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蘭質惠心。”季疏影沒抬頭,卻仿佛看到了李桐的笑,立刻恍悟,他這句謝實在是太突兀了,窘迫之下,季疏影努力保持著常態,用力盯著手里捧著的茶湯,要顯的自然,聲音卻繃的緊直。
“嗯。”李桐見他說了這一句,半天沒了下句,有幾分好笑,認真的嗯了一聲,表示認可,蘭質惠心,她自認還是當得起的。“我也這么覺得。”
“呃!在下是說,”季疏影被李桐這一聲充滿肯定的嗯,以及后面那一句不客氣的我也覺得,玩笑的心里一松,后背松馳下來,頓時覺出一層濕漉漉的涼意。“姑娘蘭質惠心,聰明通透,姜家的事…”
季疏影抬起頭,大著膽子看了眼李桐,李桐笑意盈然,不等季疏影說完,就打斷他的話笑道:“就因為聰明通透,才知道哪些事可為,哪些事不可為。”
季疏影呆了呆,正急急的轉著心思想著下面該怎么說,怎么輕,李桐接著道:“僻如季公子,之前寄情山水,也是知道事不可為,這人要不是良人,再怎么聰明通透,又能怎么樣?都是明月照渠溝。”
李桐直視著有幾分怔然的季疏影,“都說顧氏如何如何,可處置了顧氏,甚至處理了顧家,公子覺得,就不會有第二個顧氏?和第二個顧家?我不覺得是顧氏的錯,顧氏就算有錯,跟納她寵她寵到她胡作非為的那個人相比,這錯也有限得很,公子說呢?”
季疏影愕然看著李桐,她的話,他句句聽的明白,她說不是顧氏,也不是姜煥璋,她說的是他,不是他勸她,是她在給他剖理解事!
“有三綱五常,為妻者不能非議夫君,可因為這個,就把一切遷怒到顧氏身上,我既然聰明通透,就不愿意這樣胡亂遷怒沒有這么大罪責的人,倒不是為了憐惜顧氏,而是為了自己,公子大約是想勸我回去,料理顧氏,清理后宅,可上梁歪斜不正,后宅怎么清理的干凈?若是上梁居身持正,顧氏清不清理,又有什么要緊?”
“姑娘的意思,在下…”季疏影心里一片混亂,這番話對他的沖擊太大,他恨了十來年的人,她說那不是首惡,她的話,他知道是對的,三綱五常…是的,三綱五常,規矩禮法…他是遷怒,至少有幾分遷怒…
“多謝姑娘…這杯茶,在下…在下多謝。”季疏影站起來,長揖到底,沖出幾步,轉身又長揖到底,再沖出幾步,轉回身再長揖到底…
水蓮愕然看著完全失措的季疏影,看著季疏影連揖了七八個揖,深一腳淺一腳走遠了,才轉頭看著神情怡然的李桐,有幾分怔呵的問道:“姑娘把他嚇著了?姑娘跟他說了什么?”
“沒什么,就事論事而已,我們回去吧,但愿…唉。”李桐站起來,帶著水蓮往回走。
但愿她這番話能點醒季疏影,他已經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就不要再象從前那樣,幾乎一輩子糾結于怎么把已經死了的周貴妃鞭尸污名,怎么把周家趕盡殺絕,讓這份遷怒和夸張了的仇恨,幾乎成了他人生的全部。
那樣,何必呢?何苦呢?
季疏影慌不擇路,一頭沖出楓林,迎著湖,一陣夾著水氣的涼風撲面吹來,吹的季疏影從渾噩中清醒過來,轉身看向樹木遮擋,幾乎看不見的亭子,雖然看不見,他卻明確的看到了,她已經走了。
季疏影慢慢轉回身,呆呆看著水波連連的湖面,深吸了幾口氣,撫著胸口,直到感受到從上到下,從內到外都又在他的控制之下了,才抬起腳,到了湖邊,沿著九曲橋,進了湖中的水閣。
季疏影站在水閣邊上,低頭看著水波中歡快游動的群魚,心里百感交集。
她的話,在他心里冒過頭,他曾經想過,如果沒有周貴妃,是不是一切都能不同?是不是就不會有姑母的悲劇和慘死,都是周貴妃的錯嗎?
禍國的,真的都是那些禍水,那些奸臣,那些小人?他想過,卻從來不敢深想。深想了,他害怕,他是個懦夫,困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中的懦夫!
他自幼束發讀圣賢書,卻被束縛的連是非都不分了,他不如她。
季疏影往后跌退了兩步,靠在了柱子上,這樣一位見識卓越,超越世俗的女子,卻早已嫁了人,嫁進了姜家,嫁給了姜煥璋那樣愚蠢庸俗的貨色,這世間,這天地,哪有公道?
曲大姑娘的船在曲大姑娘的催促下,天不亮就啟程,天黑透了才泊船休息。
賈婆子對曲大姑娘的話沒有半分違逆,曲大姑娘吩咐了一,賈婆子少說也能做到十,做到了十賈婆子還得自責不已,‘老奴老了,大姑娘的吩咐,才只能做成這樣,要是擱從前,擱京城大家眼里,這樣哪成?’那意思,曲大姑娘吩咐了一,下人們少說也得做出個百,那才算勉強過得去。
一上船,小鎖就暈船暈的跟死人差不多,她就不提了,可王嬤嬤跟賈婆子都沒法比,更別提跟賈婆子嘴里的京城大家的下人們比了,曲大姑娘看王嬤嬤,就是一天比一天可惡。
小鎖暈船暈的爬不起來,王嬤嬤不盡心,賈婆子顧不過來,就是顧得過來,‘也沒有姑娘身邊只有老婆子侍候的理兒’,在太平府,賈婆子就請了曲大姑娘示下,買了兩個丫頭回來侍候曲大姑娘,兩們丫頭,曲大姑娘賜了名,一個叫玉硯,一個叫丹青。
有玉硯和丹青侍候曲大姑娘,賈婆子就省心多了,有玉硯和丹青侍候,曲大姑娘越來越知道,什么叫大家姑娘的享受,什么叫大家夫人的派頭。
日夜兼程,離京城越來越近,天黑透泊了船,隨行的鏢頭上岸采買,回來悄悄尋了賈婆子,低低交待:“曲娘子的那位,離咱們不遠,算著該泊在瀏陽碼頭,讓人盯著了,爺吩咐了,讓她見一見。”(