,就放在了這張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們兩人對話的余音漣漪而已。”
“嬸嬸一樣不知道,摘掉狐裘,婢女回府,甚至就連先前在門口,那個見著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動作,其中的心機,以及進了屋子說的這些話,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
但是這些話語,陳平安都一個字一個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后說的,只是一句話,“嬸嬸,以后的書簡湖,可能會跟如今不太一樣,嬸嬸和顧璨到時候就再也不用這么害怕,會哪天守不住家業,又會哪天出現尋仇的刺客,需要顧璨去一殺再殺,但是在那天,真正到來之前,我還想希望嬸嬸能夠盡量待在春庭府。”
婦人輕輕點頭。
陳平安看著她,緩緩道:“書簡湖會變得很不一樣,然后當那一天真的來到了,希望嬸嬸就像從泥瓶巷搬遷到了青峽島一樣,能夠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么幫著顧璨將春庭府的家業,變得更大。既然是為了顧璨好,那么我想,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頭,都吃了,剛到青峽島三年,也吃了。以后,為了顧璨,嬸嬸也能再熬一熬?總有熬出頭的一天,就像當年把顧璨拉扯大,小鼻涕蟲吃的穿的,從來不比其他街坊鄰居的孩子差半點,就像從泥瓶巷祖宅變成一座春庭府,以后說不定會是一整座自己的島嶼,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橫波府而已,對吧?更何況顧璨他爹,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可以來書簡湖見你們。”
婦人使勁點頭,眼眶濕潤,微微紅腫。
陳平安不再言語。
婦人再坐了會兒,就告辭離去,陳平安送到門口,婦人始終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籠,說不用,這點風寒算什么,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頭沒吃過,早就習慣了。
陳平安目送她遠去后,返回屋子。
婦人一路走得艱辛而無怨言。
等她鄰近春庭府后,立即板起臉,嘴唇微動,只是當婢女快步跑出,婦人很快就笑了起來。
陳平安坐在桌旁,怔怔無言,喃喃道:“沒有用的,對吧,陳平安?”
他揉了揉臉頰,“那就做點有用的事情。”
陳平安低頭彎腰,挪了挪火爐,踩在上邊,依舊拿著那只炭籠,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個盹兒。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家鄉當年。
三更半夜的柴門犬吠,擾人清夢的孩子啼哭聲,老嫗佝僂身形的搗衣聲。
很多人都會感到厭煩。
陳平安當年在泥瓶巷也一樣,就只能受著。
終究都是小事。
并且越來越覺得是小事,如今想起,反而有些懷念。
啪一聲,炭籠墜落在地,陳平安清醒過來,撿起炭籠,放在長凳一邊。
去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已是深夜時分,是給敲門聲吵醒的。
陳平安去打開門,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
竟然是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陳平安開了門,卻沒有讓道。
劉重潤一挑眉頭,“怎么,門都不給進?”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進了門,我以后還怎么去朱弦府見馬遠致?”
劉重潤揚了揚手中瓷瓶,“這么重要的事情,咱們就在這門口商量?”
陳平安皺眉道:“你故意的?”
劉重潤笑瞇瞇點頭。
陳平安無奈道:“劉島主,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這不是做生意的規矩,好嗎?”
劉重潤笑得:“別與女子講道理。”
陳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有道理。”
讓開路,劉重潤走入屋子,陳平安沒敢關門,結果被劉重潤抬起一腳往后一踹,屋門緊閉。
劉重潤低頭看了眼大塊青石板,瞥了眼墻角的書箱,以及斜靠墻壁的對半劈成的六竿紫竹,最后視線回到青石板,“陳大先生整天躲在這里,就為了搗鼓這些陰森森的玩意兒?”
陳平安點點頭。
劉重潤走到桌旁,低頭瞥見那火爐,“這東西,可稀罕。”
陳平安笑道:“老百姓見識了你們富貴門戶里邊的地龍,覺得更稀罕。”
劉重潤作為一位故意對書簡湖藏拙的金丹地仙,落座后,雙腳擱放在火爐旁,“呦,還挺暖和,回頭我在寶光閣也弄一個。”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想好了?”
劉重潤依舊在好奇四顧,隨口道:“想好了,一個能夠讓劉老祖親自護送的賬房先生,我哪敢怠慢,找死不成?”
陳平安卻說道:“我們的生意,可能需要暫時擱放一下。”
劉重潤怒道:“陳平安,你玩我呢?先前是誰跑去寶光閣主動跟我做買賣,這會兒我來給你親口答復了,你就開始跟我擺架子?怎么,傍上了劉老祖,你要抬價?行,你開價!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沒有那個臉說出人財兼收的話。”
陳平安盯著這個亡了國的長公主殿下,“如果不是之前已經來了這么多拜訪青峽島的島主,你今夜這趟,我就不是讓你坐在這里罵人,而是真的跟你劃清界線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你完全可以在珠釵島耐心等待,你這樣的畫蛇添足,只會害得珠釵島身陷漩渦,一旦我失敗了,珠釵島別說是遷出書簡湖,連現在的家業都守不住!劉重潤,我再問你一遍同樣的問題,你到底在想什么?”
劉重潤笑道:“國破家亡,我都熬過來了,如今沒有國破的機會了,最多就是個家亡,還怕什么?”
陳平安突然心思微動,望向屋門那邊。
劉重潤微微訝異,難不成陳平安真是一位外界傳聞的金丹劍修?不然他為何能夠有此敏銳感知。
因為外邊,來了個不速之客,偷偷摸摸,就像是經常偷聽別人家墻根的腌臜漢子。
陳平安對劉重潤眨眨眼,然后冷聲道:“劉島主,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不會收取珠釵島女修為貼身丫鬟的!這不是多少神仙錢的事情…”
結果劉重潤根本沒接茬,反而哀怨道:“沒有想到你陳平安也是這樣的負心漢,是我看錯了你!”
劉重潤猛然起身,打開房門,一掠而去。
陳平安一臉呆滯。
硬著頭皮站起身,來到門口,片刻后,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笑呵呵走來。
陳平安剛想要解釋一番,馬遠致竟是滿臉驚喜和開懷,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不用解釋,我知道的,長公主殿下是故意氣我呢,想要我吃醋,陳平安,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以后我與長公主殿下結為道侶,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馬遠致摩拳擦掌,大笑著離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這也行?”
陳平安嘖嘖稱奇。
走到渡口岸邊,蹲下身,捏了個雪球,想了想,干脆堆了個雪人,嵌入幾粒木炭當鼻子眼睛,拍拍手。
陳平安想了想,在旁邊又堆了一個,瞧著稍微“苗條纖細”一些。
這才心滿意足。
關于男女情愛,以前陳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只能想什么做什么,哪怕兩次遠游,其中還有一次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陰流水,反而更加疑惑,尤其是藕花福地那個周肥,如今的玉圭宗姜尚真,更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春潮宮那么多在藕花福地中的出彩女子,愿意對這么一個多情近乎濫情的男人死心塌地,真心喜歡。
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
類似一法通萬法通。
身邊的人不講道理,身邊人又有實力欺負外人,反而會特別安心。
市井坊間,廟堂江湖,山上山下,古往今來,哪怕加上一個以后,都會有很多這樣的人。
藕花福地,春潮宮周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為何最終能夠讓那么多女子死心塌地,這就是緣由之一。
世人對于強者,既厭惡,又崇拜。
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
倒不是說世間所有女子,而只是那些置身于春潮宮的女子,她們內心深處,就像有個冥冥之中的回聲,在心扉外不斷回蕩,那種聲音的蠱惑,如最虔誠的僧人誦經,像世間最用功的儒生讀書。那個聲音,不斷告訴她們,只需要將自己那個一,全身心奉送給了周肥,周肥其實可以從別處奪來更多的一。而事實上,只說在武學瓶頸不高的藕花福地,真相恰恰是如此,她們確實是對的。哪怕是將藕花福地的春潮宮,搬到了桐葉洲,周肥變成了姜尚真,也一樣適用。
除非是姜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或是左右。
就像顧璨的所作所為,能夠完完全全說服自己,甚至是說服身邊人。
顧璨的道理,在他那邊,是天衣無縫的,所以就連他陳平安,顧璨如此在乎的人,都說服不了他,直到顧璨和小泥鰍遇到了宮柳島劉老成。
你喜歡不講理,可能在某個規矩之內,可以活得格外痛快,可是大道漫長,終究會有一天,任你拳頭再大,就有比你拳頭更大的人,隨隨便便打死你。
陳平安遇上杜懋,有偶然,有必然。
顧璨遇上劉老成,則只有必然,只是那一次,劉老成出現得早,早到讓陳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
可是,無論是什么人心,就像劉老成在渡船上所說,都不知道自己與人的緣分,是善果還是惡果。
如果說顧璨遇上劉老成,是必然。
那么陳平安自己來到書簡湖,深陷死局,自討苦吃,難道就不是必然嗎?
一樣是。
甚至以后,還會有各色各樣的一個個必然,在安安靜靜等待著陳平安去面對,有好的,有壞的。
這就是道家所謂的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只是關于講不講理這件復雜事。
陳平安是最近才明白,是那天在停船湖心,敲過了碗筷,涼風大飽,才想通的一點。
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過于拳頭最大的人,是至圣先師和禮圣,他們兩位,剛好是天底下最能夠講道理的人。
在那一刻,哪怕陳平安對于人心,到了書簡湖后,有著很大的失望,之后又有一些星星點點的希望,可不管那些,那個當下,陳平安在剎那之間,突然有些喜歡這座天下了。
他想要將來有一天,如果已經去過了北俱蘆洲,再去過了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在那之后,一定要去中土神洲,再見一見文圣老先生,與他聊聊分別之后的見聞與苦樂,下一次,自己一定要陪著老先生好好喝頓酒,不再讓老先生一人寂寞貪杯了。
甚至還要壯起膽子,鼓起勇氣,問老先生一句,能不能讓自己見見那兩位更老的老先生,當然了,他可以等兩位圣人有空的時候。
一想到這個似乎很放肆、很無禮的念頭,年輕的賬房先生,臉上便泛起了笑意。
世道好壞如何?很重要嗎?很重要。
有那么重要嗎?則未必。
夜色中,陳平安蹲下身,看著肩并肩的兩個雪人,笑容燦爛,朝它們做了個鬼臉:“對吧,姓陳的,還有寧姑娘。唉?你們倒是說話啊,別光顧著卿卿我我啊,知道你們很喜歡對方…”
年底時分,都已經臨近大年三十了,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卻帶著一個名為曾掖的高大少年,開始了自己的第三次游歷。
而且直接離開了書簡湖地界,過了石毫國南境關隘,一直往北而去。
這天,夜宿靈官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